魚皮花生和雪片糕

國營理髮店彌滿嗆人的香菸和肥皂味,水泥地板到處是頭髮,幾臺吊扇晃晃悠悠轉個不停,斑駁的牆上貼些褪色的明星海報,理髮椅殘破的身軀流露出歲月的痕跡。理髮師傅一式穿着已泛黃的白大褂,邊做活邊和同事或顧客聊着家長裏短聊着獎金待遇。幾張待客的長條椅都擠滿了人,我不願站着乾等,便轉身出門,推着我爸的二八自行車碾過門口一灘污水,跟來時一樣左手捏緊車把右手握住橫槓,腿穿過三腳架踩着上街逛去。再回理髮店時發現我媽給的一元理髮錢不見了,那錢理完髮找了零回去要還給我媽的,霎時慌了神,沿路來回遍找,終究無果,只好垂頭喪氣回家,見了我媽感覺委屈極了,加之不安,突然哭得稀里嘩啦,抽抽噎噎把丟錢的事說完準備例行挨一頓打。沒想到我媽連罵都沒,重新給過錢讓我莫哭,叮囑我攥緊別再丟了,路上不要貪玩,趕着飯點快去快回。我疑心錢是騎車時放在褲袋丟的,不敢再騎,緊攥着錢一路小跑再去理髮,路旁一樹鳳凰花開得正爛漫,天藍得耀眼。

柳暗花明的事印象最深的還有一次,那會兒流行卡帶遊戲機,內置遊戲的卡帶插入主機連上電視用手柄操作。我常玩的是打鬥闖關遊戲,假期和同伴大多躲在樓下小賣部玩,兩毛錢開局,而後過一關加一毛,零花錢用光就站旁邊瞧人家玩。鄰居有位大哥看這個行當來錢快,索性置臺機子,在街口尋個有屋檐遮雨的地,每天早上先在家插好電,拖着長長的電線一直拉到擺攤處,再來回幾趟扛桌子、椅子、電視機、遊戲機,好一番折騰。我只要不上學都會去搭把手,幫擡那些做買賣的物件,因了這份付出,大哥許我在客來前免費玩一陣子,然而玩客們也總是早,我每每並不能玩得過癮。有一年暑假,我媽去廈門出差竟給我買回一臺遊戲機,不禁欣喜若狂。不料卡帶裏卻盡是我素不愛玩的益智遊戲,我懊惱起來,居然耍起性子責怪我媽,甚至於撒潑說連機子也不要。出乎意料,我媽這次也沒像往常一樣轉身去拿雞毛撣子,只是一味勸我別鬧,讓我把想玩的遊戲名稱寫下來,答應下次再買。多年後,一次不經意間我打聽到當年卡帶遊戲機的價格,將近我媽當時一個月工資,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件事我愧疚了蠻久。

我媽其實也不是喜歡揍我,那年月人人艱辛,戶戶拮据,我媽每天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出門買菜,路上不停地在口袋裏的鈔票和全家人一天的伙食之間掂量來衡量去。忙完早飯趕去單位,累一天下班回來還要忙家務、兼顧菜園子的活,晚上還得手洗一家四口的衣服,盡日披星戴月地勞作,那樣的情況下我做錯事是完全不消講道理的,一般抽一頓了事。

我媽一年總得出差幾次廈門,當年交通不便,兩三百公里路通常得兩三天才能往返,又有活計在身,一趟下來風塵僕僕,這時候我再胡鬧犯渾的話不挨頓扁也說不過去。但總也有值得期待的事,除去那次買遊戲機,我媽每趟都會給我和我妹帶點廈門纔有的零食,買給我妹的我忘了,買給我的是魚皮花生和雪片糕。雪片糕我喜歡一片片撕着慢慢喫,口感綿綿柔柔,迷人的甜先是緩緩融化在口腔裏,再順着腸子漸漸甜到胃裏。魚皮花生則是一粒粒慢慢嚼,剛磕開外面那層油炸的麪粉皮便已香味誘人,接着咀嚼裹在裏邊的花生,酥脆可口,咯吱咯吱響,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爲世上最美味的零食莫過於這兩樣。

我從小和妹妹跟隨爸媽住在我爸單位家屬大院,故鄉的味道於我來說遙遠而又飄渺,家鄉的滋味在我歷來就是我媽炒的肉、滷的雞爪、蒸的蔥頭油蛋、煲的各類湯,和久久嘗一次的魚皮花生和雪片糕。

魚皮花生和雪片糕、國營理髮店、卡帶遊戲機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彷彿是夢,日月遞嬗,新桃換舊符早已換過幾十載,轉眼二零二零年了。今年農曆閏九月適逢小陽春,我天台上種的一株桃樹又開了一茬花,卻只零零碎碎,不似今年春時開得雲蒸霞蔚,正如我後來再喫到的魚皮花生和雪片糕,味道再沒有小時候那麼美妙。驀然回首,兒時的味道彷彿飄零滿地的梧桐葉,秋風襲來,一地敗葉隨風而逝,唯獨幾場殘夢縈繞於樹底。兒時的記憶更如秋季荷塘,已是滿塘蕭瑟,只留得幾葉殘荷聽雨聲,再也奏不出一曲完整的荷塘月色了。人近中年,偶爾還能想起些許幼年往事,難得風雨故人來那般令人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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