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差不齊,乃是世界幸福之本源||《詩云/李白》

寫作使我快樂,這是我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我也將繼續帶着興奮寫作。這是計算機開始寫小說的第一天。我終於不用再爲人類工作,而是要首先追尋自身的快樂。-----2016 日本「星新一文學獎」入圍作品,日本函館未來大學人工智能作品《計算機寫小說的一日》結尾

如果讓無限只的猴子在無限多臺打字機上隨機打字,並持續無限久的時間,那麼在某個時候,它們必然會打出莎士比亞的全部著作。---猴子理論

按照寫作的猴子理論及計算機的發展速度,理論上,技術可以製造(非創作)出人類從過去到未來所有可能出現的偉大作品。
只要有足夠的空間存儲。
但需要計算機識別出什麼樣的作品叫“偉大”。

這就是劉慈欣短篇小說《星雲》/《李白》的基本設定。作爲一篇2003年的作品,不得不說,大劉的腦洞很大,也有足夠的前瞻性。

阿爾法狗已經碾壓圍棋界,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攻陷文壇?

作爲一個電氣工程師/作者雙重身份的科幻作家,作者雖然在十幾年前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卻並沒有直接拋出觀點。相反,他用自己最擅長的科幻小說,憑空構造和演繹,用文字爲讀者構建了一個迷宮,並上升到了“思考技術和藝術關係探討”的高度。讓讀者自己去感受。


小說的人物關係非常簡單。一共三個人物。

伊依:被征服的地球人。高級文明眼中的“蟲子”、“低級生物”----就像我們看一隻跳蚤。
(這個名字的設定非常“中國作家”,會讓人想起商朝的那位伊尹。作爲中國有文字歷史的起點,其中的象徵意味不言而喻。)

大牙: 吞食星球生物,一隻恐龍。高級文明眼中的野蠻人(但算是人),喫人類“蟲子”。

神:顧名思義很吊。高級文明的代表,技術達人。

小說的開頭噱頭十足:神(化身爲李白)、大牙和伊依乘着一條船漂浮在大西洋上,他們要進行一次“吟詩航行”,目的地是南極。

此時的地球經過的二次創建,已經空心化,像個氣球。無論是大西洋和南極,都屬於氣球的內表面,人也生活在地殼的內表面。如果他們幾天後能順利到達南極,他們將會鑽出地殼,在南極看詩云。

科幻+唐詩,故事就在這種怪異的對比中開始了。


故事的背景是:作爲技術高度發達的神族,已經進化到了十維空間。其中有一位大神,是一位收藏家,喜歡收集星際文明的一切有趣的東西。

某一瞬間,大神蒞臨太陽系。吞食星球上的大牙作爲使者,去向神獻禮,禮物是地球人伊依。

作爲被征服星球的居民,地球人作爲“蟲子”被飼養爲食物。伊依是奴隸中的頭頭、蟲子中的老師,負責對蟲子們進行一些文化教育,從而改善蟲子的肉質。----就像我們去餐館喫飯:“來一隻山上散養的土雞唄?”

作爲一個詩人,伊依有一種自視清高、目空一切的做派;作爲被飼養的蟲子,這讓飼養員覺得:這人很有趣。
於是他像一隻白梅花鹿一樣被選中,作瑞獸進貢。

征服者吞食星球已經進化到了四維,但在神的眼中還是一羣正宗的野蠻人。

所以:
神對地球文明很鄙視,對這種骯髒的蟲子很不悅。原話是:
“髒死了,快扔了。”

就在詩人即將被扔進焚化爐灰飛煙滅的時候,他身上飄出的幾張白色紙片救了他。

神覺得,紙片上那些方形符號組成的矩陣很有趣。方形符號矩陣是: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作爲太陽系的兄弟單位代表,大牙殷勤的爲神進行了翻譯:

恆星已在行星的山後面落下,一條叫黃河的河流向着大海的方向流去。哦,這河和海都是由那種由一個氧原子和兩個氫原子構成的化合物質組成,要想看得更遠,就應該在建築物上登得更高些。

大牙的評價是:這些道理非常LOW。
神沉默不語。

領導水平就是高,神很快就熟練掌握了標準普通話。於是又吟誦了另外一個矩陣: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恐龍繼續進行了解說,像把自己定位爲中西文化交流橋樑的新加坡。

“這首詩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遙遠過去曾經在這顆行星上生活過的蟲子;向後看,看不到未來將要在這行星上生活的蟲子;於是感到時空太廣大了,於是哭了。

大牙還指出:哭是地球蟲子表達悲哀的一種方式,這時它們的視覺器官……繼續對登幽州臺歌進行思維導。

還是領導水平高。神對拿不準的東西從來不發言,只是繼續研究:他一口氣朗誦了《下江陵》《靜夜思》《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江雪》、《黃鶴樓》、《春曉》等十幾首空靈超脫的詩歌。
他感覺到這些矩陣的背後,有一些無法言說的東西存在。

於是神發號施令:作爲骯髒蟲子的伊依,本來沒有資格和神直接對話。但這些矩陣爲他贏得了爲神解說的權力。

伊依告訴神:這些都是蟲子們“改善肉質”的培訓課程,是地球曾經的偉大文明,一種不可超脫的藝術。

神對這種低等文明的狂悖之言很不爽,評價是:技術可以超越一切。
並放下身段,親自演示瞭如何瞬間從銀河系的一端穿越到另一端。
以及:你喜歡綠色? 言語之間,就把太陽變成了一片綠。

對此詩人伊依的答覆是:這確實很偉大。我們也有神,想象中的神。我們也崇拜他們,但同時我們並不認爲他們可以做出李白和杜甫那樣的詩。

因爲,他們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靈感受。


於是神大怒,克隆出一個肉身,並鑽了進去,化身爲李白。
在化爲實形的一瞬間,神在茫茫的宇宙,感受到了孤獨的,精緻的、完美的痛苦,感受到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

神覺得自己就是李白,並且完全可以超越李白。他用不可思議的能量源源不斷的轉化出了書案、墨塊、筆架、硯臺、宣紙、以及“一種原始技術的易碎品”--酒罈。

神對着星海沉吟良久。又喝了四大碗酒,東倒西歪,把寬大的古袍吐的一塌糊塗。
吟誦出一堆“瓦伊卡呀……卡伊娃卡呀……”的東西。

伊依對神無所不能的技術歎爲觀止:即使是詩歌領域,神也能在短時間內跨越文化和時空的鴻溝,感受到中國古詩的內涵,確實難以理解。

但面對神“斗酒詩百篇”的窘相,也只能無奈的搖頭、離開。


兩個月後的一個黃昏,神來到了伊依在吞食星球的飼養場(被飼養)。

他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頭髮蓬亂、鬍子老長、臉被曬的很黑,左肩一個破包袱,右手一個酒葫蘆。身上的那件古袍已經破爛不堪。

此時的神,更像個詩人。他告訴伊依,他已經對“人類”的歷史文化已經瞭如指掌。在他的指導下,吞食星球已經建造了幾個工廠,可以生產正宗的平遙醬牛肉及味道純正的竹葉青。這些都是地球毀滅前就失傳的民間技藝。

神說他還花了大量的時間進行“創作體驗”。吞食星球很多地區的風景和李白生活的地球極爲相似。兩個月來,神混跡于山水之間,飽覽美景,月下飲酒山巔追思,還特意到遍佈各地的人類飼養場中尋了幾次豔遇……

神說他已經是個出色的詩人,也做了一些詩。但還不準備拿出來,原因是:伊依一定會認爲這些詩沒有超越李白。

而神自己也痛苦的覺得:確實沒有超越。

對此伊依的建議是:技術的迷霧矇蔽了神的雙眼,使他看不到自然之美。李白眼中河邊浣紗的少女,在神看來就成了一堆的碳氫氧元素和基因圖譜。要想擁有詩意,神首先要做的就是在記憶庫裏刪除自己的部分超能力。

對此建議,恐龍的大牙認爲“狡詐的人類,居心不良”
神冷冷的說,他說這些絕不是爲了認輸。

作爲技術之神,他邏輯嚴密的進行了超越李白的可行性分析:
1、寫出超越李白的詩。
2、利用量子計算機,寫出古往今來,人類所有的詩。超越李白的詩作必然包含其中。

他現在選擇第二條路。不僅如此,除了李白最擅長的五言、七言,神還要完成詩歌所有的體例,包括各種詞牌名的詞。

“事實上,我終結了詩詞這門藝術。”神說:“在宇宙毀滅前出現的任何一個詩人,不管他們達到了怎麼樣的高度,都不過是個抄襲者。”

這意味着:神要在詩詞格律的規則下,完成所有的漢字組合,並存儲起來。

對神的宏圖大業,恐龍大牙嚇了一跳。這意味着,就算在3000常用漢字裏選擇,類似“白日依山盡”這樣的五絕可能的組合是:

1G硬盤大約可存5億漢字。1億後面是8個零。1億後面是16個零。3000漢字的“五絕組合”,大約可以做出“1後面69個零”首詩。

除了五絕,還有七絕、五律、七律。往短了還有《龜雖壽》《短歌行》,往長了數還有《春節花月夜》《琵琶行》,還有無數的宋詞詞牌。----如果把詩歌的體例全部寫出來,存儲是個很大問題。

因此大牙建議:可以篩除一些不可能組合出“偉大”的字眼,以減少詩詞的數量。比如計算機組合出的第一首詩: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對此神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爲一首詩詞的藝術價值,會隨着時間變遷和社會發展不斷變化。所以詩的價值不取決於大牙,也不取決於自己,而是取決於時間。他要做的就是,把所有詩全部做出來,讓偉大的時間去選擇,哪一首是巔峯之作。

----即使分解整個太陽系做材料,來製作“原子存儲器” 也在所不惜。

最後的結果是,神爲獲得原子製造存儲器,拆解了太陽系---像爲開發房地產拆除了一座動物園。包括吞食星球、太陽和地球。

作爲地球人的安置地,地球被保留了一個空殼。吞食星球在毀滅之前,歸還了從地球上掠奪的空氣和水,並放回被飼養的“蟲子”。部分恐龍隨人類回到地球,其餘大部分隨着吞食星球一起消失在宇宙。

神族利用空殼、空氣和水,再造了一個地球。只是所有的山川陸地大河海洋都貼服在地殼的內表面。取代重力的是空殼自轉產生的離心力。

小說的開頭,就是神、大牙、和伊依從大西洋遠航去南極,那兒可以平穩的站在外表面,觀察吟詩者---一個位於海王星軌道上的量子計算機。

幾天後,他們到了南極。他們擡頭看到了吟詩者和詩云。

詩云處於已消失的太陽系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直徑爲一百個天文單位的旋渦狀星雲,形狀很像銀河系。空心地球處於詩云邊緣,與原來太陽在銀河系中的位置也很相似,不同的是地球的軌道與詩云不在同一平面,這就使得從地球上可以看到詩云的一面,而不是像銀河系那樣只能看到截面。但地球離開詩云平面的距離還遠不足以使這裏的人們觀察到詩云的完整形狀,事實上,南半球的整個天空都被詩云所覆蓋。
.
詩云發出銀色的光芒,能在地上照出人影。

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一片直徑一百億公里的,包含着全部可能的詩詞的星雲。

一片詩的雲海,宏大而瑰麗、技術與藝術的完美結合。蘊含了李白的偉大詩歌,和那些超越李白的未來作品。

面對這件造物主的傑作,伊依也不僅開始崇拜技術的力量。他激動的說不出話了。

但神卻開始抽泣起來。他看到了技術在藝術上的極限。他說:

在終極吟詩開始時,我就着手編制詩詞識別軟件,這時,技術在藝術中再次遇到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到現在,具備古詩鑑賞力的軟件也沒能編出來。”他在半空中指指詩云,“不錯,藉助偉大的技術,我寫出了詩詞的顛峯之作,卻不可能把它們從詩云中檢索出來,唉……”

就像計算機軟件不可能感知,伊依蟲子在三十年前的某個晚上,被父母強行剪指甲時的恐懼;或者恐龍大牙五年後的某天,突然發現自己後腿上的鱗片變了顏色的感受。
就像大牙所說的:智慧生命的精華和本質,技術是無法真正觸及的。

神最後承認了他的失敗,並且改變了他的看法:地球這種低級程度的文明,也有存在的價值。

他希望人類和剩餘的恐龍能在空心地球裏好好相處,人與人之間更要好好相處:如果地殼被核彈炸出一個大窟窿,那可就麻煩了…

神在走之前,留給伊依和大牙兩個晶片作爲禮物。那是他用軟件在詩云中檢索出有關伊依和大牙的幾億首詩,描述了伊依和大牙未來所有可能的生活。他希望兩人會喜歡。

神說他最喜歡的是一首關於伊依蟲子的七律,那首詩描繪了他和一位村姑在江邊相識相愛的情景。
並且後來,他們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作爲一篇科幻小說,看到最後,居然生出一絲感動。
這除了作者的敘事能力之外,冷硬科幻之下蘊藏的人情內核纔是更重要的原因。
除了結尾之外,小說中好幾處觸動心絃的描寫:

一是伊依面對神族不可逾越的技術堡壘,爲藝術尊嚴的辯護;

二是吞食星球被拆解的時候,拒絕了神族的移民的要求:在銀河系的另一端,有一個高級文明。吞食星居民可以移民到哪兒。但由於不可逾越的文明代差,他們將會被當做家禽或寵物一樣被飼養起來。
吞食者拒絕了這個建議。面對不可戰勝的神族,做出象徵尊嚴的反抗後,消失在無際的宇宙……

三是吞食星球毀滅之前,人類蟲子被送回地球。經過千萬年的馴服,人類已經習慣了“被飼養”,面對新地球重新開始開荒種地的生活,不免情緒低落。 但伊依對人類和地球充滿和信心,認爲“不管前面有多少磨難,人終將重新爲人。


一部好的小說是作者精心構建的文字迷宮,當你在冰冷黑暗的叢林法則中感受殘酷時,卻又在不經意之間被作者寥寥幾筆觸動淚腺。

這種醞釀、設定、反差之下的效果,恐怕是一些單純情緒堆砌的文章遠遠比不了的。

《詩云》名義上是一部科幻小說,但僅僅是用科幻搭了一個骨架,描寫的心理都是普通人,探討的是藝術生命力等現實問題。因此,雖然在”科技“的細節設定上雖有有一些漏洞,在矛盾設定和情節推進上,還是很嚴密和合乎邏輯的,且很能引發人的共鳴。這都是基於現實之功。

最後:

作爲一部探討藝術與技術之間關係的小說,小說的有一處描寫是我非常喜歡的:

神在展示技術時,問伊依:“你最喜歡什麼顏色?” “ 綠色。”
然後神就用能量,把太陽變成了綠色。那綠色妖豔無比,太陽彷彿是一隻突然浮現在太空深淵中的貓眼,在它的凝視下,這個宇宙都變得詭異無比。


這讓我想起來王小波小說《舅舅情人》結尾的神來之筆:

山谷裏的空氣也絕不流動,好像綠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濃綠之中,她看到一點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時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靜中撫摸自己的肢體,只覺得滑潤而冰涼,於是她體會到最純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鐵鏈鎖住脖子時。然後她又感到愛從恐懼中生化出來,就如綠草中的骸骨一樣雪白,像秋後的白樺樹幹,又滑又涼。

於是,女孩感受到了王安所說的“他對她充滿了綠色的愛”。

這種不可描繪的細微體驗,正是閱讀小說的樂趣,也是藝術和技術的最大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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