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開

已經過完年了,現在到了正月初二,是去大舅家拜年的時候了。

清晨一大早,父親就燃放了“除邪”爆竹,供了糖餃。我和母親收拾便了,帶上年禮,便往大舅家去了。

我們剛一到大舅家門口,最小的表妹小梨花看到我們,一驚之下,害羞得深紅滿面,直往屋裏跑。大舅娘聽到我們的聲音,急忙開了門,雙手在地上尋摸了幾下,找了凳子讓我們坐下,隨即又扶着火爐、牆壁、門框,走到隔壁屋子中擡了菜湯到火上溫熱,給我們做飯。

我看到大舅娘一雙灰白的眼球在凹陷的眼眶裏不停地打轉着,心下不忍,便讓她坐下,自己起身往火爐中添柴,把涼了的飯蒸了。

大舅娘三歲失明,至今也有四十幾年了。雖然不能做外面的事,但家裏的一物一什卻收拾得井井有條、乾乾淨淨。偏偏欲倒、簡陋不堪的小屋似

我看到她蠕動不止的雙眼,突然想起了我的二表妹小蝶。小蝶沒有她母親那麼幸運,在人生中能有三年的光明。她來到這個花團錦簇的世界裏,沒有見過一絲陽光。她是先天性盲人。我每次來到大舅家,除了幫舅娘做一些零碎的事外,所有時間我都會用來和小蝶聊天。以至於在這個大家族裏,我和她比較親近一點。我愛找自己遇到的軼事趣聞給她說,她愛把心裏之歡、之苦和我分享。最近幾年,我又教她背背古詩詞,講講歷史名人故事。以至每次到大舅家,差點連喫飯的時間都沒了。

我想到她,便急忙跑到內屋裏面去。小蝶和之前一樣,躺在漆黑的內屋中的一張小牀上。我開了燈,昏暗的燈光下,只見她秀美白皙的臉龐上添了一層豔粉,雙眼緊閉,嘴角向上微彎。

我輕彈了她額頭一下,說道:“蝶妹,聽到二哥來了,怎麼不叫二哥?哈哈,假裝沒聽見,是不是?” 小蝶臉上增了一層秀粉。嬌秀地說道:“我剛剛睡着了,沒有聽見。”

在之前,小蝶每次聽到我的聲音,便會大聲呼道:“二哥,你來了。”但最近幾年,她便沒有叫了。小蝶只小我一歲,現在已經十八了,我知道,是她已有了少女般那份羞澀之情。以至於雖然我是她親表哥,她也會拘謹之。

我們聊了一陣,我便讓她背背之前我教給她的詩詞。小蝶記性特好,無聊每次我教她的詩詞,通常我念得不超過三遍,她便能記住,多日後,照樣能流水般無停頓地背出。現在背時,一口氣能夠背一百多首。有些詩詞,我都忘得乾淨了,她卻能流利背出。歷史上的故事也是一樣,她給我說出時,猶如我再看了一遍原著故事一般。我不禁暗暗讚歎她的記性。

當她背出那闕詞:“暗香輕黃體輕盈,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時,雋朗如銀鈴般的聲音立即轉向細膩輕柔,伴有三分悽然。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剛欲扯開話題,找一個歷史名人的故事給她講講。我話音剛一起,她便脫口柔和地問出那句:“二哥,你們是能見到我的,我,我長得好看嗎?”

還記得,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時,那時我剛剛上三年級,也是和母親在春節過後到大舅家拜年,晚上喫過飯,大舅娘隨口便叫道:“醜鬼些,誰去把碗洗了?”小蝶隨即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說道:“我洗!”那時她雖然很幼小,但對家裏所有的物品所放的位置卻早已爛熟於胸,擡鍋、舀水、放碗筷,一行一動,無不和一個雙目正常的小女孩一樣。

那時,大舅家牀鋪少,母親到外婆家和外婆睡,母親讓我和外公睡,但外公牀上多灰,半夜裏外公鼾聲遊響得緊。只有小蝶的牀上乾淨,而且小蝶睡覺文雅,不會打鼾聲,也不會把被子裹到一邊去。所以那時,每次去大舅家,我都是和小蝶一起睡,白日裏講不完的故事,便放在夜裏來講。每次,都要聊到凌晨一兩點,更甚者,到雞鳴始作時方纔睡去。早上,天一明,小蝶便起牀,熱水、掃地、給雞撒玉米。而我,則睡到十來點才起,等我起時,她便疊被子,理牀單,又把牀鋪收拾得井條有致。中午之時,她便午休,而我沒有午休的習慣,便坐於她牀邊,找她講過沒完沒了。

那晚晚上睡覺之時,她便問我:“二哥,你們是能見到我的,我,我長得好看嗎?”剛上三年級的我,調皮搗蛋,嬉笑着說道:“剛纔舅娘不是是說了嗎?小丑鬼一個。”她默不作聲,片刻後,我知道他已經生氣了,搖了搖她,她隨即說道:“以後別和我說話了。” 我頓時驚了,一直以來,我們無樂不談,她雖然是比我小一歲的表妹,但卻比我成熟,比我穩重,猶如比我年長好幾歲的姐姐一般,心胸自然很寬宏,不會輕易地就生氣。而這次,她生氣了,我也啞言了。慢慢地,她便徐徐啜泣了起來。

我聽到他她啜泣的聲音,急得不知所措。急忙搖了搖她,說道:“要是你是小丑鬼,那我豈不是大丑鬼啦,你是我蝶妹,我是你二哥,他們都覺得我好看,那我肯定不是大丑鬼啦,你自然不是小丑鬼。” 說完,我便哈哈地笑過不止。片刻後,她也破涕爲笑,格格地嬌笑起來。

經年之後,我已到市外上高一了,清明放假回家,我到大舅家去。大舅家孤宅處於山中,步行幾里路才能見到人家,以至周圍都無比寧靜。只有潺潺流水、山雉和鳥鳥的叫聲。周圍的風景也美到極致,古木怪石、山花水草,好似一個天然生成的大花園。此時已是盛春時節,楊柳依依、綠竹猗猗、山花爛漫、翠鳥驚鳴。人步其中,猶似畫中行。讓人不禁想起范仲淹之文句:“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小蝶自小失明,足不出戶,這些雖然是在她家的周圍,但她自然是不能感受到的。我進入漆黑的屋中,輕輕地開了燈。此時正是中午時分,小蝶也像往常一樣躺在牀上午休,眼前一副小小的墨鏡遮住了之前蠕動不止的眼球。鼻息調勻,粉面丹脣,使人不禁有心憐之情。(屋裏的靜,沒人)

軒榥窗孔中射進來幾方太陽,照得前室地面上晶瑩明亮,清風拂過,竹葉颯颯之聲不絕。我默默坐下小蝶牀前,思潮起伏,數分鐘後,小蝶輕咳了幾聲,緩緩起身,雙腳在牀前尋摸着,欲找自己的鞋子。我回過神來,急忙在地上拾起她的鞋子輕穿在她纖細的腳上。她驚了一下,一動不動。我看着她略有憔悴的顏容,說不出半個字來。過了半響,她氣和聲柔地問道:“二哥,你們放假啦?放多少天?”我的嘴脣顫抖着,想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片刻後,嗯把把她散落在額前的一縷髮絲理到她耳葉之後,徐徐答道:三……三天”。她“哦”了一聲,便不說話了。春風再次吹過,吹了些許進來,拂在身上,只感覺百個舒適。我隨即說道:“蝶妹,當下正是盛春時節,你試着背背關於春天的詩詞。”她嘴角微揚,脫口便柔聲背出,無半句重複,無半個字停頓,幾分鐘後,從她口中便流水般留出了數十首詩詞。她背完後,嗯讚歎道:“蝶妹啊,這些雖然是二哥教你的,但,好多二哥都忘了,二哥在詩詞上真的不如你啊!”她嫣然微小笑,柔聲說道:“二哥謙虛了,蝶妹又怎麼比得上二哥。”

我凝色看了看透進來的幾方和煦的日輝,說道:“是蝶妹謙虛了,二哥說的是實話,二哥蠢牛笨馬,世界上記性最差的,莫過於二哥了,又怎麼比得上蝶妹萬一……對了,蝶妹,正如剛纔你所背,‘萬紫千紅總是春'‘春山暖日和風',當下正是春天裏最美的時候,我們一起到外面去感受春天吧!” 她猶豫不決,遲疑不答。我隨即說道:“沒事的,蝶妹,有二哥在,又怕什麼呢。”過了半響,她微微點了點頭,輕“嗯”了一聲。

我攜着她的手,徐徐出了門戶,來到盧洞下的小溪旁、竹林前。

小溪對面的山上,全是山茶和映山紅。映山紅開的正旺,粉紅的、白的,真是山花爛漫一片,小溪的這邊,竹林的前面,迎春、報春、蝴蝶蘭,也竟相爭豔。樹上翠嫩的葉兒,猶爲可愛,小溪水聲汩汩之聲不止,應在山谷中,極爲清脆,日光透過竹林斜照,一條條光路清晰可見,輕風輕拂,帶着陣陣花香。不知仙境如何,無法用仙境比擬,但,已世上無再有此佳景了。

我們輕慢渡着腳下的步子,感受着這美得無比的春天。慢步一陣,坐在綠竹下,溪水旁的一小片嫩綠的草地上。小蝶雙水抱膝,嘴角輕揚,仰着頭,讓一縷陽光照在她秀麗的臉上,顯得清適自如。我雙手後靠,觀賞着小溪對面鮮豔的映山紅。在外面周圍,長滿了蝴蝶蘭,一陣陣清香直撲鼻。小蝶穩到這股清香,輕聲說道:“好香啊,就像二哥以前教我背的那句‘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一樣。”我笑着說道:“我們現在坐在竹林下,應是‘佳竹秀而繁陰',哈哈,想來,這‘佳竹秀'要比‘佳木秀'更秀一層。坐在樹下,又怎麼比得上坐在竹下,這份舒適,真是人間少有吶。”小蝶嬌笑一聲,柔聲道:“嗯嗯,這歐陽大人想來也只是享受到了佳木之秀,這佳竹之秀可能未必享受過,不然他肯定會寫‘佳竹秀而繁陰'的。”我微笑道:“是啊,他肯定在地下好生可惜,未能於在生之時享受到這綠竹之憂。” 小爹蝶輕笑出聲,格格不止。

我看了看周圍紫藍粉豔的蝴蝶蘭,說道:“蝶妹,你猜猜,這股清香是什麼發出的?” 小蝶脫聲而出:“花!” 我又問道:“你猜這花叫什麼名字?” 小蝶嬌笑一聲,把腿又抱近了一點,說道:“不知道,叫啥?是不是牽牛花?” 我說道:“不是,料你這裝滿精華、聰穎至極的小木瓜腦袋這怎麼想也想不到,哈哈,它叫蝴蝶蘭。” 小蝶滿臉都是驚訝的表情,嘴型成O字形,說道:“哇,真叫這個名字?還這麼香,它好不好看?” 我說道:“蝴蝶怕是昆蟲界裏面最好看的昆蟲了,它既然叫這麼名字,又怎麼會不好看,它比小希對面的映山紅還要好看十倍。”我隨即在地上採了好幾束蝴蝶蘭放在小蝶左手中,輕輕攜起她的右手撫摸蝴蝶蘭的花瓣。說道:“感受一下,花瓣滑潤纖和之極,美和香,更是不用說了,唐代詩人陸凱曾說過‘聊贈一枝春',怕這一支春,是全寄在這幾束花上了。”

小蝶微信不語,慢慢拿起蝴蝶蘭往鼻前靠去,聞了聞花兒。這時,日已偏西,林中略顯陰翳,只有溪對面山頭被陽光照得明亮。過了一會,小蝶臉上之情轉喜爲悲,壓着一層悽然之色,低沉輕聲說道:“二哥,我真的好看嗎?”

小蝶杏眼桃腮,粉面丹脣,而有溫婉嫺雅,儘管一雙杏眼悲漆黑的墨鏡擋着,但也是還是一個花容月貌,盡態極妍的巫山神女。剛上高中的第一個寒假,我曾改寫過晏幾道的《生杏子》送給她:“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嫋。妝罷立春風,一小千金少。  歸去她鄉時,說與紅豔道:遍看寰宇花,不似蝶妹好。”還戲演言道:“蝶妹容貌怎麼佳質至此,莫非是食了瑤姬化的瑤草不曾。”那時直把她逗得直笑不止,四顆虎牙可愛直露。

此時,這樣問到,我的內心不禁傷痛,我看着她秀美的顏容,說道:“蝶妹,怎麼會不好看,若不好看,怎麼不叫天妹地妹,七妹八妹的,偏偏要叫蝶妹,正是因爲蝶妹如蝴蝶般麗質超俗、秀雅絕倫,纔會叫蝶妹的。”我想到上次那樣說,直把她逗得樂笑不止,又說道,:“蝶妹可是喫過瑤草的,不好看逗難了”說完哈哈一笑。她把又把腿抱近了一點,嘴角輕揚,微笑了。一陣春風拂過她的髮絲,髮絲輕飄直被,依依嫋嫋,把她溫婉靈秀的氣質襯得似天仙一般。

時光如水,箭快如斯。又過了幾年的今天,小蝶又問起了這個問題。她已經十八了,自然也會和世上所有少女一樣,有着一顆很是關心自己顏容的少女之心。我沉吟半響,問道:“蝶妹,之前我教給你的那首《鶴沖天·黃金榜上》你還能被嗎?” 小蝶微抿了一下秀粉的嘴脣,點頭“嗯”了一聲。我隨即說道:“蝶妹,你知道嗎?別人常說大舅舅‘白衣卿相',這個‘白衣卿相'便是出自於這裏的‘自是白衣卿相'。只是天妒英才,使得大舅舅身有缺陷,以至不能順其相命。你想,別人能說舅舅是‘白衣卿相'。那他的氣質貌像肯定不是常人能及得上的了,自然是風度翩翩、氣宇軒昂。‘將門虎女',他如此俊秀,她他的女兒之貌還會是一般的嗎?”

小蝶默認不語,我看着她,不禁感嘆“天妒紅顏,佳人薄命”。過了片刻,我把近日來遇到的趣事給她講了,在我的添油加醋下,直逗得她格格嬌笑不止。她也把她近日來聽到的小故事給我說了,雖然不多,但每一個都趣味濃厚,也說得我哈哈不斷。說完故事,我們又拼詩詞,直拼到深夜,方纔各自就寢。

次日,我辭別了小蝶,和母親一起離開了大舅家,來到盧洞下。但見寒風瑟瑟,枯木荒草,溪旁略有積雪,溪中溪流涓涓不止,溪對面的山上,山茶花凋殘滿樹,映山紅的花骨朵如個個桃兒般滿樹點綴,山頂雲霧厚重,陣陣寒風吹來,只感悽清無數,寒冷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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