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錯過怎會懂得》第十五章 依依來了

第二天,直到我醒來,劉銘哲還沒走。也許是昨晚酒精的作用,他睡得還很沉。

 我側身,仔細地看着這個熟悉的男人。兩年的時間,他的臉因爲瘦了很多,輪廓更加明顯。這段時間的忙碌奔波,也使得他臉部肌肉鬆弛而顯疲態,已經不是當初意氣風發的模樣,我那時最欣賞的樣子。

 人的心思很奇怪,我在這一瞬間竟然質疑自己的堅持。傷痕累累得到的這個人,已然不是我想要的樣子了。這一刻,我竟然會同情他。而同情是比愛更難割捨的情感。

 我努力趕跑腦海裏閃過的質疑,我們兩個經歷千山萬水纔有了今天,往後餘生應該死心塌地把對方刻進生命裏。

 我輕撫着他緊鎖的眉心,想一併抹掉他的憂愁。 他的眼皮顫動了幾下,並沒有睜開眼。他伸手攬過我的背,把頭埋在我的胸口。

 “以後,我是屬於你的了!”他的聲音慵懶但堅定。這句話比他以前說的每一句情話都動聽。

 “我也是你的了!”我摩挲着他的頭髮,迴應他對我的承諾。

 “對了,你今天要跟我去見個人。”他支起頭,表情嚴肅地看着我。

 “誰?”

 “依依。”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一沉。依依是劉銘哲的女兒,聽他提過這個小姑娘。我不怕面對他的前妻,卻害怕見到他女兒。內心深處的愧疚感讓我害怕面對,孩子總是無辜的。

 “可不可以……”我不忍心說不見,畢竟是他的女兒。

 “遲早要見的,再說,她很快要跟她媽去美國了。”

 “好吧!”我忐忑不安地答應。

 第一次見小姑娘,我想給她準備點禮物。因爲太匆忙,只得在附近挑了一個芭比娃娃,我想十來歲的小姑娘應該都還是會喜歡芭比娃娃的。

 剛到西餐廳,我一眼就認出了落地玻璃窗邊坐着的依依,那個跟劉銘哲極其相像的女孩。留着齊耳短髮,穿一身運動套裝。十歲的小女孩稚氣未脫,眼神裏卻透着一股不符合她年齡的清冷。

 “依依,這是子琳阿姨。”劉銘哲攙扶着我跟她介紹。女孩斜着眼睛掃過我隆起的肚子,再盯上劉銘哲扶着我的手,把頭一偏,並不打算叫我。

 在那雙毫不掩飾厭惡眼神的注視下,劉銘哲很不自然地把手垂了下來。

 “依依,你好!”

 我不想跟一個孩子計較,走過去把娃娃遞給她,她盯着我上下審視,卻沒有接娃娃,眼神裏的敵意讓我不寒而慄。

 “依依!”劉銘哲看了看我,臉色有點尷尬,拖長聲音叫了一聲,語氣裏有責怪,但是懷着討好。

 “沒事,沒事!”我把娃娃放在了依依的手旁,坐下。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會對我有好臉色,雖然已經給自己打過預防針,可是面對仇視的目光,我還是覺得坐如針氈。

 “我去下洗手間。”劉銘哲起身離開,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去洗手間,還是故意留下我們獨處。他一走,我更覺得氣氛緊張。在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面前,我顯得侷促不安。

 “你喫什麼?我給你點。”爲了氣氛不那麼沉悶,我笑眯眯地對她說。

 “狐狸精!”女孩沒有回覆我的話,卻翻了個白眼小聲地低頭罵了一句,在安靜的西餐廳,她的話我聽得很清楚。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嘴裏蹦出來卻比她媽媽罵的更傷人。

 那個女人罵我的時候,我更多的是氣憤和委屈,想爲自己辯駁。而她簡單的三個字,讓我無力反駁,只能像嚼碎玻璃一樣把那幾個字嚥下。

 “啊!”小腿一陣疼,我忍不住叫出聲。她在桌下狠狠踢了我一腳,我低頭看了看,小腿上很明顯的紅了一塊。

 “你……”雖然有點生氣,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有任何的表現,她還只是孩子,無論我做什麼,都會是我的錯。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只有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雖然爸爸媽媽離婚了,我也不會叫你媽媽!哼!”依依把頭一偏,斬釘截鐵地說。孩子的眼神裏滿是鄙夷和不屑。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想跟你喫個飯。”我忍着難堪,仍然好聲好氣地跟她說。

 “你們聊什麼呢?”劉銘哲走了過來。

 “她挺乖!”我討好地看向依依,而她並不賣我的賬。

 “哼!我想回家!送我回去!爸爸你不是說帶我出來玩麼?騙人!”依依頭一偏,大聲叫道。

 “子琳阿姨這麼大肚子出來不容易,一起喫個飯再走。”劉銘哲勸說着,完全沒有脾氣。

 “噁心!”依依順手一推,她面前的水杯倒了,水順着桌子流到我的裙子上。我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劉銘哲也趕緊拿紙巾幫我擦拭。坐對面的依依臉上一臉的壞笑,是得逞後的洋洋得意。

 “依依!”這一次,劉銘哲語氣裏有了怒意。

 “別這樣,沒事,你先送她回去。”我怕再這麼下去,會鬧得更加不愉快。

 一頓飯不歡而散,這樣的狀況是我以前所沒有預料過的。第一次見,孩子就懷着深深的敵意。這種成見一時半會是解不開的。

 我以前單純地認爲感情只是兩個人的事,可今天所發生的事讓我明白,以後我所要面臨的不單單是劉銘哲一個人,而是他身邊的一些人。那些不明就裏的,一開始就對我懷有偏見的人。

 一頓飯不歡而散,依依對我的敵意,我說不介意那也是假的。明明我很無辜,卻無法跟一個孩子去解釋這一切,就跟吞了蒼蠅一樣的難受。

 劉銘哲知道我心裏很不好受,他安慰我說孩子再大點,懂事就好了。我知道這種偏見不會隨時間推移而消散,只會越發地根深蒂固。她跟劉銘哲之間斷不了的血脈親情,會一直橫亙在我們之間。我以後還得去承受她的仇視。

 這是一個死結,如鯁在喉,會一直存在。除了這根刺,還有人是我必須去面對的。劉銘哲的父母在聽說兒子要離婚的消息後,已經打過很多次電話。劉銘哲沒有開免提,我坐在不遠處都能聽到他們罵人的聲音。

 生活就是這樣,你怕什麼,什麼就會來。

 見完依依的第二天,我正坐在餐桌旁喫葡萄。門被錘得砰砰直響,我從貓眼裏看了下,是兩個老人。我剛打開門,走在前面的阿姨挑眉看了我一眼,鞋子都沒脫就衝了進來,後面跟着的大叔倒是把鞋子脫了追在阿姨後面,嘴裏還唸叨着,“你這是幹什麼呢?”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這兩個人,一個像是到了自己家裏,另一個像是在自己家裏跟老婆吵架。站在門口的我,反倒成了非法入侵的。

 “你們是?”我走到已經坐到沙發上的老人面前問道。

 “你就是那個小三?”阿姨沒有回覆我的話,反而拋給我一個難堪的問題。我疑惑地看着她,在她臉上似乎找到了劉銘哲的影子,但不是太肯定。

 “阿姨,您是銘哲的媽媽麼?”雖然有點尷尬,我仍是保持禮貌地問。阿姨沒有回覆我,只是用審視的眼睛從上到下打量我。那眼神帶針和刺,看得我像渾身被紮了一遍。又像是刀,閃着寒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是的,我們是銘哲的爸媽。”大叔倒是彬彬有禮地回覆了我,我這才發現劉銘哲跟這個大叔很像。

 “也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貨色,也不知銘哲看中了你什麼!搞得自己人財兩空。”阿姨毫不留情地指責我。連稱呼都省了,直接用貨色代替了我。好像我只不過是一件商品。

 “你看你說的什麼!肚子都這麼大了。叫你不要管孩子們的事,你就說不聽。”大叔拉了拉阿姨的衣袖,對她使着眼色。

 “不是肚子這麼大,我早就上臉了!”阿姨對着大叔吼道,甩掉拉住她衣袖的手,站了起來。似乎坐着說話不能把她的氣勢亮出來。

 “你們這是在這裏吵什麼呢?”正在午睡的媽媽從房裏走出來,很茫然地看看站得畢恭畢敬的我,再看看兩個陌生人。

 阿姨沒有理會媽媽,繼續自顧自地數落着我,“我早就準備來的,都怪他們攔着我, 沒想到你還真把銘哲的家給拆散了。好好的一個家,孩子都十來歲了。你說你這麼年輕幹什麼不好,非得喫這碗飯。你……”

 “你說什麼呢!你還責怪起我家孩子來了。”媽媽走過來扶着我,高聲打斷了阿姨的數落。

 “媽,沒事的,你進去!”我含着淚推媽媽往房間走,不想讓媽媽來承受這些。

 “不要推我,我就不信她能把我們怎麼樣!”媽媽不願意進房間,繼續走過來跟他們理論。

 “原來你就是這貨的媽媽呀,怎麼教育孩子的!”阿姨看看媽媽,眼神裏充滿鄙夷和不屑。媽媽聽了這句話,全身都在哆嗦。

 看着媽媽的樣子,我的心抽着痛。我自己忍受她的指責和羞辱沒有那麼痛,可是看到媽媽被羞辱,我不單單是心痛,還有氣憤。氣劉銘哲把我拉進這個漩渦,氣自己不顧後果的追求愛情。

 “我怎麼教育孩子的,我孩子本來規規矩矩上着班,你家孩子不來招惹,她至於這樣麼!我倒想問下你怎麼教育孩子的。還有點責任感麼?”媽媽高聲還擊,我第一次見到媽媽爲了女兒露出潑婦的樣子。

 “我兒子教育得很好,不是這個貨色翹着狐狸尾巴,他會這樣麼!”阿姨拍着手板更大聲地吼着,大叔在一旁扯着她的手臂,一直不停地勸着,“不要講了,越說越離譜。回去!”

 “不回,要回你自己回!搞得銘哲人財兩空,條件那麼好的親家都給丟了。找了這個賠錢貨,這口氣我咽不下去!”阿姨越說越難聽,媽媽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阿姨,別這樣,求您了!”我哀求道,作爲晚輩不能去辯解,只能這麼哀求。

 “以後有你好受的,你要生個兒子還好,生個女兒,自己養去!”阿姨這次連肚子裏的孩子都不放過。

 “你……”聽到這個,我氣得呼吸都不順暢了,一股水順着大腿流了下來,我嚇得渾身哆嗦着往下滑。

 “這要生了,怎麼辦?怎麼辦?”媽媽手足無措地蹲下來,又站起來。剛還趾高氣揚的阿姨總算停止了數落。

 “我先打120。”大叔掏出電話撥打。

 總算,大家統一了戰線,手忙腳亂地忙着。連剛剛一直罵我的阿姨也加入了進來。她打電話通知了劉銘哲。不知道是怕出事,還是擔心我肚子裏的孩子。

 我躺在病牀上,劉銘哲的父母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守着,畢竟我的肚子裏面還有他們家的血脈。

 媽媽着急忙慌地忙進忙出,提着開水瓶出去,卻拎着空的回來,走進來後又說忘記是去打開水的了。一會又跑出去問護士可不可以安排進產房了。還不停地問我哪裏痛,要不要幫忙摸摸。

 隔幾分鐘一次的陣痛,那種腰似乎被人攔腰斬斷的劇痛,讓我虛弱得說不上話,那一刻,完全沒有對新生命的期待,恩怨糾葛、愛情……全都拋在腦後,只想去死的那種痛。

 劉銘哲急急忙忙跑到病房的時候,我似乎又感覺到了一份踏實。男人在這個時候就是女人的一個靠山,讓女人能夠無所畏懼地面對一切。

 “沒事的,子琳,你放鬆。”他伏在我耳邊小聲地說,替我輕輕地擦着眼角的淚。他的溫言暖語讓我感覺稍稍好過了點。

 “家屬出去一下。”醫生帶着一幫實習醫生進來,趕走了病房裏所有的家屬。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女人生孩子完全沒有尊嚴可言,我躺在牀上,就像案板上剝光了毛的豬。十來個男女醫生和護士圍着我,衆目睽睽之下,爲首的女醫生脫掉了我的褲子,掏我的下*體,給後面的人介紹,“宮口開了三指。”

 “老師,我可以看看麼?”一個戴眼鏡的白大褂男生走過來,雖然我內心抗拒,但是躺在那裏,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就這樣用他醫生的特權,把我所有的尊嚴全部都抹掉了。

 那一刻,我才懂得,一個女性真正成爲一個女人,不是她第一次獻身一個男人,而是生孩子時,把身體無條件地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的時候。只有那個時候,才被迫把少女的嬌羞和女孩的尊嚴丟得一乾二淨。

 所以,一個孩子的誕生,母親遭受的不單是身體劇烈的疼痛,尊嚴也跟着死了一遍。身心都犧牲一遍得來的孩子,怎能不愛到骨子裏。我在那一刻腦海裏想着的都是媽媽,覺得她太了不起了。

 經歷了九死一生的痛疼後,醫生還是通知我們,只能剖腹,因爲我的羊水已經很少了。

 躺在冰冷的手術檯上,我又一次想到了剝光皮的白板豬,呻吟、嚎叫都沒有人管你的牲口。醫生知道你的痛,但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只是冷冰冰地說,“不要叫,越喊越痛,深呼吸。”

 麻藥讓我的下半身毫無知覺,但是我能感覺到手術刀劃開我的肚皮,一層、兩層扒拉開的感覺。我看着天花板,茫然地等待着那聲啼哭。

 “哇!”一聲清脆的啼哭聲傳來,我眼角有一滴淚也跟着滑落。如釋重負的感覺,更多的是欣喜。從此,生命裏多了一個流着我血液的孩子。也是爲了她,我不惜踏入了一灘渾水,被千夫所指。

 “5斤半,女嬰,四肢、五官外觀正常。來,媽媽看下。”醫生抱着粉粉嫩嫩的孩子在我臉頰碰了碰,那柔滑如絲的皮膚連我的心也一起柔化了。我所遭受的那些痛和委屈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滿心滿眼都是幸福。

 那一聲“媽媽看一下。”瞬間讓我淚流滿面,從此,我也是一個母親了。

 縫合後,護士把我從手術室推出去,一出門,我四處搜尋着熟悉的身影,迫切地想要看到孩子,也想跟他們分享我初爲人母的喜悅。

 “易子琳家屬,接一下產婦。”護士喊了一聲。

 “來了!來了!”劉銘哲的聲音傳來,聲音裏有抑制不住的喜悅。

 “辛苦了!親愛的!”劉銘哲趴到我耳邊,在我臉頰輕輕印上一個吻。這比他以往說過的任何甜言蜜語都動聽,這句話裏有我需要的體恤,這個吻撫慰了我所受的痛苦。

 回到病房,只有媽媽在。劉銘哲的父母早就不見了蹤影,儘管沒有人跟我說什麼,但是我似乎懂了。他媽媽對我說的那句“如果是個女兒……”並不是威脅我。在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就絲毫不抱有我和我的孩子能得到善待的希望了。即便是個男孩,那她也只是當他是傳宗接代的血脈,衍生不出多餘的情感來。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一閃而過,風裏雨裏走過,我已經學會屏蔽這些輕視。媽媽把孩子放在了我身邊,她低頭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笑得上揚的眼角分明有淚,應該是對女兒鬼門關走一遭的痛惜吧。

 孩子很乖,一直沒有哭,我偏頭看着這個小小的人兒,小鼻子、小眼睛,眉眼間全是劉銘哲的影子,原來女兒都是像爸爸的。唯一像我的地方可能就是那頭濃密的黑髮。

 “真像你!”我對蹲在旁邊一直瞅着孩子的劉銘哲抱怨。

 “哈哈!恩恩!”他已經興奮上頭了,只是笑開了花一般地傻樂,一點都不像是第二次做父親的人。看着他喜悅的樣子,我也得到了一絲安慰。

 “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麼?”我問道。

 “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女孩就叫劉可欣。怎麼樣?”他徵詢地看着我。

 “可心,挺好!只是,孩子戶口怎麼辦?”我看到媽媽出去打開水了,小聲地問他。這句是真替孩子問的,她出生後,迫在眉睫的是她的身份。

 “恩,本來就準備這兩天去領證,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生了。讓你受委屈了!今天還……”他扒了扒我額前的頭髮,寵溺地說。

 “沒事!”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他可能從我媽口中已經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事。可是又能改變什麼呢?現在最重要的是孩子,其他的,我真的已經不在乎了。只要以後一家三口能像正常的家庭一樣生活下去就好了。

 這時,媽媽進來了,後面還跟着曉玉。“恭喜恭喜!”

 “來,讓我看看我乾女兒。”她笨拙地抱起了小公主說,“真漂亮!”

 “曉玉,你也太不夠意思了,走過來就只看我閨女,也不問問我好不好呢?”我虛弱地說。

 “哈哈!你掉價了!是不是?劉銘哲。”她朝劉銘哲努努嘴。

 “那沒有,她是女王,閨女是公主。”

 “哈哈……”病房裏笑成一片。

 “哎呦!別逗我笑了,傷口疼。”我疼得齜牙咧嘴,可是心裏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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