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行李滑下不太舒服，小龍習慣性地伸出右手想提拉一下，瞬間又訕訕地收回。都多少日子了，他還是沒有適應失去右下臂的事實，甩了甩空蕩蕩的袖管，一股悶堵的情緒從胸腔裏漫延開來。
“小龍！我來接你了！”
熟悉的大嗓門， 好些年未聽過，比以前多了點鈍力，像一把用久了的刀，發出的聲響比以前悶墩一些。
“哥！”
小龍打起精神，將空白的表情用喜悅填滿，昂首挺胸地迎向哥哥大龍。
“嘿，你小子長高了長壯了！看來部隊這幾年的糧食還是養人啊！”
大龍近前大力摟住弟弟的肩膀，咧出一個憨實的笑。隨即取下行李背在自己身上，騰一隻手想去牽他，沒成想撈了個空。
空氣瞬間凝固。
那棵撐開傘似的桂花樹，花開得正鬧，此刻的甜香卻變得厚重油膩起來。小龍皺皺眉頭，打了一個噴嚏。
大龍收回手，在褲腿上來回摩擦。小龍從部隊復員回家之前，他已經得知弟弟手殘的消息，這時卻突然忘記了。
“小……小龍，沒事啊，有哥在呢！”
大龍趕在小龍的前面，快步走近一臺打着瞌睡的三輪車。他將行李卸下，將小龍安置在三輪車的後座上。
“這是你哥我的老夥計，指着它混口飯喫，呵呵。”大龍解釋道。
小龍沒有迴應，一路上沉默着。他望着大龍蹬車的背影出神，總覺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對了……
“哥，咱娘呢？”小龍問道。
父親死得早，母親姜梅英在父親出事的鍋爐廠當臨時工。一個人費心費力地將兄弟兩個拉扯大。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小龍了，按道理這次應該會跟哥哥一起來接他纔對呀！
大龍全神貫注地蹬着車，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問話一樣。小龍也懶得再問，神情落寞地望着一路風景，心想空空的衣袖只怕會要讓娘傷心一陣子了。
2、
離家越來越近了，小龍挺直了背，眼裏有了些許期待。三輪車卻戛然停止，大龍麻溜地下車，將小龍攙了下來，嘴角又揚起憨實的笑。
“嘿嘿，你嫂子在這裏擺了個水果攤，我帶你去看看。”大龍衝着街口努努嘴。
小龍望去，一個女人正在給顧客稱水果，是嫂子翠花，記得最近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正大着肚子。如今……
“娘，我要喫果果！”“我也要，我也要……”兩個稚嫩的娃娃音從水果攤後面發了出來。
大龍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答道：“你嫂子爲咱家添了四口人，這裏兩個，還有兩個在上學……都是女娃。”
那裏翠花剛好閒下來，一瞥眼看到了兄弟倆。她並沒有立馬迎出來，而是轉身將纏着自己的兩個娃擼到一邊，嘴裏碎碎道：“兩個吃閒飯的小祖宗，都快養不活了，還果果果果的，喫的起嗎？”
大龍拍拍小龍的肩膀，衝着翠花喊道：“媳婦！咱兄弟回來了！”
翠花這才慢悠悠地轉過身來，臉上像被熨過了似的毫無表情，只有眼角泄出一絲嫌棄。
大龍使勁地朝她眨巴眼睛，才勉強擠出一點比芝麻還小的笑容。她一手拖一個娃，磨蹭着走出攤外，聲調誇張的上揚：
“呦！貴客呀，大龍老是念叨着你呢！”
同時，翠花眼神一個滴溜，把小龍上上下下掃了個遍，只見他穿着一身舊軍裝，口袋塌塌的絕不可能藏一毛半子；鞋子像在外面玩過頭的孩子，又髒又毛糙；右手的衣袖空空地耷拉着……只有胸前的幾枚軍功章還算亮眼。
“小龍你是回來玩幾天就走，還是已經找到工作了？”翠花的眼裏仍有期待，巴巴地等着小龍給她滿意的回答。
小龍盯着側面的一處陰影，答道：“這次回來是打算跟娘一起長住的，工作只怕一時半會找不到，你也知道，我的手……”
話還沒有說完，這邊翠花猛地將兩孩子推到大龍懷裏，低聲斥道：“那個......你今天也沒蹬車掙錢，這麼多張嘴，哪來的喫的，我反正是不管的！”
隨即回到攤位後面，冷着臉沒有再理會他們。
大龍急得擠眉弄眼，卻也沒有辦法，只有苦笑着抱起兩個娃，將她們放在車上。
小龍裝作毫不在意，剛纔的不快被他強壓在心底，原本悶堵的地方此時更加透不過氣。
他現在只想趕快回家見到娘。
3、
“哥，怎麼不要娘幫着帶帶孩子，你們也挺累的。”
“這個……嗨，能挺住。呃，剛纔你嫂子說的都是氣話，她心眼不壞，就是跟着我沒過一天好日子，唉，你擔待着些……”
又一次對孃的事情避而不談！小龍覺得不可再忍，咄咄問道：“哥，我娘呢？怎麼不見你提起？”
大龍怔了怔，背微駝，他低着頭默默跨上三輪車，悶聲道：“先回去再說吧，你累了，孩子們也餓了。”
小龍抿了抿嘴脣，心裏七上八下。
回到家中，依然沒有見到孃的影子。小龍的表情凝重起來。
兩個大點的小孩中午放學等着喫飯，看見小龍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齊齊望着他一側空空的衣袖發呆。
有孩子在場，小龍儘量剋制着情緒。他將大龍拖到門外，低吼道：“我娘呢？發生什麼事了？你快說！”
“是這樣的……”大龍低着頭，扭捏着身子，正準備解釋，一聲尖銳的哭喊由遠及近。
“啊呀……我滴個乖乖兒回家了！想死娘了，快讓我看看！”
正是他們的母親姜梅英。只見她篷着頭髮，趔趄着身子，老淚縱橫地撲向小龍。
4、
小龍單手將母親接到懷裏，眼眶像點着了的燈籠一下子紅了：“娘！您這是怎麼了？”
回家前，他都想好了，部隊裏攢下的工資加上傷殘補償，是筆不小的財富：一筆給哥哥嫂嫂，報答他們替自己行孝；一筆給娘，讓她能安心養老；剩下的留給自己娶媳婦。
可現如今，娘和大哥大嫂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小龍啊！你娘我被他媳婦趕出來了……嗚嗚嗚…..這兩個沒良心的東西，忘恩負義！不孝！臭不要臉！霸佔了我的房子，嗚嗚嗚……”姜梅英哭倒在小龍懷裏，罵罵咧咧，語無倫次。
霸佔？霸佔！小龍的眼睛像被燒着的燈籠猛然竄出火來，他憤怒地望向大龍。大龍無力地席地而坐，四個孩子圍在他的身邊，顯然是被嚇到了，瑟瑟發抖，有的已經在抽泣。
“娘！你再怎麼糊塗，也不能顛倒黑白啊！這個家明明是你自己死活要離開的！”大龍喊道，語氣裏充滿委屈和無奈。
“我怎麼會捨得離開自己的家，明明就是你們兩口子想霸佔家財把我趕走的，天可憐見的，我只能借住在鍋爐廠......被人笑話！嗚嗚嗚......”姜梅英擡起眼，淚汪汪地望向大龍，滿眼恨意。
小龍看看哥哥，他滿臉的實誠不像是說謊。反倒是母親很奇怪，就算是恨大龍，但看到親孫孫落淚，態度至少要有些收斂纔對啊，不料母親竟掙脫他的懷抱，衝到大龍面前甩手就是一個大耳刮子！
隨之而來的是四個孩子震天響的哭聲！
“哭什麼哭啊！又沒有死人！看你們這四個賠錢貨就有氣，跟你們媽一個德行！賤坯子！”姜梅英破口大罵。
“娘！你怎麼......”
小龍訝然，眼裏的火漸漸被澆熄，
儘管素來知道母親的脾性火爆，在兄弟倆成長的過程中少不了跟別人脣槍舌戰，是街上出了名的惹不起，但現在親耳聽見她將骯髒的字眼潑向自家血脈，還是相當的震驚。
“你們！憑什麼欺負孩子！”
話還沒有說完，小龍冷不丁被趕來的翠花推了個趔趄，她衝向大龍，跪着將四個孩子緊緊攏在懷裏。
翠花回頭盯住姜梅英的臉：“娘！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聽你的，怎麼對你，你自己心裏清楚，周圍的鄰居也可以作證，我們何曾虧待過你！”
周圍不知何時圍滿了鄰居，他們紛紛發聲應和。
“這兒子媳婦做的沒話說，我還看見這婆子的一日三餐都是媳婦送過去的呢！”
“沒事就泡在麻將館裏，也不幫忙帶孫孫，還隔三差五問兒子要錢打牌！”
“脾氣太臭了，一點點破事就吵翻天，還罵的很惡毒，啥話都說的出口！上次李老頭被她罵得差點暈倒……”
……
聽完這些七嘴八舌的議論，小龍再看自己的娘，雖然已沒有了剛纔的潑辣樣，但嘴裏還在不停地碎碎叨叨反駁着，嘴角翻着白色的沫，脖子直直地梗着。
翠花眼含淚花：“娘啊，你重男輕女，逼着我生男孩，這不接連生了四個女娃，卻又打歪主意想挑撥大龍跟我離婚......難不成大龍娶的不是老婆而是生育機器？！難道四個女娃不是大龍身上掉下的肉嗎？”
娘竟蠻橫成這樣了？小龍眉頭緊蹙。
回想當年，自己並不願意參軍入伍，他更想參加高考走進心儀的大學校園。可不知道母親姜梅英從哪裏聽說部隊裏有工資發，當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逼着他棄考從軍，她最擅長令人無法拒絕的苦情戲。
天知道他離開校園的那一天心情有多慘！錯過高考是他這輩子無法彌補的遺憾。
部隊裏的生活艱苦單調，他把精力投入到學習和鍛鍊中，脫穎而出成了一名光榮的志願兵，本來以爲母親會催他放棄早點回家，沒想到她聽說可以拿更高的工資，甚至都不要他請假回家。
不久前的一次軍事演練中，他的右手被一顆突然引爆的啞彈炸飛，纔不得不提前退伍回鄉。
然而，母親直到現在都沒有關心自己受傷的殘臂。
5、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小龍強掩失落道：
“娘！咱們回家，這些家事我們關起門來說！”隨後扶着母親走進屋內，同時給大龍使了個眼色。
大龍會意，摟起婆娘細崽跟着走進了屋子，關好門。孩子們又驚又餓，翠花默默地走進廚房忙碌起來。
大龍將小龍帶到一個房間：“你看看，孃的房間還是老樣子，我們什麼東西都沒有動，就等着她回心轉意。”
見此情景，姜梅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娘就是想用這招逼我和翠花離婚，然後再找個女人生兒子，如此荒唐的事我怎麼做得出。”大龍又小聲嘀咕道。
姜梅英不服：“他媳婦總是怨我當年沒有把鍋爐廠臨時工的位置讓給大龍，說是我害大龍蹬一輩子的三輪車，可我也需要生活費呀，我也需要錢養老，難不成我蹬三輪車，他去當工人？這種嚼舌根的媳婦怎麼能要？”
大龍忍不住道：“娘，她也只是建議一下。你看看我們一天到晚又不是閒着沒事做，她要守攤，要給娃搞飯，還要給你送飯，還有啥時間嚼舌根啊？給你的零花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姜梅英一時無言以對，總算閉上了嘴巴。
看到母親心情起了變化，小龍趁機勸解道：“娘，你看看大哥和嫂子，對你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吧？他們的日子過得並不順當，還是把孝順你放在第一位，而且現如今生男生女都一樣，你怎麼還是老眼光呢？四個女娃多乖巧，長大了找個女婿回來也是半個兒子呀！”
姜梅英看了看縮在角落裏的女娃們，那些怯怯的眼光竟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不由動容道：“在我們那時候，沒有男娃繼承香火是要被人罵的，我的媽媽就因爲沒有生男娃受盡了婆婆的氣，我們也跟着受罪！”
“我也是怕咱家斷了香火啊！其實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沒覺得女娃有什麼不好。”
“娘，你莫操心這些事了!”小龍擡起空空的袖管，自嘲道：“我這個樣子娶不娶得上媳婦還是個問題。”
“小龍.....你這是....嗚嗚嗚”姜梅英驚得又哭了起來。
“所以我可以一輩子守着娘了！”小龍聲音漸漸高亢起來，心中有一股鬱氣順勢而出。
若不是被逼着當兵，也許會考上一個心儀的大學，遇見心愛的她，然後找一份工作，過着小日子，平平安安簡簡單單。
這時，翠花從廚房探出頭來，來一句：“虧你說得出口，難不成娘養你一輩子啊？！再說了，我們這裏加上娘有七口人，先別說喫飯，連住都是個問題。”
越說越激動，她乾脆出來，扯住小龍的衣袖參觀他們的住處：
“看吧，總共兩間臥室，一個客廳。臥室一間給娘留着，一間是我跟四個娃住，大龍只能將就着睡客廳。你說說你來了睡哪裏？以後娃長大了還不知道咋辦，唉……”
說着說着又流下淚來：“我們也想有自己的房子，可是條件不允許啊！”
小龍伸出手想安慰，又覺得不合適，心裏已經原諒了翠花之前對自己的冷漠，敞亮了許多。
大龍趕緊走過來，將翠花推進廚房：“莫理她，女人嘛。你睡客廳的沙發上，我開個地鋪完全沒有問題。”
這時，姜梅英小聲道：“以後娃睡我那間吧，我還住鍋爐廠，不會有人敢趕我走的。”
大龍和小龍對視了一眼，意外和欣慰不約而同地呈現在臉上。
“喫飯了喫飯了，娃還要上學呢！”翠花端着菜碗出來，擺在桌上。
幾個青菜，幾碟醃菜，一個素湯，然後一碟金燦燦的蛋。
幾個娃都盯住了蛋，筷子齊齊伸出，不料被翠花喝住：“小饞貓，不準動，這是給叔叔和奶奶喫的！”
隨後她麻溜地用筷子將蛋一分爲二，夾到小龍和姜梅英碗裏。
小龍怎麼喫得下，趕緊又將蛋分爲四份夾到娃們碗裏：“部隊裏喫蛋都喫膩了，給娃喫，她們長身體呢！”
姜梅英怔住了，她記得媳婦每日給自己送的菜必有一個蛋啊，這怎麼娃兒反而喫不上了呢？心裏不是滋味，一下子坐立不安起來。
“娘！我們也不想一輩子擠在您的房子裏，只是目前真的沒有辦法，沒有條件買房子，您多擔待着點。”大龍嘆口氣，隨後用腳輕輕踢了踢媳婦。
翠花先是橫了他一眼，然後會意道：“娘，我平日裏也不是故意要跟你鬥嘴，實在是生活壓力太大，沒法控制脾氣。趁小龍在這裏，我給您鞠個躬，算是賠罪吧！”
說完對姜梅英深深地鞠了一躬。
姜梅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慌亂地站起身子將翠花扶正，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連連道：“我也有錯，我也有錯，苦了你們了，唉，我這死腦筋害人啊！”
6、
正午的秋陽刺拉拉地從窗戶外面擠了進來，逐步佔領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連揚起的灰塵都鍍上了金邊，每個人臉上都映着光，一反之前的死氣沉沉。
翠花抹了一把眼淚：“娘，您搬回家住吧，這秋天緊着就要過去了，天會越來越冷，您還住在鍋爐廠會熬壞身體的，我們還像以前那樣住在一起，娃兒們也需要奶奶。”
姜梅英哽咽道：“好……以後我辭職回來幫你們帶孩子，我還要向鍋爐廠申請讓大龍頂職，你們爸爸就是在他們那裏出的事，不敢不答應！”
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媽媽，秋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大人們一愣，互相看了一眼，呵呵笑了起來，翠花忙着糾正：“是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氣氛變得輕鬆起來，小龍覺得有必要跟他們說一下自己的決定：“嫂子，你把心放在肚子裏，這次退伍歸來，因爲我是志願兵，國家會管我一輩子。之前的工資和傷殘補償我沒怎麼用，都可以拿出來給你們補貼家用。”
“至於我，可以暫時住在鍋爐廠，等以後分配了工作後，就可以離開了。娘，您就安安心心回家吧！”
翠花聽了，不由得綻開了笑臉：“小龍，別怪嫂子勢利，實在沒辦法打腫臉充胖子啊，你這麼一說，我們心裏都舒坦多了。話說那些錢我們是不會要的，你還是留着給自己娶媳婦吧。”
姜梅英也應和道：“翠花說得對，錢你自己留着，補貼家用用我的。”
夾雜着桂花香味的風悄悄地溜進屋子裏，一點點沁入每個人的心房。
翠花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拍腿道：“小龍，我有個小表妹，跟你年齡相當，也是28歲，長得水靈，還是高中生，只是得了小兒麻痹症左手落下了小殘疾，其他都好，那個……”
大龍打住她：“瞎說啥呢，我弟是志願軍，國家幹部，以後還怕沒有大把的女人貼他，你那小表妹算了吧。”
午後的陽光悄悄挪移，一道陰影罩在小龍坐的位置，他的心回縮了一下，像被人戳中了痛處。
屋內一時靜默。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打開門，一個美麗的身影揹着光緩緩走了進來，甜甜地喚了一聲：“表姐，咱媽要我給你送東西！”
翠花忙不迭的招呼入座，偷空衝着小龍眨巴眼睛：“真是說誰誰就來了！”
小龍偷眼望去，不由得怔住了，心跳像漏掉一拍，一股莫名的情愫湧上心頭，原本悶堵的心房此刻化成一潭水，輕輕地漾着。
突然想了小侄女剛纔的話：“秋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是啊，秋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