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故事只會發生在當下,當然以後也不見得不發生。
(一)車牌
正月初四,小A倒了一杯咖啡,站在窗口看着外面。馬路上人少車少,一片安靜,大過年的,以往都是這樣。一個老頭兒從遠處溜達過來,手裏夾着顆煙,小A總覺得那老頭兒哪裏不對,驀然想起:“他沒戴口罩!”
正月十四,小A拿起中午喫剩的那塊饅頭幹,站在窗口看着外面。馬路上人少車少,一片寂靜,以往可不是這樣。小A好想出去走走,他回頭問媳婦:“家裏口罩還有多少?”媳婦說:“就剩一個了,只能誰出門誰戴了,實在買不到了。”
小A憋得慌,他想起車後備箱裏還有半瓶酒,是除夕夜出去喫年夜飯的時候喝剩下的。他小心翼翼地戴上口罩,拿起車鑰匙下了樓。
地下車庫裏陰冷冷的,小A裹緊羽絨服,向自己的車位走去。左前方停着一輛白車,之前好像沒見過,小A看了一眼,愣住了,身上寒毛直豎——那輛車的車牌,來自那個地方!
回到家,小A打開小區的微信羣,想把剛纔拍到的照片發出去,可想了想,又懶得多事。
晚飯時喝了幾杯酒,感覺身上暖和多了,多日的鬱悶好像也隨着酒精揮發出去一些。小A又隨手打開微信,他和所有人一樣,隨時關注着這次病毒傳染的各種消息。在小區微信羣裏,他看到有人發了張照片,是那輛車的車牌特寫。
“警報!地下車庫發現那個地方的車!”
“天哪!是誰家的?停了多久了!”
“趕緊報警!讓警察來把人抓走!”
“還是先告訴物業,讓他們查查是哪家的車!”
微信羣裏一片恐慌,彷彿那輛車裏放的是定時炸彈。
小A準備加入討論,他想告訴大家自己早就發現那輛車了,又覺得不妥,怕別人質問他爲什麼不早說。
一張監控截圖在羣裏發了出來,一個鄰居說:“我去找物業了,他們沒查到車主是誰,不知道這輛車怎麼進來的,但在監控上發現了可疑人物!”
截圖上,有個人站在車旁。光線太暗,又戴着口罩,看不清樣子,只有小A認出來了,那是他自己。
“這人是車主嗎?看他鬼鬼祟祟的!”
“大家快看看誰見過這個人,知道的立即舉報!”
“還是快報警吧,讓警察來上門搜查,一查就知道!”
“讓物業查監控,看看他從哪個電梯裏出來的就知道了!”
“他想在小區傳播病毒!這就是恐怖分子!”
小A氣炸了,他想在羣裏說話,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了就是暴露了自己,說了有人信嗎?又怎麼證明自己和這輛車無關?
羣裏都是鄰居,聊得很熱鬧,可誰也不見得認識誰,誰也不見得相信誰。
物業可能正在查監控,可能一會兒就上門找自己,自己雖然沒嫌疑,但一被查出來,全小區就知道自己住哪兒了。到時候再解釋也有人不信。
小A一仰脖,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我去倒垃圾。”他對媳婦說。
十分鐘後,小區微信羣裏再次熱鬧起來,有人又發了張那輛車的照片,車的四個輪胎都被紮了。
“奇怪,我剛發現的時候,輪胎都有氣的啊?”最早發照片的鄰居說。
“那是誰幹的?”
“不管誰幹的,這樣很解氣!”
“英雄啊!路見不平,仗義出手!”
很快,又有了新的監控截圖。一個人蹲在那輛車的輪胎旁邊,背對着鏡頭,看不清在幹什麼。另一張截圖裏,這個人站在監控鏡頭下面,高舉雙手,右手裏好像握着一把螺絲刀,沒人認識他,但從羽絨服就能看出來,這就是之前站在車旁的那個人。
“原來那輛車不是他的,他是在用行動證明。”
“雖然方式有點過激,但我們理解他的心情,真漢子!”
“哥們兒,你這是正義之舉,你爲大家出了個口氣!”
“好鄰居,你放心,如果車主敢找你索賠,我們都支持你!”
“可我還是覺得他就是車主,這是玩苦肉計呢,故意演給大夥看的。”
“對啊,這相當於自殘,以爲這樣大家就心軟不會再追究了。”
“還是得讓物業查清楚,這車到底是誰的,這人到底是誰!”
小A一拳捶在腿上,好疼!他忘了褲兜裏還有把螺絲刀。
憋得慌!他一把扯下口罩——口罩帶子被他扯斷了。
這是他家唯一的口罩了。
(二) 警報
“天哪!你快來看!”
小B媳婦的聲音裏充滿了恐慌。
“怎麼了?”小B拉上褲鏈,聞聲跑到陽臺,順着媳婦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說了一聲:“我靠!”
兩個穿着白色防護服的人,正拎着一個箱子在小區的路上走着。
小B趕緊掏出手機拍下那幾個人的背影。“他們從哪兒出來的?從我們樓嗎?”小B問。
“不知道,但就是從我們這片兒往外邊走的,不會是咱們單元吧?”
“這可很難說,但願不是吧!”小B把照片發到了本單元的鄰居羣裏,“看看別人有知道的嗎?”
照片立即在羣裏炸開了鍋。
“我們這裏有得病的了?疑似還是確診?”
“是哪個樓的?哪個單元?哪一戶?”
所有人都在問着同一個問題,但看來沒人知道。
很快,有人發了一張截圖,是和物業的對話。
“1號樓2單元1802的業主在隔離觀察,疾控中心是去採血檢測的,沒有其他情況,一旦有情況我們一定會及時通知!”這是物業的回答。
1號樓——2單元——1802?小B擡頭——502、602......1802,就在他們正上頭!
不會吧?再看羣裏那張截圖,已經刪了,發圖的業主說,物業打來電話,不讓他泄露別人家的房間號。
可是已經晚了,2單元羣裏都知道了。
大家在尋找誰是1802的業主,可那家人不在羣裏,誰都不認識。大家質問物業爲什麼不公開詳細情況,可物業就是不正面回答。
小B兩口子沒心情去討論了,他們看着天花板,感覺病毒正穿過十幾層水泥飄落下來。
“他在家隔離,應該主動通知我們啊!怎麼和這樣的人住一個單元?太可惡了!”媳婦抱怨着,“萬一他們不自覺再溜出來怎麼辦?”
“從今天起,我們上下樓不要坐電梯了,走樓梯。”
真倒大黴了。小B從來沒感覺病毒會離自己這麼近。
“真倒大黴了!”小C看着1號樓的微信羣,“在2單元發現了一個疑似病例!疾控中心都上門採樣了!”
“啊?那不是和咱單元挨着嗎?”媳婦大喊,“我們天天從他們門口過!”
“對啊!”小C感覺後脊樑發涼,昨天在2單元門口還和一個老頭打過照面,看樣子就鬼鬼祟祟的!
“2單元的人素質很差的!有好多羣租戶!”媳婦憤憤地說,“我聽保潔員抱怨過,就屬他們樓道里最髒!”
“先別說那個了,從今天起,進門出門的時候,從樓後面繞一圈,別從2單元門口經過!能走地下車庫就別走上面!”小C說。
“啊?是從1號樓出來的!”小D喊着,“老公你快看羣裏!”
“什麼羣?”
“咱們小區業主羣啊!都嚇壞了!說1號樓有個染上肺炎的,已經確診了!”
老公翻看着羣裏的對話,臉都綠了。
“1號樓和咱們挨着啊,會不會......”小D感覺東邊一號樓的方向,好像吹過來一股邪風。
“這個物業,太不負責任了!一定隱瞞了好久了!”老公氣得大叫。
“先別管物業,咱們離1號樓這麼近,你說會不會有危險?”小D心裏直打鼓。
“平時也沒什麼接觸,可地下車庫是連着的......”
“對啊!平時走車庫,經常能看見1號樓的人進車出車,他們可沒素質了,在車庫裏還摁喇叭,開大燈!”
“1號樓租房子的最多,都是外地人!不行,我還得去轉轉,一定得買到口罩!”老公站起身來。
“小心點兒!戴好口罩!千萬繞着1號樓走!”小D囑咐着老公,又低頭瀏覽羣裏的對話,生怕錯過哪個關鍵信息。“唉,真倒了大黴了!”
“我暈!幸虧最近沒過去!”小E看着手機,筷子停在半空。
“怎麼了?”媳婦問。
“咱們家新房子那個小區啊!”小E說,“咱小區羣裏有人說,那裏剛發現了確診病例,還是一家子人呢!”
“啊?我年前剛去過一趟!”
“你年前剛去?去幹嗎?”
“我就是不放心,下班順道過去看看啊。到底傳染的是哪個樓啊?”媳婦的動靜都變了。
“羣裏也沒說啊,”小E上下滑動着手機,“你說你沒事去幹嗎?一個空房子有什麼好看的!”
“都怪你!”媳婦怒氣衝衝,“我就說那個小區髒亂差,你非得圖便宜買那裏的房子!你看,就是那裏先出事吧!”
“行了你別叨叨了,這段時間可別再去了,要是把你當密切接觸者抓起來,我也得跟着倒黴!”小E啃了一口饅頭,噎得難受,趕緊找水喝。
“警報解除!”小B揚起手機給媳婦看。
“物業在羣裏回覆了,不是1802的,是疾控中心的人走錯小區了,他們應該去北區1號樓2單元1802!”
“這也能錯?”媳婦長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是真的嗎?”
“反正物業是這麼說的,他們不敢公然瞞報吧?”
小B繼續刷着羣裏的消息:“又有人說了,確實看見北區有救護車進出,應該是他們那兒。”
“不是就好,可也不能放鬆警惕,北區也離咱們這麼近!”
“相比來說,咱們小區還算好的,北區的管理就很差!”小B站起來伸伸懶腰,“我去倒個垃圾!”
在樓下,小B想點一顆煙,卻發現沒帶火。他轉頭,看見正在1單元門口抽菸的小C。
“鄰居,借個火?”小B走過去,卻發現小C明顯退了一步。
“放心,那個隔離觀察的不是我們單元的。”小B明白怎麼回事了,“你在1號樓羣裏嗎?物業在裏頭剛說了,那些疾控中心的應該去北區,走錯小區了。”
“是嗎?”小C看着羣裏的信息,把一次性打火機用兩根手指掐着遞給小B,“送給你了,拿去用吧。”
“謝謝啊!”小B用戴着手套的手接過打火機。
“你說北區那個隔離的,會不會是從wuhan回來的?”小C掀起口罩狠抽了一口,又趕緊把口罩放下。
“看來是,不是那裏回來的,也是個密切接觸者!”小B也吐出一口煙,“這些wuhan人,可把我們害慘了!”
“可不是嗎,我今天還在羣裏說,對wuhan來的人要堅決清除出小區,他們不在自己老家待著,跑出來禍禍我們幹什麼?”
“哦,那是你說的啊!”小B看着小C,“我還給你點讚了呢!我看見還有人說不該這樣,那簡直是愚蠢!”
“可不是嗎!”小C說,“我就是羣裏的‘鐵肩正義’,你是哪位?”
“我叫‘我本善良’。”小B說。
“你看,都是鄰居,互相還不認識,來,加個微信!”
“好啊!我掃你!你在哪裏工作......”
聊了一顆煙的時間,小B看着小C進了自己單元,回頭又走向垃圾桶那裏。他把一次性手套連同打火機一起扔掉,往家裏走着,隨手翻看剛纔那傢伙的朋友圈。
“鐵肩正義”的最新朋友圈動態是一張握着拳頭的照片,上面寫着——
wuhan加油!
(三)口罩
“還有口罩嗎?”
這是肖笑笑去過的第四家藥店了,每次進去的第一句話她都會這樣問,得到的都是同樣的回答:
“沒有了。”
所以這次她只是推開門探頭問了一句,得到那個回答的同時,她會轉身就走。
除了現在戴着的這一個,家裏也只剩下一個口罩了。明天還得去值班,沒法不出門,肖笑笑有點心慌。
滿街的人都戴着口罩,全國的人都戴着口罩,光着嘴出門比光着屁股出門還要惹人嫌。這在一週之前還不可思議,但這之後無論過去多久,當人們回憶起2020年這個春節的時候,都不會再爲此感到奇怪。
“有。”
店員這個回答,像拋出了一根套索,把肖笑笑直接拽到櫃檯前。
“在哪?”
“有......是有,但只剩這一個了。”店員說。
肖笑笑苦笑了一下,她已經看到了櫃檯角落裏那隻孤零零的醫用口罩,還是粉紅色的。
“本來已經賣光了,可剛纔發現了這麼一個,本來我想留着自己用,你要就拿着,三塊五。”
“好,我要了。”有一個也是好的,肖笑笑拿出手機,掃二維碼付款。
“錢正好,放這兒了!”旁邊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肖笑笑轉頭,就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在把三塊五毛錢放在櫃檯上,拿起口罩就走。
“站住!”肖笑笑喊。小男孩卻像沒聽見一樣,衝向店門口。
他沒能走出去,因爲肩膀被肖笑笑牢牢地摁住了。肖笑笑把手機屏幕懟在男孩面前:
“小朋友,你看好了,是我先付的款。”
“我付錢了!”小男孩皺着眉頭,大聲說。如果不是戴着口罩,他嘴裏的飛沫肯定會噴到自己身上。
肖笑笑拽着小男孩走到櫃檯前,一把奪過那隻口罩,又把那三塊五毛錢塞到他衣兜裏:“回家問問你媽媽,什麼叫先來後到,什麼叫規則秩序!這裏不是你的家,沒人慣着你。”
本來不想和個孩子一般見識的,但今天心情不好,這孩子是撞槍口上了。
小男孩不說話了,肖笑笑能看到他的眼圈在變紅。他一言不發,走出了藥店。
“我不是爲一個口罩,但現在的孩子,得讓他們學會懂規矩。”肖笑笑衝着店員尷尬地一笑,又馬上意識到店員看不到她笑。
“還有口罩嗎?”
門“哐”地一響,進來一個女人,身材很胖,穿着一身保潔員制服,身上髒兮兮的,嗓門大得很。
“沒了。”店員很乾脆地說。
“一個也沒有了?就要一個還不行嗎?”胖女人臉上的棉布口罩也髒兮兮的,能看到包着嘴的那部分都溼透了。
“一個也沒有了!這位女士剛買走了最後一個。”能聽出來店員有點不耐煩。也可以理解,他現在一天要回答同樣的問題不知道多少遍。
“唉”胖女人呼了一口氣,轉身要走。
“等會兒!”肖笑笑走過去,把那隻粉紅色口罩伸到胖女人面前,“這個你拿着吧!我不要了!”
胖女人眼裏放出了光,她反應不慢,一把拿過那隻口罩。“謝謝你啊!那......”
“不用給錢了!”肖笑笑擺擺手,拉開藥店的門,“你那種口罩不頂用,擋不了病毒,帶這個吧!”
“本姑娘做事,就是這麼個性!”肖笑笑走出門,想象着那個胖女人和店員愣在那裏的樣子。但她心裏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麼助人爲樂,只是不這麼做,似乎就放不下那個男孩紅紅的眼圈。
第二天晚上,回到家的肖笑笑心情好多了,今天閨蜜送給她三個口罩,在這個時節,這比一套香奈兒口紅還珍貴。
打開電視,肖笑笑看起本地新聞。這種她從來不看的新聞,因爲這次疫情成了每晚必追。
本地醫院的一批大夫去湖北支援了,在那邊很辛苦也很危險,記者去採訪其中一個女大夫的家人。
“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想過給媽媽送什麼禮物嗎?”女記者問。
“我還沒想好......”女大夫的兒子說,“本來想買點口罩給媽媽寄過去的,聽說那裏最缺......可是也買不到了。”
肖笑笑僵在了那裏,她見過他,就是昨天在藥店那個男孩,沒錯。
電視裏,男孩在記者的要求下給媽媽唱起了生日歌,歌聲很感人。
肖笑笑哭了。
恍惚中,新聞切換到下一條,本地要運幾卡車蔬菜去捐贈給湖北,記者在採訪一個卡車司機。
“能去支援湖北,我很光榮!沒錢咱可以出力!”卡車司機是個胖大的男人,嗓門很大。
“我老婆也支持我去!她還給我買了個口罩呢,哈哈哈!”
他爽朗地笑着,一張大臉配上一個小口罩,顯得特別滑稽,尤其還是一個粉紅色的口罩。
肖笑笑笑了。
窗外,萬家燈火。
不管還要多久,口罩總是要摘掉的。
到那時候,就能看到每個人的笑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