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 我的猫命

Part 1

自从来到人世,我被不知所谓的什么东西推到了时间转盘,顺着时间我踩进了生命的船。不论多么想置身事外,也休想跳出来,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实际上时间转盘永远没停下来过,只是闭眼的一瞬间使时间变成了无意义的刻度,仅此而已。我发现一个秘密后,自知卑微得不如一只猫——它可以让时间停下来。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住进了这座毛坯房子,只知道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捕捉许久的记忆是妄想透过镜子看到更远的地方,挡住视线的是眼前的明亮。时间久了,任凭谁也不愿做徒然无功的傻事。

好在我不孤独。在十三岁,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饿得不能入寐,起身去街头翻垃圾堆里的剩食残羹。要不是踩到它的尾巴时,“喵”了一声,我可能会踩断它的脖子。它全身污泥结满了痂,毛皮上粘着一条条泥粑粑,脏得活像泥浆里捞出来的长毛绒毯。

它擡头仰望我,我发现它有颜色不一样的瞳孔,一只红色,一只蓝色,星光下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这几乎是我见过最独特、单个看最美丽的眸子。它没逃开,隔几秒喵叫一次,小小的身子颤抖着,在乞怜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它,跟我一样饿着肚子没人要。我给这只没力气觅食的猫和自己找了不少过期苏打饼干和半盒金枪鱼罐头,一起狼吞虎咽。

垃圾饭让我们相遇,同是苦命人我不得不带它回家。回家后,我用唯一一个大铁盆烧了热水,把它放进去才知道,大概需要扔到大海才能洗干净。洗了三遍,约摸跟我差不多干净后,我用破旧床单擦干,把它搂到被窝一起入眠。它可爱的呼噜声终于让这一间半的冷房子有了些许呼吸的温热。这晚我很兴奋,不敢睡去,像搂着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内心偷偷窃喜,怕如同浮梦,醒来又剩下我一个人。

Part 2

我们运气不错,第二天都没拉肚子。早上起来阳光充足,我原以为通体白色的猫,发现它额头偏下眼尾处有一块橘色花纹。不,我没有因为这个产生一丝不快,相反,我认为这属于它的专属胎记,是它有父母的印证,就像我脖子下有块洗不掉的红色鸭掌。每次有可恶的体面孩子骂我是野孩子时,我都扯起脖子上的鸭掌大声嚷道,“喂,看清,这是我爸妈遗传给我的,我是有爹娘的。”

这以后的几天,每次出门都抱着它,一是很喜欢它,二是我不得不承认怕它跑了。我把自己多年来一直用的稍有残缺的金边釉彩碗让给它。把捡来的最好消化的蛋羹、面包碎屑、火腿给它,它显然没成年猫那么大,胃口却异常得好,看它每次都不客气地吃完后,还盯着碗大声喵喵直叫唤,我不得不偶尔去偷鸡腿,或者去鱼市捡一些动物内脏回来。

夏天实在很热,抱它出门,感觉它的毛都湿透了,我试着放它到地面上,它非但没有弃我而逃,反而开心地围着我翘尾撒欢,看它敏捷轻盈的时而跑在前面,时而绕到后面,它的开心也复制了一份给我。它从不走远,纵使我在垃圾场翻吃的,也不乱跑,总在我视力可及范围内,这使我加大了放心的尺度。可有一次我差点杀了人,或者说被杀。

这天,运气不怎么好,我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半点可吃的东西。在我好不容易从垃圾底部翻出半卷肉松饼的时候,我却看不到它了。它从来没这样跑远过,我顿时感觉不妙,跑出垃圾场,拐到大路上,发现猫在那个可恶的体面孩子手里,他携猫狂跑,我拼命追了上去。

它看到我,像是心底滋生出了拼命的勇气,嗷的一声挣脱了,风一样冲到我这里,我迫不及待地抱它在怀里。接着跑过来的还有这个该死的体面孩子,他捂着流血的手背怒吼,让我把猫给他,不然就把我偷鸡腿的事告诉他爸爸,扬言让他爸爸打死我。他心里有算计,嚣张得有底气,明目张胆伸手过来抢猫,猫被他抓下一撮毛,尖厉地痛嚎了一声。我发飙了,管他什么体面人家孩子,他该死,我们扭打在一起,倒在了地上。这家伙没什么力气,我恶狠狠地咬断了他的手指,我听到了骨头的咯吱声,让他偷猫,我满嘴血腥。一只手掐着他脖子,他快完蛋了,我看到他眼珠上翻了。

嘭的一脚,我感到腰断了,我几乎飞了起来,栽到地上,我鼻子嘴巴,甚至眼睛都出了血。他爸爸过来又是一阵暴雨梨花拳,佛山无影脚。我觉得我快要死的时候,我迷离间听到它的叫声,我微睁开眼,它凑到我跟前,我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把它偎在我的脸上,我的亲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它饥肠辘辘的肚子把我唤醒的。

Part 3

我身体糟糕的几乎是和它一起爬到垃圾场,所幸离这不远,这现在成了我们唯一能活下去的归宿,较于我而言更甚。

我内脏出的血到了第二天屙到了赖以生存的垃圾上,整整三天,我匍匐在让人直捂口鼻的酸腐里。附近的人,摇头叹息,认为我彻底精神失常。挺感激上苍赐予夏天,在饿不死冻不着的三天里不再是我独自一人,它简直成了我的灵魂依附和生活伴侣。它喵喵地叫着,用炯炯双瞳注目着我,我觉得身体不痛了,身体轻盈了,我一刻离它不得。我艰难地为我们搜摸一切可吃的。与其说它需要我莫不如说我更需要它。

身体略微恢复后,我才猛然觉察,它还没有名字,它就要长大了,总该有自己的名字,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喊它。自此以后我以“小尾巴”称呼它,我希望它成为我的小尾巴,作为我身体里永远丢不掉的一部分。它似乎很乐意接受这个名字,它也可能觉得自己是一只有身份、有人要的猫咪了,而欢呼雀跃。

我和小尾巴相处达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相互依偎,相互需要,我们都慢慢长大起来,破烂屋子成了我们的小小天堂。它时不时地追自己尾巴,轻轻咬我手指,还会后腿着地站立起来同我嬉闹。屋里呆闷了,我们一起出去玩。走在泥土小路上它会忽的疾跑去草丛捉蝴蝶,偶尔会跑着跑着不知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将身体缩成一个球,旋即直起尾巴根,没头没脑地蹿到我怀里。我轻轻抚摩它柔滑的身体,拇指肚与食指轻捻它又薄又灵动的小耳朵,嘴里念念有词,“不怕,不怕。”它也会“喵喵”几声诉说刚才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然后作为劫后补偿,我会捉肥美蚱蜢给它吃个够。

我一如既往地洋洋自得,我有了天底下最棒的宝贝伙伴,我不再是孑然独身了。美好是没有节点的,一晃到了第二年冬天,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小尾巴差不多长大了,它脚趾下的脂肪质肉垫更厚了,猫须和尾巴更长了。可是它却变得越来越骄傲、冷漠了,我看着它偏小轮廓的脸,那么妩媚秀气,可它有时候甚至一天不看我一眼,除了喂它吃饭的时候,它一声不吭,眯着眼,似乎一下子忘了调皮是何物,更不似从前黏人了。它变得懒言少语,甚至有点陌生,我紧张起来。

真正害怕的远不止这些,它晚上开始不安分起来,我房门从来不插,晚上睡觉亦如此,有好几次早晨醒来小尾巴都不在身边,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它又乖乖地准时回来了。我骗自己没什么,它可能自己觅食或者捉鼠打牙祭去了。

哄骗自己的安慰话,如同睁眼说瞎话,只是不愿敲醒自己罢了。稀里糊涂的蒙混,阻挡不了因心里明白积郁而成的瘤结,终于化作梦魇钻进心窝。

那是又过了一年初春的夜里,梦很离奇,我看到小尾巴在月光下,燃烟一般慢慢融化了,最后喵的一声好像噩耗传来。我满头冷汗醒来,发现它不在被窝,也不在床头脚底,我大声呼喊它的名字,好像只有墙壁听得见。我抓狂了,以前我从噩梦醒来,抚摸小尾巴,它的呼噜声,抹去我一身的惊悸,我那晚没再睡去,我知道它可能某一天永远不再回来。

从第二天起,我开始限制它的自由,把它栓在了桌角。我要出去觅食,它像往常一样跟了几步被脖绳勒住之后,精神高度紧张起来,一叠声恐惧地叫了无数个喵,我狠了狠心,不敢看它。关了门后,我听到了它狂躁地跳上跳下的扑腾声。我的心也扑通扑通跳得七上八下,我不能心软,我决然走出去。

然,我每一步好像走在刀刃上,说不出是哪里痛还是酸楚。我不该这样对待最亲密的伙伴,我急转掉身折了回去。开门,我惊呆了!绳索不知道在小尾巴脖子上缠绕了几圈,它悬空吊在桌子上,扑楞着可怜的小腿,无处挠抓。

还好它没有记恨我,给它吃了好吃的鱼骨后,它甚至陪我玩了一会儿。

我采取了怀柔政策来约束它,我用捡来的一切纸箱子,断砖头,破布之类堵住每一个出口,我想这样它既不会受伤,也不能乱跑,它就不得不乖乖陪着我了,不管黑夜白天,我偷偷开心起来。

然,我又想错了,到凌晨它就发疯似的用爪子狠抓门缝,四处寻找出口,开始几次被它得逞了,跑了出去,可回来的时间更晚了。它的躁动妄为,使我更加不安,我再一次自愈自己,它可能是半夜饿的,我拼命找足够多的好吃的给它,并把它容易逃脱的几处地方加固。

你猜得到,越想控制的东西越不被控制,这未能解决任何问题。凌晨时分它照样狠命抓门,出不去,狂叫,声音猛烈得像嚎啕大哭的婴儿,震得这个屋子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要坍塌了。

为了留住小尾巴我脑袋变得灵光起来,又改变了策略,我把它放出去,偷偷跟踪它,看它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可每次我跟在它后面刚出门,它就会魔法一般消失了。这更加使我疑虑和惊惧,是什么让它不顾一切?寄付我一半灵魂和生命的亲人,这种间接疏离感让我失落得不能自已。可我无可奈何!

Part4

我在一次觅食的垃圾堆,发现一个小孩带过的手串,上面残留几颗黄豆粒大小的铃铛,我看到了希望计上心来。回家我把铃铛系到小尾巴脖颈上。

当晚我追着铃铛声,随它来到荒弃的体育场附近,它撒开嗓子嚎了一声,划破了清冷的岑静,一只虎纹猫应声走了出来,小尾巴欢快地撅着尾巴跑了过去。

久违的俏皮劲儿发挥得淋漓尽致。当虎纹猫趴在它身体上时,我震惊了,小尾巴被什么东西刺进了下体,发出不正常的嗷叫时,我怔住了!我不成熟的脑瓜里,拼凑着这个世界大人才懂的事情,它们在交媾。我头脑嗡的一声,恶从心来。我奔了过去,它们交欢正盛,欲跑不迭,我两只手把它们提起分别开来,把虎纹猫狠狠一把摔在地上。我踩断了它的腿,把它们带了回去。

刚到家,我用破剪刀,剪掉了虎纹猫的睾丸,它挣扎着,我一脚踩出了它的脑子。

我没有责罚抽打小尾巴,我下不去手,也可能是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小尾巴好像是受了惊吓,变得更加淡漠和不可一世的理智,我们有了说不明白的隔膜。然而未曾改变的是它依旧一到凌晨就跑出去和不知是家猫、野猫的畜生交合。无一例外,我让它们全部得到了和虎纹猫一样的下场。

我们的隔膜越来越厚,成了跨不过去的高墙。我发现小尾巴的两个瞳孔变得越来越凄冷,它现在看我杀死它那些性伴侣不再发抖了。它直直盯着我,蓦地一霎,我打了个冷颤,蓝瞳孔发出幽冥之火在灼烧着我,红瞳孔里是我屠噬的猫血。

随着杀戮我戾气更重了,小尾巴可能感觉到戾气,有时一连几天不回来,我失控地把手指一根根挨着划破,但它每次终究还是回来了。

它的眸子在我心里种下蛊虫。我不敢再搂着它睡,那些死去的猫藏在它的瞳孔里。

那些相互偎依,灵魂靠拢的温情,在小尾巴戴上铃铛那天起,一点点消失不见。我只是它的一个宿主,仅此而已。它是我的全部,彻彻底底,我不能容忍。

那是一个金色的早晨,阳光装满整个屋子,我打破了那盏金丝碗,用碎片扎进了它的喉咙。从始至终它只叫了一声,声音如同初见时那样娇弱。它没有闭眼睛,直到最后没有了呼吸,眼睛一直还在发光,我捧土掩埋时,帮她合上了眼,有一滴泪水划过它橘色眼角——我认为的胎记处,我更觉得是在埋葬我自己。擡手,我发现它嘴角有不可磨灭的笑靥,仿佛带走了我所有的罪恶,可我有什么错。我说不出为什么,狠狠剁下一根手指,放在了它怀里。

不知几时,埋好小尾巴后,茫然四顾,蓦然间想明白一些事。我冷冷地笑着,或许人本来就没什么尾巴之类的玩意。

站起来一瞬间,我高估了自己的麻木能力,小尾巴黏我时亲暱的喉音响在耳畔,我该去哪里?我还有谁可以偎依?我想我该留在这里,我在手腕上豁出一个大口子,再也没有了一丝气力。

落日余晖把我唤醒,我动动发痛的断指,发现没死。可噬骨蚀心的蛊,未肯放过我。之后,我整日混迹在垃圾堆,靠陷入小尾巴陪我屙血的三天回忆度日。我多想不断循环往复这几天光阴,或者让时间在那一刻停下,如果可以的话。

天亮我从垃圾堆边醒来,发现一个手里拿着草莓的小女孩看着我。我吓得梗直了脖子,我想那表情肯定和一脚踩空掉进坟墓一样,身子往后缩,她有一对异色的瞳孔,一个微蓝色,一个淡红色。她不动,一直探着手,我大抵看得出她在试着给我草莓吃。我大着胆子看她,除了混血孩子独有的特质,她冰一样清明,玉一样白洁,草莓在她手心像一颗红心。

想起了小尾巴临走的笑靥,我哽住了,它没走,它又回来陪我了。我去抱眼前小女孩,这次尝到自己眼泪是甜的,跟草莓一个味。我伸出手去,手指还没触及到她美丽的身体,类如上次吐血一般,我飞了出去。随即在她朦胧泪光里,我如同那只虎纹猫一样被踩出了脑子。

突突跳动的脑核里装着笑靥,时间的转盘陡然间在我的意识里停止了旋转,停在这个刻度线,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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