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 結

---19 ---

在大學開學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剛放羊回家走到街上,就被村長喊住了,說有人給我寄信。我圈好羊後迫不及待去了村長家,信的署名果然是姚桃。

信中的她正在大學校園裏我不禁放下心來,可她還是用幾近崩潰的字眼詰問我失約的緣由。爲了打消她的疑慮,兩週後我偷偷寫了一封信,去鎮上郵了出去。信中訴說了我理想天堂的模樣:遠方的親媽突然回來接我,我馬上要去南方大城市,那邊的舅舅在政府上班,眼前有份現成的公職工作等着我,處理完家裏的事就走。在信末尾寫道:你我已無遺憾,勿念。最後我把她送我的那本畫有“羊”的那頁筆記扯了下來,一同放進了信封。

支撐我繼續下去的唯一動力不知來自哪裏,居然可以靜靜忍耐父親重回當年哥哥去世時的頹喪模樣。越是想弄明白,孤獨越是將我裹得越緊。

每天迎着烏沉沉的陽光出門,走在牧羊的路上。傍晚,火紅的太陽照在徐徐前行的羊身上,那麼一瞬我認爲那是希望在匍匐前行,我傻傻地把手握成手槍形狀,朝太陽開一槍。

在姚桃最後畢業的一年之際,我帶上偷偷賣羊和採藥材出售積攢的錢翻過山崗,悉數給了兩位老人爲姚桃交學費。這大概應是我最後一次登門了,我與她父母都是一副躊躇滿面的樣子。我起身要走時,他們溫和地留我喫飯,眼睛裏寫着足夠的真心實意,我很滿足地婉拒了。老兩口看我走出門口,她爸嘴巴張了又合還是沒說出什麼,她媽卻不知何時紅了眼眶。

那天后我好像魂魄離體,姚桃要畢業了,我和她僅存的一點間接聯繫也斷了,她再也不需要我的一點幫助。

到此時我才真正騰出心思想爸爸。反觀父親的一生,我這次的錯給他造成的是毀滅性的精神打擊,比腿瘸甚至比死更甚。想到爸爸那天晚上讓我再進校園,想父子倆幾年裏相依爲命的溫暖日子……突然意識到家裏每個男人都很孤獨。哥哥有遭受不公對待、活在自己世界後遇一相似人相互慰藉都得不到滿足的孤獨;我有着和哥哥一樣的孤獨和他沒有的對希望難以爲繼的孤獨;而爸爸揹負着繼爺爺以來種在思想裏的難以改換門庭、及他籠統認爲女人對我們父子三人都在某種程度帶來相似性痛苦的孤獨。這個世上的親人真的只有爸爸一個人了,我再也無法承受自己對爸爸帶來的傷害,我決定不再瞞他,他應該知道真相。

酷暑天氣,不知道陪伴了這個家多少年的破風扇有氣無力地搖着頭。這吱吱嘎嘎的聲響多少給了我說下去的勇氣,以至於我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太奇怪,將這一切都告訴了爸爸。他很平靜也沒有如往常那樣猛抽旱菸,當我剛想扭頭走開時,他卻撲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哭聲壓抑令人哀慟。我喊了幾聲“爸”,不知我還能說什麼。直到爸爸沒了聲音,如同趴着睡着一般。我忐忑不安地去做飯,心裏明白爸爸也許如他年輕時那樣對我大發雷霆,我才能更舒服一些。

飯好後,我才發現爸爸不知什麼時候早已陷入昏迷。我跑着去村長家打了急救中心的電話。爸爸被擡上車時,我以爲我永遠失去了他。

--- 20 ---

“女人是禍害,是騙子……”他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令我喫驚。我疑惑地望着爸爸枯槁的臉,他喃喃地補了句:“你不記得你媽了嗎?”

所幸爸爸是腦血管輕度破裂,四天後,他剛能下地就吵着出院。我用從村子裏借的錢辦了出院手續,到了下午時分就回了家。

剛到家,看到這些天鄰居幫忙餵食的羊在院裏不安地躥動着。伴着羊此起彼伏的咩叫,爸爸突然開口:“你也長大成人了,明天你就離開這個家吧!”

猝然不及,我全身一陣痙攣,呆住了。

“實在不行去找你親媽也好!”他撇開我攙着他的手往屋裏走去,一直沒有看我。

“都走,一了百了……”

我眼淚奪眶而出,我突然不知道家是什麼、在哪裏,我又在幹什麼。

那天晚上,我在院中呆立良久。直到夜幕降臨後,我一口氣過了河扎進了山裏。跑到了山崗最高處,望着山背面那個村莊,久久凝視。夜深人靜,身上的露水彷彿冰涼的藥針扎進肉裏,我顫抖了一夜。

太陽漸漸升起時,我望着滿是星辰的天空漸漸變成蔚藍。天亮了,人們不再需要星空,我想我也該消失了。我折了幾枝翠綠藤條,坐在大石頭上編玩意,我編得很慢很慢,思維慢慢隨它自由遊走。奶奶、哥哥、爸爸、甚至媽媽快要將我的腦袋擠炸了,想到姚桃時我發現手裏已經編織了一半的玩意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我癡癡地坐在山頂望着天,耳邊漸漸響起蟲鳴鳥叫,腦袋裏一片混沌,只覺得太陽在緊緊盯着我。時間在無聲流逝,空氣開始變成熱浪在升騰、盤旋。

正午的太陽明亮的讓我不敢直視,我只覺得它好毒辣!金光灼灼的尖刺,從這個大機關匣子裏迸出,不折不扣地鑽進皮膚,無休無止,我還是冷得直髮抖。無聊的汗水忙着稀釋身體的熱量,我呼吸裏慢慢噴出火苗,呼吸聲中,感受到鏗鏘的生命火焰在加劇燃燒,只覺得熱了那麼一霎,火勢陡然消退,只剩一灘火灰。我只傻傻地希望今天是大暑,是全年中最熱的一天,亦是哥哥當年曬死的那天。那片山崗上也同樣沒有一絲風,只有蛐蛐和快要熱死的知了,奏着悲鳴曲。

待我眼瞼內紅色黯淡下來即將轉爲黑色時,腦海裏漸漸浮現出一個人,模模糊糊的樣子好像是哥哥,他身處齊腰的蒿草中似乎在尋找什麼。我輕輕地往過走去,卻發現他離我越來越遠。我喚了一聲,他直起腰來衝我微笑,越看越不像哥哥,看形貌似乎是個女子。

我不知道是從哪個世界裏醒來抑或在夢裏,耳旁傳來久別的熟悉聲線。我緩緩睜開眼,看到姚桃正衝我微笑,她第一時間看到我醒來。

爸爸說姚桃的父母昨天來過,你還昏迷不醒,姚濤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真傻,我該早點想到的……當我爸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多想飛過來找你,我想盡辦法才找到你們村長電話,幸好你……”她紅了眼眶,咬着嘴脣。“你比我還傻……”他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我給了她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不再奢望什麼,眼前一切已經足夠。

“正,這次回來我不走了,主動要求調回鎮子做一名老師,然後……”

她手裏拿着一個完整的草編“囍”字,在我眼前晃了晃。心下明白,這是我昏迷後繼由她完成了剩餘的另一半。

“然後……嫁給你!”

突如其來的幸福,讓我熱淚滾燙。

門後的父親溼着眼眶走出病房合上了門。屋裏的我們,彷彿繞了一個圈畫了一顆太陽。

我出院後也去了鎮上,當姚桃教孩子們讀書時,我也跟一位老大夫開始學草藥的配方。

結婚前一天晚上,我又夢到哥哥,這次他卻也牽着曾經的那位姑娘,緩緩走進婚禮殿堂。

結婚那天,村長主婚,我爸跟她爸坐一起喝了很多酒。酒酣處聽到爸爸嚷,這頓酒準備的太久,快一輩子了,今晚終於喝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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