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 我不是唐僧

亂糟糟的世界,誰又躲得過,哪個看清睫毛開又合,愁眉苦臉的人吶,何不笑呵呵,浮生往事萬般錯,唯有自渡成佛陀。

“我是普華山,一名修行的和尚。”這句是我逢人便說的自我介紹。上面那首是我自編口水歌。當然不會告訴誰,我是假僧人,我連普華山的影子都沒見到過,聞所未聞。我之所以這樣講是由於可以產生“普陀山”的矇混感,之所以不直接說來自有名的普陀山,我怕有人問普陀山住持是誰,發誓我真不知道。(猶如現在野雞大學出來的學生,說自己是名牌大學畢業,你問他哪一屆哪個班的,多半回答說,你去猜吧。)

有名寺光環加持,穿上半大長袍,戴上讓人自信的佛珠後,立馬進入角色,這時候有人要說我是贗品,我自己都不信。這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民風淳樸,假和尚屈指可數,競爭壓力小,可信度高,至今未曾戳穿。可也少不得有人這樣詰問,你這和尚功課不到家,頭上就三點香疤,還有點歪七扭八。

“於一切相,離一切相,即是無相,無相即真相。望施主萬不要被表象迷惑。”我這一番說辭甚是了得。說完這句我自己都不懂的偈語後,再把我的口水歌顛來倒去咕噥十遍多,反正沒有人能聽清是什麼。

這時候人沒嚇跑的話,我的機會就來了,“施主,普華山興建法華寺(我不知道除之以外減去少林寺還有什麼寺),結善緣得善果,施點香油錢全家保平安”,除孫悟空外無人沒有家人(細想的話,我可能也算一個,我從沒見過爸媽,奶孃養我到15歲,也追隨我爸媽而去了),尤其對中老年人這句話太有殺傷力了。

說完併攏十根粗滾滾的手指,放在肥頭大耳的下頦,嗓子儘可能壓低莊重發出“阿彌陀佛”,頗像那麼回事。眼角餘光早就盯向了那人,有沒有掏腰包。

昨晚二鍋頭有點上頭(爲了在當地混得長久,酒是跑十里路偷偷找人買的),今早上出門怕漏馬腳,喝了半瓶兌水花露水。走在落後又熟悉的太白街,腳步有點踉蹌,我先繞道去了傍山而依的杏花灣,這裏地處幽僻住着爲數不多的幾戶人家。

我是直接衝李老太家去的,走到門前有點失望,最近這些天來她門上,幾乎每天她都準時出來迎我,習慣性給十塊錢,這可是旱澇保收的救濟款, 今天居然大門緊閉,不知何故?我也是守時敬職的和尚,頭疼都忍了,算得上帶病上崗,現在的人,真是沒個準成。我抻長脖子頭貼在門板上,眯細着眼一探究竟。

“吱啦”,門突然開了,做賊心虛的我,爲了保住老臉慌亂閃避,顯然已是慌不擇路,“ 咚”的一聲,眼眶應聲磕在門樓牆角上,瞬時半邊臉如澆了滾油,淚珠子都出來了。

“師傅,你沒事吧!”李老太火急火燎地裹着小腳拔腿而出,“我正急着要找你呢!”

我本來就近視得相當嚴重,之所以不佩戴眼鏡,是總覺得戴眼鏡影響佛性且有損佛容。我捂着睜不開的左眼,用一隻近視的右眼喵着李老太。還是那件偏襟係扣的古舊上衣,上面露出兩根大筋支撐起來的脖子,眼神昏沉,眼角的褶子不多卻深,嘴巴如縮水的緊袖口往裏縮,下巴鬆弛成軟橡膠一般(眼神好的可以看到細紋密佈),這張多維的臉嚴絲合縫地貼在雙鬢花白的頭前面。

她急得跟白頭翁似的前探着頭,我正要問找我何事,她的嘴閉不上似的又開腔了,“想必師傅,不不,是大師!慧眼通天來救苦救難,還望大師出手相助!”她雙手合十不住鞠躬。

被人喊大師,心裏自然美滋滋,她要讓我幫忙,我想那一定是真和尚的事。天天拿她十塊錢也不好一口回絕,我索性把捂着眼的手也放下來,做一個慈眉善目的笑,兩個眼角跟嘴角成一個弧度向下耷拉,下厚嘴脣像個倒過來的斗篷往上兜。我單手作禮,“小僧佛法尚淺,修爲有限,恐怕幫不上你什麼忙!”這說的絕對是實話,又想起什麼似的補了句“阿彌陀......”

“大師快不要再故作謙虛了,我都聞到你身上的佛香了!雖我老太婆識字少,可我敢肯定,你在古代一定是大長老。”

我吸了下鼻子確實是茉莉香的花露水味。剛要婉拒開溜,她合不上的嘴又開腔了。

“大師快隨我進來說吧,只有你能幫我......”,老太太真急了,伸手過來要拉我衣袖,我雖是假和尚,可也是和尚,我立馬用手臂一擋,“好,我去我去......”

我腿剛進門,老太太警戒地立馬關上了大門,拉上了寬大的門栓。我剛邁出兩步,“汪”的一聲,長毛怪向我襲來,粗壯的鐵鏈噹噹作響,讓我想起了飛躍瀘定橋的鐵索,我真怕今天拿不到十塊錢就英勇就義了,啷地一聲,鐵鏈繃成了一條大號鋼筋,怪物猛地被鐵鐐扼住,立了起來,我膽都要破了,差點躥老太太懷裏。要不是它汪了一聲我準把它當獅子,不躥老太太頭上纔怪。

“大狼,別叫了!”老太太乾巴巴地嚷了一聲,給了它一個眼神,它戴着一脖圈的長毛拖着一把粗的鐵鏈子走回了狗舍,趴下來,呲着白森森的牙,露着紅豔豔的脣肉,看着我呼哧呼哧直掉哈喇子。

我戰兢地走在老太前也不是後也不是,眼眶都忘了痛了。

想不到破敗門樓不大點,裏面竟別有洞天,好大一處宅院!要有假山噴泉、亭臺樓閣,足以媲美皇帝后院。雖不及皇宮內苑的碧瓦紅牆、畫棟雕樑那般富麗宏偉,可也是青磚黛瓦、樸素優雅中彰顯別具風格。心想這宅子真配得上大狼。可越往進走,院裏黑壓壓的蒼松翠柏把光線遮得越暗,感覺幾輩子沒人修剪過,長勢甚爲瘋狂,樹下厚厚一層松脂粘在枯敗的松針柏葉上。 時值盛夏,偌大的宅院除了高樹矮牆竟無一株花草,陰冷晦暗,同外面比簡直冰火兩地。

李老太在前面引路,我頹唐地跟在後面,踩着青磚砌成的平坦地面,昨晚的酒勁還沒過,大一步小一步地走着,現在眼眶子睡醒似的恢復了知覺,頭暈頭疼,真叫內外結合。

剛走過帶有青色龍騰圖案的影壁,我的近視眼走近看得清晰,兩側的廂房窗破檐裂,灰瓦縫都長出了野草,顯得正房氣派的多。李老太慢下來步子,“我家老頭子的父親是前清貝勒,抄過一次家可也剩不少物什,老頭子走了後,我老婆子不太會打理,大師莫要見笑。”

我看老太太神色凝重,可遲遲不肯切入主題,可能不好開口,我爲了十塊錢可沒這麼多閒功夫,“李老,剛纔你門口說,只有我才能幫你,到底什麼事?”把當和尚囉嗦的一切繁文縟節拋諸腦後了。

“唉,家道哀落,家道哀落......”老太太疊聲痛乎,兩行老淚呼之欲出。

她沒繼續說下去,迷路似的帶我走向一條偏出的小道。我還在納悶老太太是不是急糊塗了。側門打開,嚯!比外面橫枝外張的松柏還要誇張,不知道哪個上古時期的桑榆老樹,龍蟠虯結幾乎佔了半個小院,可長勢衰頹大片枝葉乾癟榮枯,抽着營養不良的小黃葉子,蟲洞裏的碎屑不時地簌簌落地,樹梢輕輕搖動發出吱嘎聲,安靜得出奇,榆樹快要老死了,無力地倚着祠堂一角,偶爾隱匿飄來的老鴰聲讓人打怵。

吱嘎一聲,老太太還真有膀子力氣,沒用我幫忙,一雙青筋虯露的枯手推開了厚重的木頭門,她進去上香,我本能地留在門口,不由得背了十幾遍口水歌壯膽,我近視眼只能看到最近的陵牌,上面模糊的寫着李什麼康(中間字太複雜視力不夠),前面是一大桌水果喫食貢品,長明燈黃火苗似有似無左右搖擺,老太把香插進香爐,嘟嘟囔囔說什麼兒安息,列祖送子添孫、福溢滿堂的話。燒了幾張黃表紙,沒想到行完禮之後,老太從中間拔出來一支香,向側面一尊什麼東西去作揖。

我驚疑地歪頭窺望,儘管我眼神不好,還是能在黑黢黢的燭火間看到形似黑雕的尖嘴怪,披着黃披風,小香案上堆滿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實在看不清裏面裝着什麼東西。她嘴裏又咕噥起來,“什麼來,抱子成雙……”云云。我爲了看清罐子裏是什麼,頭往進一探。險些跌倒在門框,要不是腿軟得夠嗆我早撒腿跑了,一隻角帶紅繩的山羊居然前腿跪地,一把柴刀直插心臟。這可是殺生,幸虧我不是真和尚,嘴裏不由嘟嚕起顛撲不破的口水歌:“亂糟糟的世界……”

老太太終於出來了,“大師,實在不好意思,我兒子今天滿七,順路過來添柱香。”

“什麼!令郎去世了?”儘管知道里面都是死人,可還是一驚。

“咱們進屋說吧,唉……”老太太帶着深沉的喪子之痛哀嘆了一聲。

“恕我和尚冒昧,現在世上還有這麼古老的祠堂,真是大開眼界!”我還是抑制不住地說出了我的體味。

“太久了,我老太婆嫁過來就有了,一直靠神靈庇護,祖上保佑。”她隨手關閉了側院的門,彷彿把鬼祟擋在了裏面,我腳多少有點力氣了。走出來後頓覺這沉寂的院落不似剛進來那般生冷,對比這種東西多少有點魔力。

老太太在前可算走到前廳,家當陳設依然古香古色,梨花木桌椅,檀香木傢俱,屋頂的椽檁看不清是什麼木頭做的,高高地撐起屋頂,連燈都是老式的拉盒開關,燈泡在細細的電線上垂着,過堂風冷颼颼的,感覺燈泡上吊了。進屋後老太太招呼我坐下,拿起紫砂壺給我倒了一搪瓷杯清茶。

我撫了下火辣辣的眼眶,呷了一口比花露水好喝的淡茶,心才逐漸平復下來。

“我可憐的兒子阿康,他,他身子骨太弱了,剛上個月初害病死了。”她啜泣着,嘴邊的皺紋皺巴的如同核桃仁,“我就這麼一個兒啊……”剛坐下老太就悲痛難忍,眼淚填滿了皺巴的眼袋往下淌去。

“人已然過世,李老也別過於傷心。他可能西去享福了。”我多少滋生出了憐憫之心。

“好在蒼天有眼,阿康病逝後,發現兒媳美蘭已有身孕。”老太吸了下嗓子,淚水止住了,“我們李家可算有後了。”

“這是好事啊,想必祖上陰德庇佑後輩。”我還是聽不出來讓我幫什麼忙,總不至於想讓我到時候接生吧,或者超度亡靈讓他兒子復生。說完我撓撓太陽穴,疑惑地繼續看着老太。

“唉,想不到愁腸事又來了,這次是我老婆子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的,大師一定要幫我,我給你磕頭了......”說着弓起身來,就要曲膝。我可不想折壽,一把攔下:“李老,有事不妨直說,這如何使得。”

“是這樣的,美蘭現在懷孕時間不長,正是坐胎的時候,本來就鬱鬱寡歡,由於丈夫的去世,心情低落的,飯都難以下嚥,這樣下去,我的孫兒,恐怕,恐怕......”幾滴濁淚再次應聲而下,她抽了抽鼻子,掏出手帕抹眼淚,穩了穩心神,“我想一定是家裏太寂靜了,就我們兩個女人,美蘭又不愛說話,常常把自己悶在屋裏,又不是前清那年月,還能買個丫頭丫鬟,後來我終於想到一個好辦法,可以買個活物來陪她,好歹她身邊多個喘氣的。”我知道她要說的重點要來了,我支楞着耳朵。

“可一般的小動物不起任何作用,買過貓呀狗呀的,可美蘭看都不看一眼。這之後我默默地揣摩她,發現有次去集市,她看到猴戲裏那隻能站立的頑皮猴子時,居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回來後我就琢磨這事,我終於想通了,給她買一隻,可我再去集市那耍猴子早不知去向。”聽老太說到這裏,委實有點懵。

“我們李家一直都是深門鎖居,這麼多年來幾乎是在關門閉戶過日子,連阿康去世都是花錢僱人下葬的,老太婆我到了這個歲數沒有人能指望了,這買猴子的事,耽誤不得,懇求大師一定要幫我。” 老太太用一雙懇切的紅眼盯着我。

我可算聽明白了,她是真把我當唐僧了,幫她收個孫悟空。我吐了口氣,極具難色,“李老,你大概知道買賣猴子是犯法的,再說我本也是出家人,這請求恐怕......”

“大師,我急着找你,就因爲你是出家人,這樣帶猴子行走纔不致過分惹人懷疑,我想了一夜,不得不求你。你就當可憐可憐我這老太婆吧,李家唯一的血脈,要是在我手裏斷了香火,我到了地下有何臉面見死去的老頭子啊......”嗚咽着又要弓身磕頭,我這次扶住老太時,心裏着實爲難。好生羨慕寺廟裏只管喫齋唸佛的和尚。

或許是老太哭聲太高,這時正門突然開了,從我模糊的眼神裏呈現出頭髮秀長,身材纖如蒲草,着青花式樣長衫的女人,看不清臉,五官縮影成有鼻子有眼的白色。

李老太貌似忽然想起來什麼,讓我稍坐,往過走去,我看長衫女人在她眼皮下託了託肚皮,幾乎斷定了是老太口中的兒媳——美蘭,隨後她們又進了屋子。

一杯茶快要見底的時候,老太蹣跚着回來了,隨即看到她手裏拿着東西,立馬引起了我的注意,走到視力範圍內,她手上多了一個藍黑色布塊圍成的包裹,我隱約知道里面是什麼。

“大師,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答應我老太婆,路上的盤纏我都給你準備好了!”說着把布塊攤展開來。

我驚呆了,這足夠能蓋一整座法華寺了,就是錢有點古老,足足二十多塊銀錁子,還有三錠看不清款着什麼字的金錠。儘管沒有夢裏看到的那樣明晃晃的發光,可沉甸甸的分量足讓我目瞪口呆。

“我老太婆家裏沒有多少鈔票,這都是祖上積攢下來的餘慶,還望大師莫不要再推遲了,如果大師不嫌,我願意在事成之後,再出一半結緣善款。”

“這......”我感到口風鬆動,不,是沒理由拒絕,“你不怕我卷錢跑了!”

“大師莫說笑話,我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拜託大師了!”她雙手合十,虔誠地像對着佛陀。

我以出家人以慈悲爲懷作引,願意效勞爲名,將其全部收下,聲稱盤纏餘剩也會用於修廟建寺。我心裏合計好了,這些錢如此之多,可不能任意花銷,事成之後,我就去大城市買個名牌大學學歷,再買個洋房,當然必須去整形醫院把頭上三個點抹平,別看我肥膩老成,其實我還年輕,至少要娶個媳婦。

李老太興奮的嘴巴還是閉不上,好像受了刺激,不住的嚅動老嘴喃喃自語,“我能有孫子了,李家要有後了......”

“砰砰砰...”三聲大門的叩響,“汪...”隨之一陣鐵鏈的嘩啦聲。“開門,是我福田......”我下意識緊張地夾了夾腋下的包裹,生怕被人搶了,儘管聲音隔得很遠,可在這清寂的大院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李老既有客來訪,我且不便打擾,你的事我即日便可啓程。”請辭完,爲了博得佛祖原諒,補了句,“阿彌陀佛”。

老太看事已談妥,無再挽留,她起身去開大門順便送我走。好在她肯送我,我可真怕“大狼”把我活吞了。大狼有一聲無一聲地叫着好似在不斷提示主人有人上門了,走到影壁時,聽到正房有剛纔那女人聲音:“誰來了,是福田麼?”

“剛到門上,你先回屋侯着吧!”老太太喊道。

福田看樣子是他們熟人,我沒心思問,忙着如何揣錢,如今領悟到了紙鈔的妙處,這真金白銀的布包,夾在咯吱窩硌得肋條疼,提在手裏吧,總想起一句順口溜:打南邊來了個喇嘛,提拉着五斤塔嘛。最後我還是夾到了腋下,說不定一會兒還要雙手合十,忍一忍,拿回去就屬於我了。

走到大門處,“大狼”好像看出我拿它主人東西了,試圖掙脫鐵鏈子,血口大張直叫喚,叫囂的很兇,我有失風度地狼狽躲閃,貼着牆走。

可算到了大門,老太太拉下門栓,門裏進來個精神萎靡的大叔,蓬頭垢面,滿身酒氣,眉毛糊着浮腫的三角眼,嘴脣黑青,絡腮鬍子跟“大狼”的長脖毛一樣,鬱蔥地圍了一圈,真懷疑它們沾親。作爲出家人我不能搶行,站立一旁。

“你家有和尚?幹什麼的。”他進來瞅見我出言不遜。

我雙手合十表明身份,“阿彌陀佛”。

“福田,這是來傳經送道的大師。”老太太不失時機介紹道。

“現在的和尚,都賊着呢,興許會劫財騙色。” 他看了眼我的腋下,明顯是厲聲提醒老太太,“他沒去美蘭太太閨房吧?”

“阿彌託福,佛曰:美女與骷髏無異,錢財如糞土。”我實在不忍聽下去,回敬了兩句俗語,竟敢戳老衲脊樑骨。

“福田,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快進去吧!”老太太這纔拿出點當家人的口氣,我才得以出門。

出了門我心裏就踏實了,高興得簡直成了羊癲瘋,頭不暈了,眼眶也不疼了,多年的腳氣感覺也好了,一步三搖回到了住處。其實就是無人要的種菜大棚緩衝室,窮也有好處,逼得我跟高人隱士一樣過着離羣索居的生活。

到家後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包裹,看有沒有變成土疙瘩。我馬上就能擺脫這種討喫般的日子了,發現人不怕捱餓了夢想也跟着起鬨了。真想直接拿錢跑路啊,反正這些年換過不少地方,世界真的很大。轉念想,完事還有一半銀子在等我,老太太好像還不錯,我又不得不把念頭放下,這次權當替佛祖做個善事——收服一隻猢猻。

想通後,在房後挖了一胳膊深的洞,把這金銀布包埋了進去,爲防止有人誤挖,還在上面拉了一泡屎,可算踏實了。

由於這麼多盤纏不能現在使用,我就把積攢的零碎錢攢到一起,裝到多年未用的破褡褳裏,心想免不得受點苦了。我尋思爲了行事方便怎麼捯飭一番,我摸着光頭靈光乍現。翻騰了半天沒找到粗頭的燃香,爲了銀子心一橫,把剩餘不多的二鍋頭噴在了火鉗子上,籠火燒紅了火鉗子的兩條腿。袖口擦了擦用了十八年的玻璃小圓鏡,三點戒疤去外面行走的確不像話,“無相,無我相”的說辭不是每個人都懂得。

我忍痛把火鉗兩條腿捱了上去,一股燒豬毛味冒着白煙,我汗淚俱下,喘着要死的粗氣,照了照鏡子還算在點上,離上面的三點大致相匹,這第三點難住了我,上面的第三點我就燙歪了,有點上斜,真後悔沒有買個假貼。說什麼也晚了,硬頭皮往上燙,終於在咬碎牙的疼痛中燙完了。舉起小鏡子細看,哇呀,這真像骰子上的六點啊,還是向上斜楞的!我努力安慰自己,六個總比三個強,差一個等級呢。(如現代大學生不都時興鍍金麼?能弄到清北學歷絕不要九八五。)

到了晚上疼的受不住了,感覺腦袋開了三槍一樣痛得要死,我忍痛抹了一把,起包了,點燈照鏡子一看,三個火燎泡吹彈可破。唉,沮喪的很,怎麼見人。我仔細琢磨想到了辦法,去的路上我也不帶猴子,出了城也沒人認識我,我大可以裝個普通人,不,是不裝和尚。可衣服又成了問題,不能穿秋衣秋褲見人,我頭疼的轉圈圈,我碰運氣似的下意識推開了後面的門。

進了坍塌多半的大棚,天助我也,挨屋的棚角有身老農做活穿換的破衣服,我拿了起來,抖落了上面睡大覺的蚰蜒、稻婦,在明亮月光下看它們受驚卷尾巴四處逃竄。一股肥料農藥的濃厚氣味撲面而來,我歪着頭抖了又抖,好一陣子我拿衣服進屋,借火光看,失色的地方有點發白,不多幾處有蟲眼兒,但整體深藍色,也不惹眼,晾了晾就穿身上了,除了稍瘦勉強算得體。反正今夜疼的睡不着,我把裝和尚穿的黃袍和破褡褳,裝進買酒時用的破黑包裏, 凌晨三更天我把毛巾系在頭上出城去了。

我順着太白街走出隆城時,一路在想去哪找猴子這事,要是靠去哪兒碰運氣的話,我看是行不通,可能回來孩子都生了,另一半銀子想必是不會有了。我略一沉思,有猴子的地方不很多,四川峨眉、陝西秦嶺、張家界。峨眉山有觀音道場心裏有點牴觸,不能在太歲頭上動土,秦嶺那是金絲猴,好像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抓住要槍斃。那就只能去張家界了。

出城後天都亮了,頭上的戒疤疼的厲害,沒多餘的錢買藥,先在野地採了不少血筋草和着唾沫抹在瘡包上,想到後面日子不好過,我順便多薅了些,裝黑包。

我穿上這身菜農破衣服,頭箍着白毛巾,活脫脫一個地道前期地下黨,順利攔下一輛去市區的拖拉機。

到了市區發現,這裝和尚時間久了,當俗人開始還有點不太習慣,沒有了陌生人尊尚的目光,連走路都被人撞,害得我時不時用手護着頭巾。

可算到了火車站,有一趟去往湖南的綠皮舊火車能直達,我興奮得肚子都不餓了,可數了數黑包裏零碎的票子,還是餓着吧。最後不得不跟隨一個扛大包小包的農民工兄弟上了車,早知道能順利逃票的話,我就該上車前喫頓好的。

三天半的時間,在轟隆震耳,混合各種難聞的氣味中,火車可算停了下來,終於到了。

出了站陽光明亮,走到一個無人犄角,拿出小圓鏡看微微作痛的瘡包,真的是中國遍地是黃金,消腫了七八成,除了可愛的牛筋草看來口水也具療愈奇效。

我沿路向嘴上有毛的漢子和不大的孩子打聽他們常見到的猴子,得知下落後,直接去了離這裏最近的天門山。

還未到半山腰,看到一隻只半米多高,腰背發黃胸腹灰白,窄腦門、長鼻樑、高嘴巴、深眼瞼、黃眼睛、紅屁股的短尾獼猴,正在此山林間嬉鬧活動。騰挪跳躍的,攜子玩耍的,露着奶子哺乳崽子的,正摘野果子喫的,蹲在石塊上發呆的。我自然喜不自勝,白天人多眼雜,我學它們喫夠了野果子後,休憩。薄幕時分我開始行動起來。

既然李老太想給兒媳找寵物,肯定不能是成年猴子。我在叢林間循返往復尋找目標,小猴子也有不少,我就看哪隻有機可乘,轉悠得好多猴子都認識我的時候,倏然間有隻金色毛髮的猴崽兒沒頭沒腦地躥出來扒拉我手裏的黑布袋,反應未及嚇我一跳,索性黑包帶子纏在手腕上。我看機會來了,拼命跑進林中追去,沒想到猴會上樹,這麼小的猴子居然這麼搗蛋,上樹後還不忘恥笑我一聲。又搜尋了半天,直到月亮都出來笑話我了,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今日只好作罷。

到了晚上,我沮喪地睡在了半山腰的廟裏。還不錯,有零星貢食填肚子,佛道本一家的想法在腦海裏打了一個轉兒,找到了一絲天然到家的親切感,我心安理得睡了一夜。

翌日被遊玩的人吵醒,吃了點香案上的爛蘋果黴餅乾後,偷偷到昨天那塊地方蹲點,我又看到那隻金色猴崽子了,老太太一定會滿意它。在興奮中終於了等到傍晚,它剛一露頭,我就及早衝到它前面,防止它耍上樹老花招。只是這次沒想到,我剛截住它的逃路,一聲厲叫,蹦出個老猴子來,不由分說,它氣急敗壞地跟我進行了激烈鬥爭——手撓腳抓嘴啃。我還沒喘過氣,緊接着不知哪個悟空發動了對付天兵天將的招數,將猴毛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猴兵,嘰嘰吱吱亂哄哄地叫得人心煩。

不曾想這些高智商的靈長類,有組織有紀律,在爲首健壯猴王英明指揮下,它們膽子更大了,進攻也更有秩序了。天吶!它們一點都不怕人,輪番上陣,分工明確,甚至還有專門擲石頭進攻搶包的。逮了幾次,它們早就由激烈地個人防衛變爲集體猛烈進攻,衣服差點給我扒了,胳膊手也無一倖免。有三類猴子不能惹,臉特別紅的,有崽子的,單個作戰的,都讓人吃不了兜着走。認清作戰形式後,我承認單打獨鬥打不贏羣居的集體抗戰。

我拔掉餘留在胳膊上的半個猴指甲,頹喪地下了山,再也不想在這個破山看這羣破猴子的嘴臉了。天色晚了,沒錢住賓館,琢磨該怎樣睡個好覺,這些天太累了,腰都要斷了。等到了山腳我喝了口山泉有點甜,想到了,脫去了菜農這身遺棄的工作服,換上了我賴以生存的黃袍,頭巾(頭上白毛巾)也拽下來。雙手合十,唸了聲“阿彌託佛”,大笑幾聲,走向山腳下的農家。

有了這身皮,辦起事來,異常順利,還是農民伯伯善良,見了和尚到家門,簡直蓬蓽生輝,羅漢下凡,說什麼都信。享用完令人滿意的膳食後,我跟借宿的這家人表明來意:打算收養一隻幼猴,帶到普華山用佛法馴化,爲衆生託福。老漢一聽,這積德行善,功德無量的美差非己莫屬。當晚就集結了幾個壯漢上了天門山。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聽到了屋外令人興奮的“嘰嘰吱吱”嘶叫的猴子聲,我推門出去看,老漢也開心地搓着被猴子抓傷的大手掌,介紹說這是昨晚在林間碰到的一隻幼猴兒,可能是晚上肚子餓去覓食和母猴走散,說不定是調皮貪玩跑出來迷路了。我走過去,看蜷縮在牆角的小不點。它看我走過來,驚恐地叫着,這可憐的小東西,身子都要擠到牆裏去了。它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它,奇妙的事往往在冥冥之中在積極暗合人的心理,我有點感動,不知道來自哪裏的感動,它真的是那隻金色的猴寶寶。

我蹲下身看得清楚,這分明是剛離開媽的孩子,通體黃燦燦的絨毛蓬鬆着,酷似人的完美手腳,胸腹有區分與其他部位的灰白色,如同穿着陰陽色可愛小坎肩。頭頂中間有一條好像剛梳好的中分,不長,露出跟臉色一樣好看的嫩黃,這崽子嚇壞了,明亮的眼睛如同把玩的太極球,驚懼地骨碌着,真怕從眼眶裏轉出去,眼下面有兩條猴子特有的皺紋,從鼻子兩邊開始,向臉頰兩邊延伸,像扔進水裏石子後,往外擴散的漣漪。尖鼻頭兩翼也有兩條向下延展的“漣漪”直入鬢角。撅着的嘴巴完美嵌在桃形面孔的底端,同兩邊圓圓的招風耳形成一個可愛的三點。瑟瑟發抖着,在低一聲高一聲地哀嚎。

我第一眼看到它時,就喜歡上這可愛的小傢伙。如今我不無激動和感慨地伸手把它攬入懷裏,它沒有掙扎,可能是最近經常打照面,抑或是看我慈眉善目不摻假。我用手指輕彈它的俏鼻子,它身體很溫暖我抱得很妥帖,它慢慢停止了發抖,過了一會兒像個貓一樣乖順地靠着我懷裏。我低頭看,它眼角竟然跟人一樣滑出淚水。農夫一家見狀,都拍手叫好,只誇我是佛陀下凡。

從農戶家走的時候,他們一臉虔誠地要送我點香油錢,我破天荒的第一次見錢不收,道這猴崽子與我有緣,只要了一根細細的金屬鏈,繫到它腳上。

錢不多,又帶只猴子,逃票肯定是行不通了。心想猴子到手了,晚個幾天不妨事,便一邊走一邊想辦法。小猴子時不時“嘰吱”一聲,我抱在懷裏,越看越喜歡,它現在沒有失驚的眼神,眼睛朦朦朧朧的,我給它取了個自帶佛性的名字——小彌。

小彌開始對我充滿惡意,根本不管我餵它喫什麼都愛搭不理。它終究還是個寶寶,終於到了晚上它渴得忍不住了,我雙手捧水餵它喝,它喝的滋滋作響。這一刻,我分不清是爲了錢還是別的什麼,在它軟乎乎的小嘴嘬到令我發癢的掌心時,我咯咯地笑了,發誓我從沒這麼笑過。

這以後小彌好像對我放下了芥蒂,可能覺得沒有親媽,後媽也還行。它開始恢復猴子的頑皮本性,一會兒爬到我肩頭,一會兒跳到地下東抓西撓,它很喜歡這個世界,後來它也開始喜歡我。我一路上用和尚之名,多少有點進項,除了買我喫的饅頭外,都給這活寶買了它愛喫的葡萄、香蕉、西瓜,它居然還喜歡喫一點肉,和尚我只好赤膊上陣給它捉野地裏的螞蚱。當然條件惡劣時,我陪它也喫荒外的野菜野果子。

前面的路上以僧人身份掩人耳目,躲過了一城又一關的稽查。儘管如此,我們行路並不趕,小彌走累了,我就抱起來讓它入眠,它睡醒了會跟我攀談。它開心時溫柔輕韻,生氣發怒時赤目狂吼,更多時候是嘰嘰吱吱地跟我談東論西,話多的如同小孩子。

在我們離開張家界的第八日,天好像得了黃疸病,天黃地也黃。我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一路上都是向行人打問路途,行程難免有所偏差。上午是看不到盡頭的荒漠土路,下午好不容易看到了綠色,可還是一如既往的絕望,草路彷彿長了腳,路越走越長,連汪水都長腳跑了。快要日落西山時,除了雲還是看不到一片人煙,目赤口乾,七竅冒煙,脣如樹皮開裂,舌如剛出爐磚頭一般乾硬。小彌我早就抱不動了,此刻更像拖着條死狗,它聰明地抓緊鐵鏈,全靠我的牽引往前蹭步,可此刻大有放手之勢。

天要下雨,小彌這麼小我怕它撐不下住去,走了這麼久,我沒繼續想下去。把鏈子掛在一根樹枝上,我奔去茂密草叢深處。它需要立刻補充營養,我連滾帶爬,不管抓到什麼活物,都往兜裏裝,礙手礙腳的破褡褳和那些廢紙零錢早就見鬼去了。

風沙沙作響,心知不好。我扶樹趟草拼命折了回去,小彌已昏倒在樹枝下,可能以爲我放棄了它,拴起來等死。我失控地喊叫它, 搖晃了一會,它可算睜開了馬上就要閉上的眼皮,微微張了張嘴巴,我喜極而泣,一股腦掏出兜裏的東西喂小彌。這些傢伙缺胳膊少腿,甚至早一命嗚呼,喂得慢,看得清楚,蚱蜢、蟈蟈兒、蹬倒山,甚至還有隻將死的蟋蟀在伸腿。吃了大半,隨着滾滾雷聲,狂風入雲,草木呼嘯,只覺山搖地動,天地間暗黃一片,幾乎與之同時雨水應聲而下。

小彌還沒恢復體力,我抱起它,向山間狂奔。暴風雨緊追不捨,不出兩分鐘就溼成了水裏的魚,溼滑泥路上,不出意料地摔倒了,只是沒料到摔得這麼結實,直直地向前栽去。懷裏還抱着小彌,心驚不好!在最後的須臾搶時間把小彌舉過了頭頂,最後結果毫無懸念,我肚子受了苦,下巴吃了草。好在肚子沒東西,吐了口雨水,拔腿繼續找躲雨之所。在只能遮住頭頂的山岩下喘了口氣,看到山洪在漲,我又向山上繼續前行。如不是山上的荊條結實可以抓握,我可能早被風捲到太平洋去了。

我順着依稀可辨的山路幸運地找到了不知棄用了多久的存羊洞。腐敗的羊糞蛋散發出不多的羊糞味。我挑了一塊被曾來這裏的羊磨得溜光的青石片,把小彌放在上面。它身體恢復了不少,眼睛睜得溜圓,“吱吱”的叫聲漸漸有了氣力,我從洞壁處捧了點山泉餵它喝下去,它全身溼透不停打顫,可能是石板太涼掙扎着想起身,我靈機一動,把洞裏這不知晾了幾年的幹羊糞蛋鋪到它身下。確實奏效了,止住了它的顫抖。隨後我也扯去了這一身溼冷衣服,坐進羊糞蛋裏,用乾燥的溫度搓發麻的手腳。

夜晚雨水的嘩啦聲時高時低,洞裏也在上演“泉水叮咚”。冒雨看了看洞口附近連個能果腹的野果都沒有。胃把我嚥下的唾沫都消化殆盡後,奔波一天的身體開始抗議,飢乏地扶着牆壁找喫的,天知道此刻我有多想喫一口羊糞蛋。是洞裏紅色小圓果帶來了希望,打消了我這個難以啓齒的想法。小紅果如野葡萄一般鮮豔,葉子不多,果子長了不少。我餓瘋了,手上沒有一絲力氣,嘴直接湊上去跟牲口似的吞咬。

喫得有點肚脹時我才罷口,喝了幾大捧冷泉水,靠在青石板上,赤條條地把小彌抱在懷裏。我好累,眼皮都睜不開,當我以爲自己要睡着時,糟糕的事情發生了。起初只是四肢癱軟頭暈噁心,開始誤以爲是累壞了。少頃,心跳加劇腹痛難忍,打個了滾驚動了小彌,它恢復了體力,緊張地逃到一邊發出急促地“嘰吱”聲。我終於連打滾的力氣也沒有了,小彌蹦躂了幾下,居然消失在洞口,變小的雨絲匯成霧濛濛一片,我狂喊了一聲,“小彌”!我忽然明悟了,喃喃自語“做什麼勞什子和尚,我時日無多,隨你去吧,越遠越好。”

我還在西方極樂世界遊離的時候,熟悉的“嘰吱”聲打破了朦朧。是小彌!我拼死睜開半個眼睛,它手裏抓着不知是從什麼藤上摘下的野果子,綠黑髮亮,我忍不住縮了下脖子。小彌又是一陣急切的“唧吱”,拿着那一串藍寶石直往我嘴邊送。我流着老淚被這隻猴子成功地餵了。它又進進出出兩次,每次都餵我點不一樣顏色的果子,我不知道是由於對死亡沒那麼怕了,還是果子裏面注入仙藥了,我居然能打滾了!總之頂開心的是小彌沒跑,不管在金錢上還是在心理上,都有種幸福的滿足感。

第二天雲銷雨霽,我們翻過山頭就看到了冒着炊煙的村子,世界,久違了。

後面的路上收到不少好心人的齋食,運氣好的話還能搭坐順行的車。靠我們的雙手和雙腳,加上好心人(不乏爲了自身慾望求保佑買心安者)的供給。十二天後,我們終於回到了隆城,回到了熟悉的太白街。

小彌“吱吱”地狂叫不止,用小胳膊緊緊摟着我的脖子,我看到李老太手裏的黑布包,使出了渾身解數來勸小彌,說大宅子有好喫的好玩的,撫摸它,都不管用。這崽子精着呢,老太太一伸手它就反身把我緊緊抱住了,任憑怎麼說就是不鬆手。老太太用力拉拽小彌,聲音越來越高了,叫的我心裏跟它撓了似的。

“這是給美蘭的猴兒吧!”虯髯大叔按住小彌兩條胳膊,猛地向後一擰,小彌在高八度的“嘰嘰”聲中,被強抓過去。緊接着手裏牽引的繩索也被搶了過去,我失去了與小彌最後的一絲聯繫。

“別弄傷它,它還小!”我嚷着這個突然冒出來手腳粗魯的傢伙。

“福田,多大人了,還這麼魯莽,快抱進去!”

“他是什麼人?怎麼這麼沒輕重!”我一臉懷疑,氣惱道。

老太太看出我面帶慍色有點不捨,“福田吶,是我嫁到李家時就有的奴僕,那時他還是個不大的孩子,也跟了我家老頭子很多年。新社會,只好讓他回去住了,從來就是這副德行,不要見怪。”老太太見我臉色好一點,“辛苦師傅跑一趟,感激不盡,我老婆子說到做到。”說着她把那一袋錢揣到我手裏。

“它叫小彌,喜歡偶爾喫點肉,愛睡懶覺……”我猶如在喃喃自語。

老太太閉門的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手上的小彌變成了錢,看到小彌在我胳膊處殘留的幾根熟悉的絨毛,心裏好像開了一個大洞。

第一次擁有這麼多錢,心裏卻沒有半點興奮。我回到住處,在糞便處挖出上次埋的那包金銀錁子,與這次手上的合在了一塊。我盯着這樣金銀看了半晌,看不出買文憑買房子的意義,卻看到了小彌的滿身金毛和桃形面孔,鼻子裏似乎殘存着小彌餵我野果子時的香味。感覺不到對體面生活的嚮往,卻感覺到難以名狀的落寞和丟失靈魂的抽離。

悵悵然躺在牀上,我失去了一切興趣。腳步挪不動,滿腦在想小彌現在的情況,有沒有怕生,有沒有掉眼淚。惶惶然到了第三個晚上,夜深沉下來,我輾轉難眠。試圖用大宅院的生活肯定更適合小彌的話安慰自己,打算明天就要離開時,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模糊的猴叫。我箭步奔出,看到小彌用過的腳鏈,上面還沾着血漬一般的東西。莫不是......,頓覺不好!三步並兩步向杏花灣李老太家走去,想到上次那隻活祭的跪腿山羊,我跑得更快了。

到了李家,我拍了拍門,沒動靜,稍微一推門開了,黑夜藉着月色,看到大狼一反常態趴在地上呼哧喘氣,比我喘的還兇。來不及多想,過了影壁直直衝向祠堂。

我推開那扇陰氣沉沉的側門,看到那棵該死的樹,走到祠堂門口。

“福田,幹嘛去了,還不進來!”老太太喝令。

我猛地跨進門,老太和美蘭反應未及,我一眼看到了側面小香案上一團血紅,在長嘴怪塑像下有團東西在動。我及至跟前,天吶,是小彌,它,......它被扒了皮,還沒死!在黃燭光下打寒噤似的發抖,嘴裏發出微弱的幾乎聽不到的“嘰吱”聲,它渾身密密匝匝往外沁血,一隻眼睛還被刺瞎,全身的紅肉,被空氣侵蝕,一股殘忍的血腥味漫展,我的小彌。

“是你!”老太太驚呼。

我一把扯下長嘴怪的黃披風,剛要包裹受刮痛之苦的小彌,沒想到,它突然睜開血眼,尖聲咆哮着咬向我的手臂。它死了,沒有了顫抖。我閉了下眼睛,苦澀的眼發痛。

我轉過身,老太太心知不好,拼命喊“福田,福田......”,又看向近前,“美蘭,美蘭,說句話啊......”

我從跪倒的山羊胸前抽出柴刀,老太嚇癱在地,“不,不,是福......”

我想到她青筋暴突的手有力地推開木門,嘴裏不住叨唸求子抱孫那一刻,沒再猶豫,“要你償命!”一刀刺了下去。

跪着的美蘭早就嚇得渾身顫慄,此刻看到老太太口吐獻血,她更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破嗓驚叫。

“快抓住他......”外面一陣喊嚷。

聽到不少的腳步聲,求生的本能慾望,使我無暇思索地慌亂逃跑,我沒空收起小彌,指着香案,衝美蘭怒道,“好生安葬它!”我把手裏的柴刀哐啷扔到她面前,我爲了小彌可以殺人,她知道該怎麼辦。

我奪門而出,模糊夜色裏,匆促地打量中看到一夥人衝進院子,情急之下,我竄上老榆樹登上了祠堂的屋頂,順着外面的路逃了。

逃脫後的三個月裏我東躲西藏。甚至在開始被滿城通緝時,我還去曾經的“存羊洞”裏度過幾日,風頭總算平靜下來。可躲得過追捕,逃不過小彌的眼睛,和胳膊上褪不去的痛,亦躲不過它救我性命的事實對我後知後覺的撞擊。

幹了殺人勾當的我似乎敏感起來,總覺得小彌這件事上有說不出的蹊蹺。在各種追捕勢力以爲我早就逃到外地時,我來了個回馬槍,宛如上次穿戴成農夫模樣,探李宅。然,幾次叩門除了大狼積極迴應,沒有一點動靜。我愈發生疑,果斷採取了措施,弄了幾隻肥膩白條雞加了點“料”,夜色濃重後,我用竹竿挑着這些肉,供大狼笑納。

我成功翻牆進院後,不由地快步到祠堂。神鬼怕惡人,我現在是惡人,什麼都不怕。我推開木門,長明燈火苗跳動,時不時發出咯吧吧響聲。我看到地上還殘留着浸入地面的血漬,一團烏黑。正堂我看到惡婆李老太牌位未覺驚奇,可側身看到長嘴怪下面的香案上擺着福田牌位時,甚感驚詫。隨之心裏多少有點欣然,小彌人世間的事應該可以畫上句號了。長嘴怪沒有了黃披風,醜陋地令人髮指,我拎起地上的柴刀,攔腰砍斷。動靜着實不小,我聽到了來自正房方向的驚叫。

我奪門出去,穿過前廳,直直向正房走去,我從沒見過如此陣仗的燈火,整個正房幾乎能打開的燈全都亮着,有些光照不到的地方也都點起了蠟燭煤油燈。我剛推開堂門,美蘭的驚叫如同誰掉進了狼窩。

“福田,別過來,你不要過來……”

美蘭閨房的毛玻璃上有她不斷顫抖的影子。

“小彌想必已經埋了吧?特來道謝!”可憐的女人,我表明身份,不想這次叨擾讓她精神徹底失控,她總歸幫我埋了小彌。

驚恐失控的喊叫停止了,我剛要關門退出,房裏傳來一句,“葬在了後山!”

從李宅回來後,我的腦際還是不停歇地徘徊在從張家界回來的路上和那間祠堂,想起那惡老太牌位,倏然間記起這該死老太爲兒子死後燒香的事。我掐算着日子,在小彌死後百天,我摸到了杏花灣後山,這天的風大得出奇,我沒有捂頭換裝,如同跟小彌回來的路上一樣。

老遠我就看到一處新起的墳塋,提着燒紙走了過去。我在墳前蹲下,剛點燃手裏的黃紙,紙就卷着火苗飛了。

“汪”的一聲,大狼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地裏冒了出來,猛烈地衝向我,後面是牽着它將要失手的美蘭。

“你也過來拜祭小彌嗎?”我沒什麼東西可用來答謝,雙手合十,說了句,“和尚有禮了。”說完我有點後悔,畢竟是我宰了她婆婆。

“和尚,哈哈哈,你算哪門子和尚!”我被她的獰笑震地直搖晃。“我呸,你不光殺人,還殺錯了人。”她聲音是一陣大風,不帶任何感情。

“什麼!我殺錯了人?”黃紙隨風翻飛。

“你是不是以爲自己爲那隻猴子報了仇,哈哈哈......”又是一陣大風一樣的笑。她甩手把我屋裏那包金銀錁子扔到了地上。“是你殺了它,是你!”

我看着那些錢幻化成了小彌,退後了一步,跪倒在地上,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壓制心裏的痛楚。

“別假慈悲了,福田發現你屋裏有酒瓶時,就猜到了你是假禿子,不然怎麼假借你手殺死老太太。”又是一陣狂獰的笑。

我疑懼地盯着她,身子在發抖。

“你眼睛瞎,耳朵應該不聾,今天讓你做個明白鬼,我懷的孩子不是阿康的,那是個廢物,是福田的。除掉老太太是我們的主意,福田察覺到你對猴子感情不是一般得深,他在李家一直操刀管殺活物祭拜的勾當,他說服了一心只想留後的老太太,相信了殺猴求子的活祭方法,也是他做好了一切引你過來,你可真是一點沒讓人失望。”

我想到,帶血跡的腳鏈,莫名奇妙的大門和狗......,雙手無力地垂到地面,臉如黃土。“你們爲什麼做強盜!老太太還能活幾年。”

“我要沒懷孕,興許她還能多活幾年。可這老太婆實在頑固,門第之見頗深,她活着就別想讓我們在一塊,孩子也不會有父親。”

“你們,老太太待你們不薄吧,這是作孽啊!”我痛苦地握拳捶地。

“本來,我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以不殺你,可我的孩子,孩子……”她居然啜泣出聲來,我才注意到她扁平的小腹。“該死的猴子,它化作了惡魔,我只要一閉眼它就纏住我不放,做了法事,換了屋都擺脫不掉扒皮的猴鬼,有幾次是那吐血的老太婆掐我脖子。

可惡的畜生加上老太婆這個幫兇終於把我的孩子害死了。”她居然嗚嗚地哭起來,忽然她中斷了哭聲,眼神變得凌厲,“孩子死後,一切都變了,福田財屋到手後本就無所畏忌,看孩子也沒了,我完全成了礙事的婢奴,他妄想再娶妻。”她又向我走近了幾步,牽着的大狼蠢蠢欲動,“他該死,在他醉酒那天夜裏,我在茶水裏投了毒,狠狠給他灌了下去。可他卻沒死,成了癱子,嘴卻還能支吾片言隻語。你殺老太終究驚動了政府,關於老太的死,福田活着我就難逃干係,他不能不死。還是這把刀,”她從背後腰際拽出柴刀,拿在手裏揚了揚。“我宰了他!”

她手裏拿着那把柴刀,大狼就要到腳邊,肅殺之氣迎面撞到我身上,我站起來,沒有退後。

“本來不關你的事,是你自己貪財摻和進來,那天殺的猴兒,已經奪去了我的孩子。老太太死了,福田過早暴露畜生本性,我替上天結果了他,使得我又多了個擺脫不掉的惡魔。”聲音猛然變得尖厲,“攪進來的都一一死去,你不能不死,我一樣也不能活。人不死,死者不會安息,世上的罪孽就不會消失。這也是你應得的下場,怪就怪你有眼無珠,亂刀殺人!”

我看到山下李宅有火光閃爍,我大概明白了美蘭這個女人的用心。見她欲要揮柴刀砍來,我開口了,“我可以死,只一個請求,答應我你就可以直接動手,絕不閃躲!”看她舉刀的手停了下來,“我只要求死後能與小彌合葬在一起!”我指着眼前新起的墳塋。

“哈哈哈......”她啞然失笑,輕蔑地挑眼看我,“不僅是瞎和尚,還是傻和尚,你當真認爲我會把那潑猴兒埋在這兒!”一陣笑後,“在大狼肚子裏!”我身體如同抽走了筋骨,軟在了墳塋土堆上。

肆虐不止的風裏是放蕩無羈的狂笑。大狼喫人的瘋病開始發作了,掙脫束縛咬住了我的喉頭。風抽打着山石亂草嘶鳴,笑聲悽唳引吭天外。

眼睛裏倒映美蘭縱身李府火海的身影,眼皮再也不願睜開,“亂糟糟的世界,誰又躲得過......”

本文由薦文官 弗花 推薦。


本文由“文字之光社區”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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