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幻小說:長安遇王維

長安遇王維

生在玄宗朝,詩人俯拾即是。在浩浩蕩蕩的詩人隊伍裏,梁印也算是一個寂寂無名的詩人,三十年的詩稿,刪刪燒燒剩下幾卷,謄抄幾份送給詩友,雖不自得,聊以解乏。

開元年間,梁印離開福州旅居長安。

一日梁印在長安開化寺進香,大雄寶殿靜悄悄的,寶鼎香雲繚繞,風動銅鈴。

忽然殿外傳來有些許人聲,梁印走到殿外迴廊。

一個小沙彌跑過來,興沖沖地對梁印笑說:“王摩詰來啦,好俊,長得像壁畫上的天人。”

梁印驚訝:“你說的可是,那位自制《鬱綸袍》名曲的大詩人王維,王摩詰。”

小沙彌笑着點頭。

梁印問:“那他現在在哪裏?”

小沙彌說:“剛去了觀音殿。”說完,一溜煙跑進殿內添油去了。

梁印有點激動,他小步疾走,在寺內尋找王維的蹤跡。

忽然,他看到幾叢竹林的院子裏圍坐幾個書生,正在笑談。

王維在長安早已是家喻戶曉的大詩人了。他的畫像,在坊間賣的詩集裏,梁印見過,但真人梁印從未見過。

梁印很快從幾個書生中認出了王維。

面如冠玉,似乎不足以形容他的俊朗。但,還有更好的形容,梁印思忖着,對,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其時,王維不過穿一件普通的布袍,隨意扎一條頭巾。

梁印不肯輕易錯過認識王維的機會,只是覺得貿貿然擠進去有失禮貌。可在遠處偷看,或者偷聽別人談話,似乎更加不禮貌。

正在他躊躇之際。和王維圍坐的朋友忽然招呼他。

那人眉目和藹,說:“兄臺,過來坐坐吧,看你站了半晌了。都是朋友!”

梁印笑說:“失禮,失禮。請問,您是?”

那人回答說:“我叫裴迪!”

梁印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裴迪問道:“兄臺,尊姓大名?”

梁印笑說:“豈敢,豈敢。鄙人梁印。”

王維笑道:“不必見外,我叫王維。”

另一個道人說:“我是道衝。”

又一個書生說:“我叫北辰。”

最後一個僧人說:“我是智行。”

王維說:“梁印,我記得你的名字,你曾寫文章評論過我的詩文,你說你也很贊同‘無可無不可’,是吧!”

梁印不知道自己的文章怎麼被王維看到了,他說:“我喜歡《金剛經》中的‘無諍’,我想這是與‘無可無不可’相互印證的話!”

王維肅然靜坐,連連點頭!

裴迪拉拉王維:“今日小聚,別這麼嚴肅,會把人嚇壞的。”

王維哈哈笑了起來:“來來,品品北辰帶來的西湖龍井!”

茶香四溢,大家喝起茶來。

北辰突然正襟危坐,說:“近日聽聞,安祿山又來長安,玄宗對他禮遇太過了!”

裴迪說:“我看不是什麼好事啊。這安祿山野心勃勃!”

王維說:“只恨,楊國忠、高力士一夥矇蔽聖上,安祿山纔有機可趁。”

道衝說:“是啊,皇上閉目塞聽,李太白雖是翰林了在御前用事,可皇上終日只讓他寫些‘清平調’一類的曲子娛樂,可惜一代詩仙,竟成弄臣!”

智行說:“皇朝岌岌可危啊!摩詰你官給事中,可要小心行事,危言危行啊!”

王維慨然嘆息:“我心有餘力不足啊。唉——”

梁印想到近日,有許多長安人拖家帶口往外遷移,想來大唐要大禍臨頭了。

那日別後,梁印四處打聽安祿山的事,想把朝廷的現狀弄明白,長安城在不安之中。

果然,次年大亂,史稱安史之亂!

梁印隻身一人寓居長安,無家累,也無多少傢俬,逃難於他並不難,他不慌不忙。

在慌亂的人羣裏,梁印逆着人流又走上開化寺,他想最後上一次香,爲亂離的同胞,爲他的大唐。

梁印又在開化寺的大雄寶殿佇立。

小沙彌行色匆匆,看到梁印,停下腳步,問道:“先生,你還記得那日竹林院中的王摩詰居士嗎?”

梁印疑惑地點頭,問道:“當然記得,怎麼呢?”

小沙彌說:“聽說他被安祿山的軍隊抓走了。”

梁印驚訝道:“朝廷要員竟然被抓了,你的消息可靠嗎?”

小沙彌說:“你看,這詩,寺外很多人都說是真的!”

梁印看到紙上寫着:

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寧碧池上作音樂

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絃。

梁印嘆息道:“身在囹圄,朝不慮夕,怎麼還寫這些,安祿山那些人要是看到該怎麼辦啊!”

小沙彌說:“我聽說,大丈夫不畏死,只怕屈死。佛門子弟,亦有節義。但是佛陀告誡過自殺是萬萬不可的。我想王居士不會死,更不會屈死的!”

梁印聽到小沙彌這一番話,心中暗暗欽佩,不僅欽佩小沙彌年小志高,也欽佩王維視死如歸!

梁印踱步出寺,人流如潮。

梁印收拾妥當,坐上馬車離開長安,回福州避難去了。

數月之後,帝都長安已在千里外,福州城近在眼前。

福州城的繁華遠不如長安,但也平安富庶。

安史之亂,亂了好幾年了。梁印一直在家鄉福州。

一年,梁印登臨鼓山,拾級而上山傍摩崖石刻,亭臺樓閣錯落石道兩側!

松風修竹好溪潺潺!

梁印想起王維。聽說安史之亂後,王維安全離開了安祿山的軍隊,重新回到唐朝廷。

王維的弟弟削官爲他贖罪,也因爲菩提寺凝碧池的那首向唐朝庭示忠的詩使他得免死罪,從寬發落。

梁印走進鼓山湧泉寺,碰到了一個僧人,那僧人在迴廊停下,不時看着他。

梁印也不解地看他。

兩人相互走近,相視而笑,原來是當日開化寺的智行。

智行說:“安史之亂,我從長安南下,幾經輾轉流寓至此。”

梁印說:“我是福州人!”

智行說:“到我禪房來坐坐吧!”

梁印點頭跟隨。

到了智行的禪房,梁印看到王維的集子。

智行說:“我有好幾部摩詰的集子,你拿去看吧!摩詰已經過世了,這是他弟弟整理的集子!”

梁印聽聞王維已經離世,潸然淚下!

智行說:“我寓居鼓山期間,也曾北上長安去與摩詰會面,還一同去過摩詰的輞川別業。摩詰過得很自在。亦官亦隱,雖爲人詬病,但又能如何呢?朝廷這樣,豈能容他作爲。摩詰倒是豁達的人。”

梁印說:“我看到民間詩評總說王居士,仕隱兩得!”

智行說:“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這是摩詰《輞川集》中的句子,曳尾泥塗,不是他所能夠的嗎?行藏自在啊!”

回到家裏,梁印讀到王維的《與魏居士書》不忍卒讀。

梁印刻了一方印,篆書“無諍”,他把印印在《王右丞集》的扉頁。

後來四十多歲時,他考上進士,一直以王維爲榜樣,爲官清廉,官至戶部郎中,死時竟無錢買棺,好在生前幾位摯友出資,將他葬在福州琅岐白雲山南麓海嶼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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