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傻子

童心是村裏的傻子,童心的媽媽是鄰村的的窮人女兒叫小花,童心的爸爸是一個愛唱歌的年輕人叫老五,童心的奶奶是個小腳老太叫駝婆,童心的爺爺是個駝背的老頭叫少爺。

童心的太爺是個真正的少爺,他死的早,沒人記得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地主。

村裏的人都住在童心太爺爺家的房子裏,每家每戶都住在圍着祠堂的廂房裏,唯獨童心一家住在邊角的柴房裏。

童心在小花肚子裏的時候,因爲成分不好,曾經受他太爺壓迫的後代鬥駝了他的爺爺,又在抓計劃生育的時候,餵了小花一口屎。

童心一出生就成了傻子。因爲童心家的祖祖輩輩都是聰明人,所以即便成分不好,要面子的一家人也不允許血脈裏出現一個傻子,所以在童心三歲時就成了囚徒。

童心經常逃出來找我玩,他總是笑呵呵地、口齒不清地喊我的名字。可是村裏的小朋友告訴我,他們媽媽說了,和傻子玩會被傳染也會變成傻子。

我的手停在了空中,童心拿着糖果的手也停在了空中,那隻白皙修長的小手開始顫抖,糖果灑在地上,童心焦急地看着我…

我在小夥伴們的起鬨中氣紅了臉,轉身就跑,我聽見他們在唱歌。

“地主孫子是傻子
傻子還想泡妹子
泡個妹子生兒子
生出一窩是傻子”

童心哭了,他從來不懂辯護,不懂回擊,也不懂這個世界爲什麼總對他充滿惡意。

其實我也不懂,其實我也想接過他手中的糖果,想揍扁那一羣欺負他的孩子,想每天把我的小人書借給他看,想告訴大家他不是傻子。

有一回,他又跑了出來,躲在外婆家的門後邊,看見我揹着書包回來,突然蹦到我面前,一直樂呵呵地笑着問我要小人書。

我看看四處無人就開始給他講故事,他聽得手舞足蹈,當我講到武松打虎的時候,他更是樂呵極了,爲了告訴我他對武松的崇拜,他一拳砸爛外婆家的凳子…

童心又被抓了回去,有人跟外公告狀說,還好他撞見得早,童心只是砸壞了外婆家的凳子,如果來遲一步,童心肯定會把我打傷。

外公提着我去找童心父母討個說法,我掙扎着和外公講理,但外公那麼愛我,容不得我受一絲委屈,一邊捉緊我,一邊說“滿仔不怕,外公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童心被老五吊起來用皮帶抽,他哇哇地哭着,向我求救,我小聲地替他喊冤,但我的聲音被激動的村民掩蓋。

張家說:“難怪,我家的玉米丟了不少,肯定是他偷了!”

李家說:“難怪我家的鍋子被砸了個洞,除了童心,哪個孩子會這樣幹!”

就連那個外來戶王麻子都急不可待地說:“上個月他還拿石頭砸了我兒子的腦袋!”

童心哭得更兇了,嘴裏含糊不清地喊着:“我沒有,我沒有!作證!莉…莉…作證!”

皮帶每抽一次,童心的聲音就小一點,我心裏的傷口就大一點,最後童心再也不喊了,不哭了,他身上再也看不見一塊好肉了,而我的心裂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我掉了進去,躲了起來。

可我無處可躲,黑洞裏有一個巨大的怪物,它在嘲笑我的懦弱,朝笑我的冷漠,它說,你看,童心身上的鞭子都是你抽的,你看,你長大後也會變成這些大人…”

童心眼睛裏的光芒,在那一刻熄滅了!我多希望它能燃燒,我多希望他的眼裏能長出恨意,惡狠狠地瞪着我,將我從深不見底的黑洞拖出來…

童心再也沒有偷跑出來,更不可能再突然蹦出來讓我給他講故事。有時候我經過他家門口,他也不會探出腦袋,或是口齒不清地喊我名字。他很安靜,很乖巧,幾乎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有一次,我放暑假回外婆家,看見駝婆在幫他洗澡,十四歲的他開始發育。他赤裸裸地被按在人來人往的家門口,坐在巨大的鐵盆裏,任駝婆往他身上澆水,任駝婆擦洗他身上的污垢。

我心虛地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像嬰兒一般純潔,他似乎退回了襁褓中,大概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安全。

我希望他能夠認出我,但是他沒有,他的眼裏再也沒有了我,這是他對我最好的報復。我一直被囚禁在那個孤單的黑洞,無人再聽見我的吶喊聲。

聽說,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有意義的,都會有自己的使命,童心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就是爲了承受痛苦嗎?他的使命就是供那些無聊的大人們消遣嗎?

而那些大人們可曾明白自己來到這世界上的意義和使命?他們輕而易舉地證實了童心的確是個傻子,剝奪了他正常成長的權利,但他們又有多聰明呢?

而我又能有多聰明呢!

我離開了小村,走向童心向往的海闊天空。我一邊行走,一邊藏在那個幽暗又孤獨的黑洞裏。我見過的人越來越多,掉得就越來越深,我怕我爬出黑洞,就會變成童心。

童心果然是嚮往自由的,在所有人都確定童心再也不會逃跑的時候,在一個颳風下雨的夜晚,在一片沒有一點光亮的黑暗中,童心終於逃跑了。

我不知道那天,童心是往哪個方向逃跑,但我知道他的眼睛一定在笑,一定一邊笑着一邊流淚,那些淚光閃爍着變成了黑夜裏的光。

我希望那天他會想起我,哪怕只是恨我、在心裏詛咒我!可我知道他不會,他會祝福我,他更願意我能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像我的小人書裏的故事一樣精彩。

他終於張開了翅膀,向着潔白的天堂飛去、再也不用回頭,再也沒有痛苦。

幾天後,童心的屍體在一條河裏被打撈起來,小花、老五、駝婆、少爺全都哭得撕心裂肺。

於是,那些安慰童心親人的鄉親們也跟着一塊哭了,他們開始懷念童心的好,說其實童心也沒幹什麼壞事,比那些整天惹事的熊孩子乖巧多了…

幾年後,我回到外婆村裏,得知了童心去世的消息,那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可是我明明看見童心像一條魚兒一樣躍進河裏,激起萬丈波浪,河水湧上了大地,開始氾濫,淹沒了村莊荒涼的田野,淹沒了村後的那片垃圾堆,淹沒到我的脖頸,流進了我的心裏…

我眼眶溼熱、鼻子溼熱,那一股溫熱的晶瑩剔透被我吞進了心裏,心中的黑洞慢慢被填滿,黑洞裏的我浮了起來。

我終於爬了出來,見到了久違的陽光。

我吸收着陽光、儲存着陽光,每當黑夜、寒冬之時都用它溫暖自己,每到一處悲傷、陰暗的地方就將它撒出來。

我不知道你住的地方會不會冷,有沒有光。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世上曾經有一個叫童心的孩子,他喜歡找我玩,喜歡看小人書,喜歡聽我講故事。

他喜歡自由,夢想着像你我一樣平安長大。

他叫童心,他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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