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經是凌晨3:30，我跌跌撞撞地走在一個陌生的小區樓下，因爲我找不着自己的家，我迷路了。
我醉得幾乎不省人事。因爲今天是我四十歲生日也是媽媽去世的第三十天。四十年前，媽媽在這樣寒冷的夜晚生下了我。
我茫然地望着零星的燈火，癱在花園的石椅上，醉意很快就讓我沉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一個聲音吵醒。
“你這樣躺在石椅上睡覺會感冒的，這麼大的人都不會照顧自己，會讓媽媽擔心的，哎！”
這是一個稚嫩的聲音，語氣卻刻意地老氣滄桑。我不情願地睜開酸澀的眼睛，一張蒼白的孩子臉幾乎是貼在我的臉上！我猛然跳起來，她靈巧地躲開，歪着頭在一邊咯咯亂笑。
我沒好氣地瞪着她，在心裏罵道：這誰家沒教養的孩子，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嚇人。
她似乎能聽懂我的心思，突然收住了笑聲，認真地審視我，那表情有點熟悉又有點滑稽。過了一會兒，她又恢復了孩子氣，對我翻了一個白眼說：難道你小時候就沒有這樣淘氣過嗎？”
“秋媛，秋媛，你在哪裏！”
母親的聲音尖銳地劃破夜色，因爲焦急而顫抖着。一個小姑娘躲在一棵高大的老樹上，雙手緊緊地抱着枝椏，雙腳已經凍得麻木。
“秋媛你究竟在哪裏，快出來好嗎？媽媽保證以後不打你了！”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但摟着枝椏的手又收緊了一點，她撅了撅嘴又落了一些眼淚！她今天去村口打油，因爲貪玩去逗路邊的狗子，把油桶打翻了。媽媽說那是全家人半年的油，沒有油水根本喫不飽！
“秋媛，媽媽可以不喫油，但你和弟弟長身子沒有油怎麼辦呢？媽媽會想辦法，但是你不見了，媽媽怎麼辦啊！秋媛，對不起…”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沙啞，到最後幾乎潰不成聲。
她很想從樹上下來卻因爲倔強，眼睜睜地看着母親一遍遍地呼喊她的名字。那聲“媽媽我在這兒。”她始終沒說出口。
二
“我猜你小時候比我還淘氣吧？”那個聲音又開始逼近，我的心跳猛然加速起來。我審視她的五官，竟然和我自己有幾分相似，可能是因爲我太醉了出現錯覺吧！
“我不管你是誰家的小孩，你現在最好快點回家，不然你父母會擔心的。”雖然我有些討厭這個大約10歲的小女孩，但是我還是表現了關心。
“你要送我回家嗎？”她調皮地眨着眼睛，似乎已經猜到我的回答。
“我可以打110幫你叫警察叔叔，因爲阿姨我現在連自己的家都找不着，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啊！”
“我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阿姨你只要陪着我走一程就可以了。”小女孩語氣突然親柔起來，似乎在撒嬌。
“我可以送你到你家門口，但你這個小鬼頭以後半夜不能亂跑了，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我努力地扶着椅沿，顫巍巍地站起來，去牽她的手，她的手簡直比石椅還冰涼，我想她一定是在外面凍了太久。
“你沒必要把你的外套脫給我，我看你現在比我更冷呢！”她似乎又猜到我心思，提前拒絕了我這個陌生醉鬼的善意。
“秋媛，冬天到了，媽媽給你縫一件棉衣，你明天上學不要再跟男生打架了”
女孩正在做最後一道初中數學題，頭也不擡地回答母親一句：“知道了！”
母親卻沒有半點不悅，她慈祥地笑了笑，給女孩熱了一杯牛奶。今天丈夫總算回家，還從城裏帶了一壺珍貴的牛奶。她看着女兒咕嚕咕嚕地喝完，繼續回到微弱的煤油燈下縫棉衣。她小心翼翼地穿針引線，似乎要把自己的整顆心都縫進去，這樣女兒的冬天就不會冷了。
外面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但喝完母親熱過的牛奶，她的身體不再發抖，她安然地入睡，很快進入夢鄉，連一聲：“謝謝。”都沒有和母親說。
三
“你這個阿姨心腸不錯啊，但我猜你還沒有孩子吧！”小女孩打破夜的寧靜，調皮地踢起一地的落葉。
“人小鬼大！”我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肚子裏的酒突然翻滾起來，攪拌着我的腸胃，似乎都要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擠出來。
“你要是有了家庭和孩子就不會半夜喝醉了，真是的，這麼大的人都不成家！”她繼續用她稚嫩的聲音教育着我！
“你這個小屁孩才幾歲，懂什麼啊！家庭太麻煩了，單身萬歲，懂不懂！”
“那是你沒有找到相愛的人吧？如果你找到了就會成家，有家人的陪伴纔是一種幸福，你不懂！”
“我不懂，難道你…”我一句話沒說完“哇”地吐了出來，酸腐的氣味在寒冷中蔓延開來。但是她並沒有嫌棄的表情也沒有跳開，她只是站在我旁邊靜靜地、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我的年紀看起來是不懂，但是不代表我真的不懂，你有時候看見的東西未必是真實的，你這個人就是不會看人，不懂人性！哎！”
吐完之後，我開始清醒了兩分，我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聽着她老氣橫秋的“教育”終於意識到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媽，你別偷翻我的抽屜行嗎！”高二的暑假還沒過完，母親就發現了她藏在抽屜裏的情書。
“我說秋媛啊，你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應付高考呢！還不是談戀愛的時候，等以後上着大學了，男朋友隨便你挑呢！”母親沒有半點惱色，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兒。
“媽，這是別人寫給我的，我…我…又沒…沒回應他！”少女倒是氣急敗壞了！
“別以爲我不知道，那小伢仔的自行車就停在外面！”母親的聲音剛落下就聽見一聲清脆的鈴鐺聲，那似乎是一個美妙的暗號。
少女跺着腳背過母親不再聽她嘮叨，她默然地梳頭、紮起馬尾，紮好之後連一聲招呼都沒打就輕快地跑出門了。
母親看着女兒用力甩門而出的背影和那似乎受了委屈而搖擺着的木門，她和木門一起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四
“你到底是誰，是人是鬼！” 一陣寒風吹過，我又清醒了兩分。
“哇…阿姨你好凶，你嚇着我了！”小女孩說翻臉就翻臉，一瞬間就哭了起來！
我竟然愣住了！我眨了眨眼睛盯着她，努力地搜尋記憶，我覺得我以前一定見過她！
“阿姨，你是不是怕啊？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呢？”小女孩又一瞬間就停止了哭泣，狡黠地看着我，路燈打在她臉上，她的臉沒有絲毫血色。
“我怕你個小人鬼！”就算我有點怕，就算她是個鬼，我又沒做虧心事，我怕個啥？我強裝鎮定。
“嘻嘻，那阿姨最怕什麼？”
“我最怕失去…失去愛，失去我愛的人…”
“秋媛啊，你就是不聽媽媽的話，你高中時候，媽媽就阻止過你，你不顧一切放棄自己的第一志願去他打工的城市讀那所不滿意的學校，你啊！”
母親端着老母雞湯坐在婦產科的病牀上流着眼淚，她的心痛極了！
“他沒有來過嗎？”23歲的姑娘癡癡地看着窗外，她像是在看向遠方又似乎在看向虛無，她像是在問母親又似乎在問空氣，她的眼裏沒有一絲生氣。
“等不來的人就不要再等了，因爲他不配！”母親咬牙切齒地說，然後嘆了口氣：“你還年輕，還會遇見真正相愛的人。”母親開始泣不成聲，眼淚差點落在依然溫熱的湯裏。她舉着一勺湯送到女兒嘴前，幾乎是卑微地求着女兒喝一口。
“我不喝！你走開，就是你拆散我們的！你一直反對我和他在一起，害我失去了孩子！我連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我恨你！”姑娘終於轉過望向窗外的頭，恨恨地看着母親、用盡全力打翻了母親手裏的湯。
母親捧着湯碗的手還停留在空中，風吹起她因爲近日操勞而無心打理的雜亂頭髮，竟然在她的黑髮裏藏了許些白髮，她哭起來眼角的皺紋也更擠了。
姑娘意識到眼前悲痛的人是自己的母親，心裏顫抖了一下，但依然什麼都沒說，那時她太年輕，自以爲失去了世界上最愛的人，自以爲失去了一切。
五
“媽媽，我在上個月失去了媽媽…”之前被酒精麻痹的痛苦終於在這一刻釋放了。
“你應該朝前走。”小女孩突然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地拍着我的背。
“我還沒有和媽媽好好地告別，她去世的時候我忙着工作，我沒能見着她最後一面，甚至在我內心深處還有些恨着她！沒想到她這麼突然地走了！”我抽泣起來，醉意已經清醒了一半。
“天底下沒有哪位母親會忍心責怪孩子的，她只會擔心孩子過得不好，哪怕到死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獲得幸福。”她的聲音有點哽咽，明顯是感染了我的情緒。
“你這小鬼頭怎麼什麼都知道？”我終於想起來什麼！
“你家到底在哪裏？怎麼還沒到！”
“快到了，就快到了，你繼續陪我走一走嘛！”她突然拽緊我的手，身子也離我更近了一點。在我的溫熱的手心裏，她小小的手掌終於有了溫度。
“你是個勇敢的人，你一直有自己的理想和熱愛，你難道忘了嗎？”她微笑地看着我，似乎啓發着我想起什來。
我搖晃着疼痛的腦袋，快了，就快想起來了！啊，這是哪裏啊！這怎麼有個舞蹈室？雖然關着門，但這不就是我每天回家時經過的舞蹈室嘛！舞蹈室的門口掛着一個小女孩跳舞的照片，在路燈下依然清晰可辨。
照片！對了，她小時候跳舞的照片！
“秋媛你看，這是媽媽小時候參加宣傳隊時候的照片，媽媽曾經也是個小女孩哦！”母親的頭髮更白了，牙齒也開始脫落了，但說起她小時候的事情，臉上綻放着孩子般純真的笑容。雖然她老得胳膊和腿都不靈便了，但笑容依然和照片裏十歲的時候那般清澈。
30歲的老姑娘從母親手裏接過照片，輕輕地撫摸着那黑白色的定格。也是因爲母親的啓發，她才熱愛舞蹈、學習舞蹈，將這作爲一生的熱愛。
“媽媽，你小時候長得真俊俏！”她笑嘻嘻地將目光轉到暮年的母親臉上，卻感到辛酸。母親是因爲愛上父親纔來到鄉村支教才留下來的，是因爲愛着她和弟弟才放棄了一生熱愛的理想。
她想對母親說一句謝謝，但她依然沒說，她只是打開播放器，展開肢體，跳了一曲《燭光裏的媽媽》。
“媽媽，我想對你說，話到嘴邊又咽下”“媽媽，我想對你笑，眼裏卻點點淚花”
她輕輕地起手、擡腿，雙手劃出一道擁抱世界的弧線。
“噢媽媽 ，燭光裏的媽媽，您的臉頰印着這多牽掛。”
“噢媽媽 ，燭光裏的媽媽，您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
她展開雙臂捧着陽光，騰起雙腿躍出出一個完美的大跳卻像落葉一般輕盈落地。”
六
“噢媽媽，燭光裏的媽媽，您的眼睛爲何失去了光華！”
“媽媽呀，女兒已長大，不願意牽着您的衣襟走過春秋冬夏。”
我的指尖輕捻着溫柔的路燈，緩緩地從地上起身、旋轉，放鬆了拳頭，低垂着雙臂，慢慢地轉過頭，淚流滿面地看着她。
“秋媛，你終於想起來。”她欣慰地看着我繼續說：“不要再哭泣，你心中所想，我都知道！你已經在心裏說了很多遍：抱歉、原諒、愛和思念。”
“媽媽！”我顫抖着看着眼前這個小小的人兒不敢置信卻又無比確定！
“秋媛，孩子，你已經到家，快點上去吧！”她站在門口向我揮揮手，就像小時候每次送我出遠門那樣。
“媽媽！我好想你！你再陪陪我好嗎？”“媽媽，你別走，我知道我以前錯了，讓我重新做一個乖女兒好嗎？”我已經淚眼模糊，我不知道媽媽爲什麼以這種方式與我見面，也許人死了就會變回自己最快樂時期的樣子吧！”
七
“傻孩子，我…我其實並不是你的媽媽，我只是一個渡人，幫助往生的亡靈轉達思念和了卻牽掛，讓他們放下執念好繼續路程。”
我眼前這和個母親童年一摸一樣的小小人兒終於落了眼淚，這一次她是真的在哭泣，因爲真正的哭泣是無聲的。
“你不是我的媽媽爲什麼變成她的樣子，她去了哪裏？”
“你的媽媽正在往生的路上，不能再回頭，她感受到你的思念和迷茫，當然我作爲一個渡人熟知她的一切，她讓我代替她陪她伴你再走一程，並且讓我告訴你是時候放下牽掛，好好地過一生。她讓我變成她童年的樣子是爲了不要嚇着你，也讓你相信她會輪迴。”
“回去吧，孩子，好好地生活，不要放棄去愛，不要放棄夢想，好好地過完這一生 讓你的媽媽能夠安心地往生，相信我，你們會再見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在我擡手抹淚的那一瞬間，她消失了。
只有沙沙的風聲，只有路燈陰影下我孤獨的影子，天邊露出微光，空氣似乎不再那麼寒冷了，一輛車呼嘯而過，人們開始起來忙碌奔波。這生生不息的生命長河啊！我知道媽媽竭盡全力也只能渡我到這了！
“再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