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退休前是一位物理學教授，我窮其一生都在研究“平行宇宙”的概念，那是與量子力學當中的“多宇宙”相關的內容。
我相信每一個個體的每一次選擇都會導致新的平行宇宙誕生，就像我今早7:30之前給外孫女打了那個電話的話，也許就會裂變出另一個宇宙，產生另一個我，另一個你，另一個外孫女。他們與我們的人生相似卻又不全然相同。
但是我始終沒有打那個電話，所以對於我所存在的宇宙，這個結局是無法更改的。無論我多後悔、多肝腸寸斷，而我只能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的外孫女離開我了，在清晨7:30，在她急着上班的那條路上，她坐上了一位一天打三份工的司機的出租車。
我本來要在這之前給她打一個電話，我本來有機會去挽救她的生命。但我始終沒有打出這通電話，我怕吵醒她休息，我怕打擾她，我不知道我的外孫女會不會嫌棄我太囉嗦，畢竟她已經長大，擁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需要我。
她的屍體運到老家已是晚上，我沒有勇氣去看她最後一眼，我可愛聰明的外孫女上個月還活潑開朗，現在卻死相慘烈，我無法面對她殘破的遺體。
她三歲就跟着我，一手將她養到十三歲。從孱弱多病的嬰兒養成聰明乖巧的小姑娘，看着她離家求學，看着她慢慢長到亭亭玉立；看着她談戀愛看着她失戀；看着她在我面前說着理想說着對美好人生的嚮往，我的老淚是如何也無法流乾的。
生命如此美好卻如此脆弱，一眨眼，一切灰飛煙滅，沒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
我看着漆黑的窗，望向無邊的蒼穹。如果我有能力改變空間力學，建立一扇窗戶，也許我就可以通過這扇宇宙之窗看到無數個平行宇宙裏的情景，通過數學計算就能準確找到與我所在宇宙最爲相鄰的另一個宇宙。
在那個宇宙中，我或許打了她的電話，我或許對她說了一聲：外婆一直在牽掛着你，那麼累的話，今天就別上班了！那麼此刻她就可能安然無恙地活着，最少能活到像我現在這個年紀吧！
滿崽，外婆好想你，你聽得見嗎？
二
我猛地驚醒，好像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噩夢，只是額頭上冒着冷汗，眼角掛着淚水。我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夢的內容，只是記得那種極致的恐懼，心很疼很疼。
6:30鬧鐘響了，我每天都會在7:30出發去公司，然後去公司喫早餐，開始一天緊張的工作。上個月，因爲資金緊缺，我將座駕抵押貸款了，所以今天要坐出租車上班。創業的人，一定要比員工早到，哪有貪睡的老闆呢？
這個點，外婆早該起來了吧，今天應該得給外婆打個電話。我拿起電話正要給外婆打過去，我的電話卻響了，是閨蜜打來的，說她家的門凌晨被人撬了，還好她昨晚住在男朋友家。她叨叨絮絮和我聊了很久。
最近看了幾起女孩被兇手入室殘殺的新聞，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替她感到後怕，得知她平安，我這才安心掛了電話，開始梳洗準備去上班。我已經遲到了！
中午12:00我接到媽媽的電話，外婆過世了，時間大概是早上7:30，在一條隱祕、早已被廢棄的小石路上，小石路凹凸不平、雜草叢生。不知道老太太爲什麼會去那樣一條小路上散步。
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幾個小時後了，7:30正是我準備上班的時間，也是我準備給外婆打電話的時間，而這個時間閨蜜剛好打給我，所以我上班遲到了，後面忙起來也就忘記了給外婆打電話。
如果我給外婆打了這個電話，她或許就不會摔倒，此刻正安然無恙地繼續活着呢？如果這個電話依然不能阻止悲劇發生的話，那至少她在最後的時刻，等到了我的迴應，知道我也在想她，就像她也在牽掛着我那樣啊！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忘了是怎樣訂的機票，忘了是怎樣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直到走進外婆的老房子、看見外婆躺在房裏，終於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我的外婆就在我面前，卻再也沒了呼吸。她就那樣躺着，任我呼喚她、抱她、親她，卻再也不能迴應我了。
她面色安詳，花白的頭髮散落着在腦後，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外婆宛如少女般鮮活。
媽媽說，她停止呼吸前想要撿起地上的電話，卻只差了幾釐米，終是沒有夠着。
我知道這個電話是要打給我的。
三
外婆，我好想你，你聽得見嗎？我無法相信，我最親愛的外婆就這樣離開了我。
我最親愛的外婆此刻就躺在我眼前的棺材裏卻再也無法回答我了！我最親愛的外婆出生在戰亂的黑暗年代，忍受半生的貧窮與飢餓。即便是在饑荒時代依然將我的母親和其他幾個孩子全都養育成人；即便是在外公常年不歸家的日子裏，依然像牛馬一樣獨自勞作，咬着牙扛了過來。好不容易熬到晚年，卻因爲過度勞作而染上一身疾病。
我最親愛的外婆在她貧瘠的少女時代也曾是那樣的聰穎那樣地求知若渴。
如果她沒有選擇外公，如果她繼續上學，她會不會有另一個美好的人生？哪怕這個世上沒有我！
在某一個沒有我的世界裏，我的外婆此刻依然活着，她可能會是一位知識淵博的老太太，她沒有經過那麼多年的貧苦勞作，就會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又或者，另一個世界裏，她依然遇到了外公，她只是晚一點遇見外公，剛好她求完學，剛好外公懂得珍惜，他們在那個樸素的年代相遇相知，生下我的母親，若干年後，我與我的外婆依然會相見，我依然擁有那個美好的童年。
我望着窗外的幽暗，望向無邊的蒼穹，我的外婆曾經在牽掛我的時候，也無數次這樣地望向窗外吧？
我們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我們只是按部就班地長大着軀體，像所有人一樣喫飯、工作、睡覺，我們日復一日地重複着、麻木着自己，告訴自己這就是生活，卻忘了爲誰而活、爲什麼而活！
外婆，我好想你，你聽得見嗎？
我將手指伸向窗外，並沒有得到答案，只有觸手的冰涼。
四
她猛地驚醒，好像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噩夢，只是額頭上冒着冷汗，眼角掛着淚水。依稀感到恐懼，還有胸口疼痛無比！
她覺得這個夢對她無比重要…她要努力記起來！嗯…她記起來了，她夢見自己在上班的路上坐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打瞌睡和對面的卡車相撞，她死了！
她的靈魂不甘心，回到了老家，可是她的家變樣子，外婆也不再是那個農村老太太，而是一位物理學家，她夢見外婆在呼喚她，外婆在捶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哭泣。
她大聲地呼喊外婆，可老太太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她翻看着外孫女從小到大的照片，黯然地望向窗外，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她的乳名。
她伸手觸碰外婆卻只觸摸到空氣，她去擁抱她卻撲了個空，慢慢地她看見自己變成透明的煙霧，漸漸地消逝…
五
今天是重陽節，老太太胸口隱隱作痛，凌晨12:00還是轉側難眠，握着外孫女新買的智能手機，打開微信，看到一則新聞：某市獨居女孩被人入室殘殺，屍體被裝進行李箱，兇手被抓，但是女孩的生命嘎然而止。
老太太胸口一陣刺痛，上了年紀，最怕看見這種新聞，而最近獨居女孩遇害事件連續幾起了。她痛恨現在的一些父母，只顧着忙碌卻忘了陪伴和教育，而另一些父母辛辛苦苦培養二十幾年花一樣的生命，因爲他們爲人父母的失責，瞬間凋零。
她胡思亂想到迷迷糊糊地夢見外孫女變成小時候的樣子，哭着和她說：外婆，快來救我！
老太太一下驚醒過來，滿頭大汗，急促地呼吸。發現只是個噩夢，慢慢平靜下來。她看了窗外，天還是沒亮，她又看了看手機，才凌晨4點。手機是她上個月80大壽，外孫女送的禮物，並且幫她註冊微信，教會她視頻通話，告訴她：外婆要是很想我就給我打視頻吧！
老太太點開她的頭像，想看看她是否安好，轉而又想，自己老糊塗了，外孫女和男朋友一起住，男朋友人不錯，一定會保護好她的又想着小姑娘前段時間說，創業很辛苦。不能因爲太想念她而去打擾她，害她睡眠不夠。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撥通電話。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6:00，天終於亮了，睡在隔壁的老頭子也起牀了。老頭子最近大概是嫌棄她滿身的藥味而睡到隔壁的吧！真是越來越不中用，兒孫忙，連老伴都嫌棄自己了。
她起來穿好衣服，想出門散個步。老頭子在做早餐。她笑着和老頭子說：我去溜達一圈就回來。老頭子頭也不回地說了句：米線很快煮好，抓緊回來喫早餐。
天氣有點冷，老太太腦海裏一直浮現被殺女孩的新聞，越想越擔擾、越慌張。一不留神摔倒了，手機也被甩出去老遠。
她最後一個意識就是去找手機，然後她的世界慢慢黯淡下來，隱約中，她看見牛頭馬面正向自己走來…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
老太太突然睜開眼睛，怒吼着：你們走開！我外孫女現在還需要我，我還不能走！
她朝響着電話爬了過去。她每爬一寸，身體就被鋒利的石頭劃傷一寸，她感覺到皮膚的溫熱流淌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但她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她全身似乎充滿了力量！因爲她外孫女還惦記着她，就像小時候那樣需要她！
“喂，外婆，我好想你啊！你還好嗎？”
“喂，滿…滿崽，外…外婆…很好，外婆也…也好想你啊！”
千里之外的城市街道，女孩拿着電話站在原地，大聲地呼喊“外婆！”，而電話那頭已經沉默。等在她面前的出租車司機打着哈欠，終於不耐煩地伸出頭道：喂！你到底走不走啊！
女孩沒有理會司機，只是呆呆地站着，她的胸口一陣劇痛，她預感到她正在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司機不耐煩地吼聲，出租車揚長而去的呼嘯聲，通過聲波傳到了千里之外的鄉村小石路上，這條小路上，她曾揹着外孫女走了很多遍，她坐在路上看她勞作，趴在她的背上聽她講故事，聽她說：“外婆無論去了哪裏，都會永遠守護着滿崽呢！”
一陣風吹過，秋葉紛紛飄落，有雨珠落下，她無比眷戀又無比欣慰地閉上了眼睛，她的世界慢慢變得純白。
時間停在7:30
六
很多年前的某重陽節早上，一個婦人在田間勞作，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咿咿呀呀地唱着歌，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條橫跨田野的小石路上。
突然，婦人因爲血糖低而暈倒了，這嚇壞了小女孩，她連滾帶爬地來到婦人身邊，抱着她的腦袋一邊搖晃一邊親吻，奶聲奶氣地哭着“外婆，你不要死，外婆，你不要死！”
過了一會，婦人慢慢睜開眼睛，欣慰地笑道：“外婆不會死的，我滿崽還沒長大，還沒嫁人，外婆還要等到滿崽生孩子呢！”
“那外婆能活到幾歲呀？”小女孩轉悲爲喜，彎彎的睫毛上還掛着淚珠。
“外婆能活到100歲呀！”
“不行，外婆要活到500歲，等滿崽當了外婆，外婆還要當滿崽的外婆！”
小女孩無比依戀地將頭埋在婦人懷裏蹭着她的胸口。
“外婆答應滿崽。”婦人親了小女孩一口，把她逗得咯咯笑。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不不，外婆，是五百年不許變哦！嘻嘻嘻…”
2021年10月20日
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