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风云录 第三章(鏖战)

白衣少年离去后,只剩了梦鱼一人,无人再护他周全,只能眼见着周遭的江湖客如群狼一般,将他团团围住。梦鱼向众人一拱手,道:“诸位行个方便,让出一条路来,好叫小生回儒山大侠府上继续吃酒。”
江湖客皆不让路,也不吭声,虎视眈眈盯着梦鱼,却谁也不敢先出手。不敢先出手的原因之一,是梦鱼名号太过响亮,要当众对一个名人动武,谅这些入不了儒山大侠寿宴的江湖二三流人士也没这个胆量;原因之二,则是谁都不想做出头鸟,不愿第一个对梦鱼下手,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是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螳螂,即使成功掳走了梦鱼,怕也是跑不太远,就要被江湖同道追杀;原因之三,此地是儒山城,就在儒山大侠眼皮子底下,又有天下第一女捕霜竹坐镇,此二人不管是谁,都与梦鱼渊源颇深,绝不会轻易放过对梦鱼动手之人,谁第一个动手,谁第一个倒霉,况且,梦鱼与丐帮帮主风之翅也是至交,逃得出儒山城,躲得过儒山大侠与霜竹二人,也躲不过这天下数万乞丐的耳目,再者,梦鱼还有一至交无命,是如何惹不得的,既然惹不得无命,便也惹不得梦鱼。可是就叫众江湖客这么散去了,却是谁也甘不了心,于是局面陷入僵持。
梦鱼无奈,不停鞠躬作揖,请求让行。江湖客皆视若无睹。许久,方有一人在人群中喊道:“百晓生,大伙都尊敬你得很,也不是存心为难于你,你把密码说与大伙知晓,大伙立刻开道让路,叫你高高兴兴回大侠府里。”
便有好几人附和道:“确实如此!百晓生,大家其实也是为了你好!知道密码之人,只你和沈三二人,沈三没人动得了他,却还没人动得了你么?即便你朋友再多,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总不能保证时时刻刻有朋友护着,是不?眼下你就落了单,却还有我们大家看护着你,等你真正落单时,怕不是要遭人毒手!眼下你把密码说了出来,风险就均摊给了在场每一位朋友,人家要找密码,也多数要从咱这些三教九流之辈下手,而不会去为难你百晓生大人!再说,你把密码说了出来,也不代表你就没机会再寻到那禁区秘宝了。恰恰相反,你是百晓生,你比谁都聪明,比谁都消息灵通,发现秘宝之人,仍要属你最有可能!你只要说出了密码,风险没了,好处仍在,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这些江湖客看着个个都似饭桶,脑子倒不蠢笨,把利害关节全考虑了。梦鱼苦笑道:“非是在下不肯说出密码,若是能说,便早说了,实在是说无可说。你们拿我无奈,我拿自己也是无奈得很呢!”说着,便盘膝坐在了地上,闭目歇息,不闻不见。
江湖客见梦鱼如此耍赖,纷纷起哄起来,却如梦鱼所说,也都拿他无奈。正骚乱之际,霜竹、妍寒、叶落归根三人,领着一群鼻青眼肿、灰头土脸的子弟回来了。霜竹见前方一大群人围成了圈,不知又出什么变故,高声喝道:“儒山总捕头在此,众人何事非法聚集?”
江湖客们一听捕头霜竹来到,回头一看,霜竹身后还跟着一大伙人,又知霜竹与梦鱼交情甚笃,料想今天是讨不到好了,便作鸟兽一哄而散。霜竹见被围之人竟是梦鱼,便跑上前问:“小鱼儿,你怎么吃酒吃到府外来啦?还被人堵着!”
梦鱼起身,拍拍衣衫尘土:“他们非要我说出密码,可我也不知道密码是什么,我只知道密码是位女子。”
霜竹:“什么密码女子的,小鱼儿你说个话就像是密码,越来越叫人听不懂!”
又指指被点了穴道定住的那十几个白马帮壮汉道:“这些人怎么回事?”
梦鱼:“一群马匪,想绑架我,幸得冰雪阁阁主出手相救,否则小鱼儿就再没命见竹子姐啦!”
霜竹:“在我地界绑鱼儿,真是好大的胆子!”
便要吩咐左右把壮汉们绳之以法,却又想起手下公差并未跟从,便与叶落归根、妍寒商量道:“二位师姐,相烦各位师侄帮一把手,把这些草寇绑了,待儒山大侠寿宴后,我自差人将他们押入府衙。”
叶落归根、妍寒俱点首同意,吩咐弟子道:“还不听从师叔差遣?”
便有几个大悲派与极乐门子弟上前,互相嗤了几鼻子,就各归各用壮汉们自带的绳索将他们捆了,又将他们安置在他们的坐骑上。
梦鱼跑到那骂过他兔儿爷的壮汉旁,洋洋笑道:“大笨熊,兔子也不是那么好逮的,鱼儿更是滑不溜手,这下作茧自缚了吧?”
又悄声问霜竹道:“那两家打得战况如何?局面你如何收拾的?我热闹没看成,可惜!可惜!”
霜竹笑道:“好在那两家毛头少年多少晓得些分寸,还记得今日是大侠寿诞,没彻底闹翻,只动了几下拳脚,兵刃未动,没闹出人命来。我和两位师姐一到场,喝了几声,便全都住手了。”
梦鱼:“闹得不凶?那便不可惜了!还是我这边闹得有趣,还结识了一位我闻所未闻的新朋友,不亏!不亏!”
霜竹:“你呀!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迟早我要把你抓去的!”
众人有序打道回儒山大侠府上,那十几个被驮于马上的壮汉,也一并被大悲极乐两派门人牵着马缰拉走。走至半道,却从前方半空飘来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好多的两脚羊呀,看得老子是馋涎欲滴!”
众人正说笑间,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死样活气的话,不免心中一个发毛,均抽出兵刃,朝着声音来处凝神戒备。却不知为何,那个诡怪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找错了方向,可是要死人的!”
猛地里一声惨叫从队伍末尾处响起,众人闻之大惊,不知发生何事,却听见极乐门一个男弟子喊道:“师哥!师哥被杀死了!”
妍寒一听自己弟子无端死掉,先是一阵恼怒至极,紧接着便是不寒而栗。连对手身形尚未见到,己方已有一人被杀,这敌人实在可怖得很。赶忙跑往死去的弟子那儿,却见其他弟子都远远地散开,不敢靠近那具尸身。妍寒壮了胆子凑近,只看了一眼,不禁手脚冰凉、冷汗直冒。原来那死去弟子的躯干手足倒是完好,可头发连同头皮头骨却整个儿被掀去了,头骨之下的脑子被人生生挖走,上半个脑袋便只剩了个大窟窿。霜竹与叶落归根也先后赶来,一见如此惨状,险些晕厥。霜竹颤声道:“谁……是谁下手如此阴狠?”
梦鱼不声不响也已来到,望着那具尸体思索,平日里的惫懒神情则全然散去,脸色变得煞白,眉头拧在一起。叶落归根与梦鱼亦是交情不浅,便直截了当问道:“鱼,你看出是何端的来了?”
梦鱼沉吟良久,忽地吓人般喊道:“是灭古教下护法穷奇!小心,他吃人!”
灭古教是近十年来江湖第一大邪魔外道,教众并不习武修身,也不布道传法,甚至鲜有劫财杀人,外人根本不明白这个教派的宗旨是什么。倘若只是神秘,却不行伤天害理之事,那倒无害,置之不理即可。可是这灭古教要么不做坏事,做起来便惊天动地。秦山派、凤山派、五行门,三派在武林中已立足百年以上,底蕴深厚,规模宏大,从来便是正道楷模,也不与人结仇,更未招惹灭古教,却被灭古教在几日之内一举覆灭。覆灭倒还罢了,你灭古教实力果真通天的话,就是把人家名门正派杀个鸡犬不留也行,毕竟江湖规则便是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自古如此。可这灭古教竟未杀戮秦山派、凤山派、五行门中一人,而是以吞并的方式覆灭了三派。要说三派被吞,必定不会是太太平平地被吞,而是要与灭古教发生一场激烈争斗的,必定是要死伤惨绝,震动武林甚至朝廷。可离奇之处便也在此,三大门派竟毫不抵抗,无声无息地就并入了灭古教,三派的掌门、长老,以及众多子弟,悉数变为灭古教的普通教徒。这是武林中从所未有之事,简直匪夷所思。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本派会成为下一个秦山派、凤山派或五行门,莫知莫觉就成了傀儡,任人摆布。明刀明枪地砍杀,江湖人从来不怕,也不会因此而认定对方邪恶,怪力乱神、不可理喻、百思难解的物事,才叫人心生恐惧。灭古教便是这样令人恐惧的物事,也因此被称为天下第一邪魔外道。
梦鱼话音刚落,队伍另一头又传来一声惨呼,接着大悲派其他女弟子也个个尖声惊叫起来。那惨呼的女弟子却并未气绝,反而叫得更加惊天动地。叶落归根心生一阵疼痛,忙跑去那呼叫女弟子身旁,却见那弟子虽未身死,一双明眸却被生生掏去,眼睛变成了两个窟窿,兀自汩汩流血。叶落归根忙点了那弟子睛明、攒竹、承泣等穴,为其止血止痛,再以掌心贴于其膻中大穴,缓缓注入真气,给其保命。妍寒虽与师姐不合,毕竟出自同一师门,眼下又共临大敌,也便在叶落归根身旁护卫。
却不知怎地,那被梦鱼称为灭古教下护法穷奇之人,又从众人脚底下发出动静,好似他钻入了地底,在阴曹里与阳间说话一般:“不愧是百晓生,仅凭观察一个死人,就推断出了是老子的手法。不错!老子正是灭古神教下护法穷奇,好吃生人,专杀好人!你们自己坦白吧,你们中有哪些是好人,好叫老子一个一个杀来吃了!嗯——这眼珠子味道不错,香甜可口、回味无穷,却是清纯少女的滋味。刚才那只脑子就太过腥气,料来男盗女娼、偷鸡摸狗之事想得不少,早知他不是个好人,老子便不杀他,不吃他了!”
叶落归根、妍寒、霜竹等人闻听此言,均感反胃,好歹武功高强,动用真气压制住了腹中不适。门下一些女弟子功夫不到位,胆子也不大,都恶心得呕出了黄水。梦鱼倒无很大反应,凝眉思索片刻,忽道:“下护法救我!这些人个个狡猾阴险得很,明白在我身上用强不成,便来花言巧语、软磨硬泡,想从我身上套出密码。我一路与她们打哈哈,却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的密码迟早要被她们骗了去!”
霜竹等人大惊,齐齐看向梦鱼。霜竹道:“小鱼儿,你……”又一想,便咽下了后话。
叶落归根却道:“鱼,你在说什么呀?我们根本不知你所说密码为何物,骗你密码一说又从何谈起?”
妍寒更是提剑喝问:“好你个咸鱼,亏我一向挺欢喜你,不想你竟与魔教勾结!”
正气氛紧张时,魔教下护法穷奇忽然从天而降,一身绛紫色的宽大衣袍在风中吹得啪啪直响。待他落地,距众人三四丈远时,才瞧清了他的面目身形。却是一个极高极瘦之人,面色赤红,发犹倒刺,眼若铜铃,口似血盆。众人见他长得恐怖,心下先生了三分怯意,各自凝神运气,防备他一举一动。一些年少子弟,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只差抱作一团。
霜竹心存正义,古怪案子也办过不少,胆量比常人大了许多,便紧握铁尺,跨出一步,沉声道:“我等与阁下及灭古教素无瓜葛,不知阁下为何刁难?”
霜竹终归也是怕了,若在平常,有人在她面前杀人犯罪,她定然不会饶过,哪怕没有把握能逮捕或打赢对方,捕快的场面话还是要说一说的。眼下她说了这话,是她多年公差生涯中头一回妥协。
那穷奇却哈哈大笑:“饿了,算个理由吗?”
又望向梦鱼,嘿嘿冷笑:“她们是好人还是坏人,要不要骗你的那个什么密码,我全不清楚。我只清楚你是个好人,甘愿舍身掩护她们。那么我便如你所愿,从你吃起!”
说罢,也不见其双腿弯曲发力,身体竟直挺挺地朝梦鱼飞来。至丈许距离时,右臂猛地伸出,五指张开,形似鬼爪,向梦鱼面门抓来。说时迟,那时快,梦鱼不会武功,眼力反应皆与常人无异,他只见紫光一闪,又觉一股阴寒之气扑面,鼻中才闻到丝丝血腥味,眼前便是一团黑暗笼罩。他心中暗道:“原来我梦鱼竟是这般死的,既不是饿死冻死的,也不是被仇家所杀,而是像当年臭屁股请我吃的那只叫花鸡一般,被人杀去吃的。”
当此关头,霜竹眼明手疾,两把铁尺同时挥出,一把格挡袭向梦鱼的魔爪,一把还击穷奇的面门。那穷奇稍稍侧首,避过了霜竹刺向他的铁尺,手臂竟不回收,仍向梦鱼抓去。霜竹半途变招,护住梦鱼的那把铁尺由横挡转为迎刺,若那穷奇不收手,等于是拿自己手掌往霜竹的铁尺尺尖拍去,必然是要刺个对穿的。霜竹心中一喜,心想那穷奇架势甚是唬人,功夫却也平平,不懂应变换招,只要这一招能刺穿他手掌,便也无足为惧了。
却听“叮”的一声,穷奇手掌与霜竹铁尺尺尖撞在一起,手掌并未被刺穿,反倒是霜竹虎口一麻,兵器险些脱手。不过就这么顿了一顿的工夫,使梦鱼反应过来,他双腿一软,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姿态虽狼狈已极,却也暂时躲过了穷奇那记杀招。霜竹一面心下寻思,原来那穷奇并非徒手,他的手上戴了一种软甲制成的手套,方能不怕与利刃相击,一面又喊道:“小鱼儿,保命,快逃!”
梦鱼在地上猛蹬着双脚,双手也在地面轮流撑动,便如划船那般,屁股摩擦着地面,一路往后退了两丈,方才定下心神。却见霜竹与穷奇打斗正酣,一套“飞瀑尺法”使将开来,势头甚为迅猛,果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这套尺法功夫,是传奇女侠空谷大师老来之后,对着瀑布静坐冥想了九九八十一日而创,随后便传授了关门弟子霜竹。霜竹的父亲是捕快,一生秉公执法,霜竹便自幼立志继承父业,而其父使铁尺兵刃,她便也使铁尺。空谷大师虽说自己并非为了霜竹而创的飞瀑尺法,可铁尺毕竟使用者稀少,也非空谷大师惯用武器,空谷大师创出此套武功,自然是为了这个爱徒。眼下霜竹把九式飞瀑尺法一式一式使出,从第一式“飞珠溅玉”,到第九式“滔滔不绝”,一轮使完,竟然略占一些上风,使穷奇退后了两步。哪料穷奇猛地笑了起来,道:“还有什么好招数?统统使出来叫爷开开眼!”
话音刚落,便由守转攻,一套掌法打得呼呼作响。偏偏穷奇还戴了软甲手套,丝毫不怵霜竹兵刃,到得后来,他竟不往霜竹身上攻击,对霜竹暴露出的弱点也不管不顾,招招只往霜竹的铁尺上打去,似是挑衅。梦鱼见霜竹在疾风骤雨的攻击下渐渐不支,便忙喊道:“叶子、妍寒,加入战团!”
叶落归根与妍寒本就早想参战,与小师妹一同抵御大敌,只是二人同为武学大家,深知“旁观者清”的道理,便想乘着那穷奇与霜竹对战时,把他武功路数摸清,方去动手。却见霜竹立刻就要败下阵来,便是没有梦鱼那一声呼喊,也已提身欲动。二人各自回头与梦鱼微微一笑,以示方才误会了他,向他赔礼,接着便一左一右,一个抡棍,一个舞剑,向穷奇攻去。
穷奇哈哈一笑:“老子生平最爱和女人打架,这回一下来三个,好得很!好得很呢!”
他嘴上又笑又说,手底脚下丝毫不慢,反而越战越勇,猛地一个斜掌劈下,与妍寒手中宝剑相击,登时火花四溅。叶落归根趁此空隙,使出大悲棍法中的第三路“焚香扫地”,朝着穷奇顶门连敲三记,引得穷奇守护上盘。这招的前半招“焚香”其实是个虚招,想来大悲棍法不意取人性命,所有打往要害之处的动作,皆为声东击西。果然后半招“扫地”使将出来时,棍势一变,由纵劈化为横扫,打往穷奇下三路,劲道狠猛,方为实招。哪料那穷奇轻轻一跃,身处半空,右腿踢向妍寒,左掌扫向霜竹,逼退二人之后,落下时正好踩住叶落归根的铁棍,使得棍子稍稍弯曲。叶落归根一声娇叱,猛力提棍,欲把穷奇弹开出去,哪料棍子纹丝不动,竟被穷奇一足死死压制。叶落归根心中一急,忙喊:“师妹,帮忙!”
也不知她喊的是她大师妹妍寒,还是小师妹霜竹,反正两个师妹同时攻上前来。妍寒使出极乐剑法中第五式“乐不可支”,身形翻飞而上,脱开地面,由半空往下攻落,直取穷奇左肋要害。穷奇嘿嘿一笑:“这招耍得娇美,直叫老子心痒痒的,一会儿最先吃你!”
妍寒想要出言反击,奈何全身精力运于剑中,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铆足了劲,叫穷奇在她剑下吃吃苦头。穷奇却双足不动,犹自踩住叶落归根的铁棍,只上半身一侧,轻巧巧地避开了妍寒剑锋。却见妍寒以剑代足,剑尖在地面轻轻一点,翻个筋斗掠到穷奇背后,下一式“其乐无穷”便施展开来。只见剑花如泼出的水花般,密密麻麻向穷奇刺来。穷奇见避无可避,也不硬挡,足底松开叶落归根的铁棍,足尖对着铁棍一挑,叶落归根竟不由自主把铁棍挥向妍寒的宝剑。剑棍相击,又是迸出火星无数。妍寒一咬牙,恼道:“师姐,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跟我作对!”
穷奇大笑:“一会儿你们进了老子肚皮,可别再作对,老子肠胃消受不住!”
霜竹趁穷奇大笑之际,斜刺里一式“漫雾驰浆”,虚虚实实地攻去。穷奇却不吃虚招,仍是用手来夺,他一早看全了飞瀑尺法的招数,知晓铁尺的来路去向,这回一出手,竟真被他抓捏住了铁尺的中叉。铁尺因伸出三叉的构造,本有卡夺对方剑、刀等武器的功效,眼下穷奇却并非使用一般武器,而是徒手戴了软甲,他抓住铁尺中叉后,稍一扭动,便使自己手腕卡住铁尺旁叉,有了借力之处,反比霜竹握着尺柄要更加牢固,加之穷奇比霜竹内力深厚得多,他一运劲,竟叫他把铁尺夺了过去,霜竹手中便只剩了一把铁尺。
穷奇掂了掂夺来的铁尺:“这玩意儿用来叉肉烧烤不错,一会儿便拿你的武器来烤你的肉吃。”
霜竹并不动怒,往后连退五步,稍一安神,便呼唤道:“二位师姐,请使‘空谷回响阵’迎敌!”
叶落归根、妍寒二人各自收手,同样往后退了五步,便齐声响应:“师妹,摆阵!”
空谷回响阵,是空谷大师偶然于谷中练气清啸之后,所获灵感而创建。阵型一旦摆好,第一人攻出一招后,便如在空谷里喊了一声,第二人、第三人便如那喊声的回响,一波接一波攻来,待到回响渐止,再一人引出一招,其余二人化作回响续招,如此绵绵不绝,直至把敌人擒住,或使敌人困在阵中精疲力竭。眼下霜竹等三人,莫说单打独斗,即便围攻,也不是穷奇对手,无奈之下,想到师父所教绝学,虽然三人从未合练过,也只能硬着头皮试上一试。
那穷奇也不知是好奇作祟,还是胸有成竹,竟笃悠悠地等着师姐妹三人摆阵,并不乘胜追击。叶落归根猛地一声呼喝:“响彻云霄!”
回响阵势启动,叶落归根一棍递出,转着圈儿缓缓逼去,却不攻击他,而是罩住了他上方退路。妍寒紧接着喊道:“余响缭绕!”同样刺出一剑,却迅捷如电,剑光一道又一道劈打在穷奇周围,仍不直取其身,却切断了他前后左右四面退路。
跟着霜竹喝道:“一响百应!”一柄铁尺直攻穷奇胸口要害,同时叶落归根与妍寒也同时收紧笼罩范围。
穷奇哈哈一笑:“这哪儿是空谷回响,分明是天罗地网!瞧我破阵!”一拳朝着头顶铁棍打去。谁知他拳到一半,叶落归根忽地把铁棍收回,使得这一拳落了空处。穷奇“咦”了一声,又感觉手臂有些刺痛,却是妍寒一剑不知从哪儿划来,在他前臂上划出一道口子。穷奇心中一惊,他已多年不曾体会过受伤感觉,如今再次体会,那痛楚反倒成倍增加了,明明一个皮肉小伤,却痛得撕心裂肺一样。他咆哮起来:“直娘贼!我定要把你三个娘儿们千刀万剐着来吃!”
他这心中一恼,更是不能看清阵势,随之后背挨了叶落归根一记闷棍。他刚要转身,却察觉到妍寒一柄铁剑就在自己脑后,他若回转过去,就把自己一对招子往剑刃上送去。戴了软甲的手掌能与对方利器硬拼,眼睛却是如何拼不过的。只能把转了一小半的身子,再硬生生转了回来。这回他学了一招乖,转回身之前,先把双掌舞得一面盾牌似也,护住前身要害。他却忘了他左手还握着夺来的铁尺,这一舞动,正好与霜竹手中的铁尺勾在一起,同时后背又挨一记闷棍,手上稍一泻劲,铁尺又被霜竹勾了回去。
穷奇大怒,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不再去理会所受的伤害,而是寻思了一个刹那,随后便想到了对策。他猛地施展出“移音功”,使声音能于体外很远之处响起。他方才劫道梦鱼一行时,便是施展了移音功,使自己声音忽从梦鱼等人前方传来,忽从梦鱼等人后方传去,甚至又从地底之中发出,迷惑了对手视听,使他能偷袭得手。这功夫本身没杀伤力,倒更似一种障眼法,能叫对手摸不着头脑。这回他再度使出,使自己声音同时出现在霜竹、妍寒、叶落归根三人身后。三人不知底细,不免吓了一大跳,明明敌人在眼前,却又在自己身后喊了声:“看招!”
三人略顿了一顿,虽仍不解原由,却也明白是上了穷奇的当。也就在这一个极短的空当里,穷奇双手一甩,竟从软甲手套中伸出一对铁爪,他改拳掌功夫为铁爪功,与师姐妹三人又周旋起来。
霜竹才把铁尺夺回,好容易一双铁尺齐全,使起来更加应手,却见穷奇挥爪而来,银光一闪,就要划到自己脸庞,赶忙用铁尺架挡,却听“哧”的一声闷响,铁尺中叉断为两截。霜竹大惊,不想对方铁爪如此锋利,竟能削铁如泥。假若穷奇一对铁爪并不如此厉害,那他仍将受困于空谷回响阵,因为他铁爪功的功夫,并不比戴了软甲手套的拳掌功夫高明多少。而铁爪如此锋利,就另当别论了。霜竹武器被毁去一把,叶落归根与妍寒便投鼠忌器,不敢拿剑棍与对方利爪相拼。如此一来,莫说空谷回响阵实力大损,便是个人功夫,也施展不开。
战势立即颠倒,穷奇凭着一对利爪,肆无忌惮发起猛攻,不多时,霜竹的单把铁尺、妍寒的铁剑,及叶落归根的铁棍,相继被削断。师姐妹三人没了兵器,拳脚功夫又稀松得很,顿时都面如死灰,想着自己今日竟要命丧邪魔口中,恐惧之余不免忿忿。
梦鱼猛地从地上跳起,双腿打着飘,跑到师姐妹三人身前,挡住她们,对穷奇道:“我心地最好,肉质也最好,你先吃我吧!”
这句话说得英雄无比,好像梦鱼十分无畏,其实他在心里早打了算盘:“若是竹子姐她们先被吃,我在穷奇吃竹子姐她们的时候,还能趁机逃跑,可我不会武功,如何也跑不远,照样要被这穷奇抓回来吃了,到时四人就全被吃了;若是穷奇先来吃我,竹子姐她们就能趁穷奇吃我的时候逃跑,她们会得轻功,必定能够脱身;哪怕就是跑不过穷奇,只要三人分三个方向跑,至少还能逃脱两个。至于她们三人中,哪个倒霉会被吃掉,那也不管我梦鱼的事啦!那会儿我已经在穷奇的肚子里了。”
穷奇看了梦鱼良久,忽地哈哈笑道:“不管先吃哪个,我先把你们统统杀了再说!”
梦鱼一呆,急道:“你这人怎地不讲道理?”
“呆头鱼和谁都讲道理,迟早要把自己害死!”
梦鱼“咦”了一声,忽地也哈哈笑道:“穷奇这回该死的是你啦!”
穷奇还未察觉是谁说话,猛然间一道黑光从天际一闪而过,其势头好似把青天也割裂一般,使人瞠目结舌。穷奇也“咦”了一声,猛地胸口感觉一阵剧痛。他不及御敌,一方面是仍未察觉敌踪,一方面也是过于担心自己安危,便先收了利爪,用指掌抚摩自己胸口,发觉肋骨未断,心下稍稍安定了些,接着便冷汗直冒起来。原来他除了手上戴了一副软甲手套,身上也穿了同样材质的软甲背心,此种软甲刀枪不入、锤击不碎,实乃宝物,却被那还未现身的对手一掌打成碎片无数。
梦鱼抚掌赞道:“好一招‘碧空如洗’!”
“哈哈!我的招数全天下没几人能看得清楚,却逃不过一个不会半分武艺之人的眼睛!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我前世欠你的,叫你把我看透了,每回都要来救你!”
梦鱼笑道:“兄弟之间,不说欠字!”
那说话之人倏地出现在梦鱼身旁,也不知是从地面疾奔来的,还是从天上飘落下的,好似凭空就出现了一般。梦鱼一甩胳膊,勾在那人肩上:“无命,这回又要麻烦你啦!”
原来此人便是人称天下第一游侠的无命,功夫已臻化境,行踪也是飘忽,不过这些尚不太过稀奇,最叫人惊奇的是,每当梦鱼面临灭顶之灾,无命总会现身救他。
无命用手把梦鱼胳膊推开,佯嗔道:“勾肩搭背,成何体统?你这人就是没个正经!”
梦鱼摇头道:“此言差矣!勾肩搭背与正不正经,并无必然关联。假如你是女子,我勾你肩搭你背,才叫不正经。你却并非女子,我勾你肩搭你背,则平常得很。由此看来,是否勾肩搭背,并不决定正经与否,而是要看勾肩搭背的对象,才能决定正经与否。比如我就没勾肩搭背过竹子姐、叶子姐,和妍寒姐,在她们看来,我就正经得很呢!三位姐姐,你们说此话在不在理?”
霜竹等人笑道:“虽然是个歪理,却也没歪得太过,换个角度来看,确是正的。”
他们此时说笑起来何等轻松,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生死的鏖战,便从未发生过一般,而论起原由,便是无命的现身,给了他们性命保障。无命叹道:“要说打架,我无命不敢自称第一,否则儒山大侠与苍穹宫宫主都饶不过我;可要说到耍嘴皮子,你这条呆头鱼自称第一,恐怕全天下人人都会首肯。”
梦鱼:“无命此言差矣……”
无命道:“别差啦!坏人都跑了!”
穷奇方才被无命一掌打破了胆,便再无心恋战,见梦鱼等人说起玩笑,就想偷偷溜走,不料还是被无命发现了。穷奇才跑出七步远,无命一闪身,便贴住了穷奇后背,却不立即动手,而是说了一句:“再逃!”
穷奇便疾奔起来,忽而往东,忽而向西,袍袖展展,一身轻功使得确是好看。可无命仿若一块磁石,紧紧吸附住了穷奇,与穷奇后背始终保持一尺距离,不论穷奇如何急转变向,都甩不开无命一毫一厘。穷奇心胆俱裂,直呼:“他娘的要杀便杀,何必作弄老子!”
无命悠悠道:“你作弄别人可还少了?难得被别人作弄一次,便如此不耐烦么?”
大悲派与极乐门众人方才还惊惧已极,眼下见穷奇被无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登时感到一口恶气狠狠宣泄,便纷纷喝起彩来。年少弟子只懂看个热闹,而看不出其中门道,两派掌门叶落归根与妍寒却直看得心潮澎湃、自叹弗如,均在寻思:“这无命功夫竟高深至此,比起师父,恐怕也不遑多让!看来往日我自以为武艺了得,也不过是个井底之蛙罢了!”
霜竹因其并不完全处身江湖,对武功孰高孰低,便不如何介怀。她一面连连赞叹,一面问梦鱼道:“无命使的这身轻功,却叫什么名堂?竟叫如此厉害的穷奇,半分也脱身不得!”
梦鱼却似别人夸赞了他一般,得意道:“这身轻功名为‘蜃海错步’,乃天下第一等的武功,为无命自创而得!”
霜竹叹道:“瞧无命也年纪轻轻的,却能有如此能耐!”
梦鱼:“你不说倒还罢了,你这一说,我倒也不清楚他的年纪呢!”
无命紧追穷奇不放,气息丝毫不见紊乱,甚至还远远听见了梦鱼与霜竹的对话,便轻笑道:“呆头鱼,我和你同龄来着!至于你说的这蜃海错步是天下第一等武功,却不怕叫人笑话了,连你那招‘勾肩搭背’都躲不开,还怎称得了天下第一等?”
梦鱼、霜竹等人都笑了起来。那穷奇则愈发恼怒,心想自己这多年来纵横江湖,要杀谁便杀谁,要吃谁便吃谁,一败尚且难求,更别说会被人谈笑风生地戏弄了。当下心一横,猛地里甩出一对利爪,反身就往无命脸面抓去。
梦鱼眼拙,还未看清情况,叶落归根、妍寒、霜竹却看得明白,各自一声惊呼。她们方才吃了这利爪大亏,眼下见穷奇再度使出,仍是心有余悸。无命与穷奇贴身很近,也未料穷奇会忽然转身反击,幸亏她反应奇速,稍稍收了脚步,使利爪从鼻尖前一寸距离划过,险险避了过去。无命暗喝一声:“好阴险的畜生,看我不收了你!”
当下施展开独门绝学“洗镜无情指”中的第二式“镜花水月”,与穷奇恶斗起来。这套洗镜无情指,据无命对梦鱼所述,乃是他想逃脱红尘,却又逃脱不得,忧愁无聊时,便照着镜子比划手指,从而悟出的一套五式指法,后来经过钻研,又把这套指法演化出了拳法和掌法。方才他破天而来,在穷奇胸口猛击一掌,便是此套功夫中的第一式“碧空如洗”。
穷奇发起狠来,一对利爪势如破竹,不把无命一劈为二便不罢休似的。梦鱼此刻看清形势,不禁连声喊道:“无命,小心!那爪子锋利无比!”
无命一笑,心下暗叹:“呆头鱼原来也会关心我的!”
说着便侧身避开了穷奇劈来的利爪,回手一指戳中穷奇胸口膻中大穴。穷奇顿觉气血翻涌,一股腥甜直窜喉头,差点喷血而出。他运功强制压下逆流气血,使真气重回大周天中运转。这一运功耽搁,周身上下便破绽百出。无命见机飞身而起,跃至半空,倒转了身子,一指朝下,狠狠戳在了穷奇顶门的百会大穴之上。穷奇一个大周天的真气还未运完,全身没有气功护体,头顶要害却遭猛烈一击,便再也撑持不住,软塌塌地委顿在地。
梦鱼见无命获胜,便手舞足蹈地跑过去,不及与无命说话,先是踢了穷奇一脚:“你这头‘尖毛畜生’还想吃我,这下啃到硬骨头,把牙崩了吧!”
无命笑道:“他现下还没死掉,只是晕厥了过去,不过你这呆头鱼再多踢两下,他怕是要一命呜呼!”
梦鱼赶忙收腿,对穷奇指指点点道:“你这畜生坏得很,昏迷了还害我差点把你杀了!我要是杀了人,我这只手——这只脚便弄脏了,你倒是死痛快了,却如何赔我干净脚来?”
无命盈盈笑道:“天下人若都像你这条呆鱼,便也没了恩怨纷争。”
又望向穷奇,收笑瞪目:“不过有些人恶贯满盈,死不足惜,杀他倒也不怕脏了手脚!”
说罢,就要补上一掌,击毙穷奇。霜竹忙道:“无命兄弟且慢!不管这人如何作恶,也不该动用私刑的。至少……至少不该当着捕快的面动用私刑。不如让我将他绑缚,押回衙门公审。无命兄弟,你看如何?”
无命略一寻思,便道:“也成!反正他的功力已被我打散七八成,再也不足为惧,不如就卖给霜竹姐姐一个好,押个重犯回去公门领赏。”
霜竹抿嘴笑道:“无命兄弟深得我心!”
便请了大悲派、极乐门的子弟,用白马帮的绳索层层绑缚了穷奇,再驮于白马帮马上。同时又将那惨死的极乐门弟子用布裹好,同样驮于马上,留待改日安葬。梦鱼等人又说笑一会儿,看看天色向晚,就打算回大侠府宴上去。
无命却拱拱手道:“诸位,在下就此告别,来日有缘再会!”
梦鱼一把拉住无命的手:“告什么别,随我一道去老哥哥府上凑热闹去!”
无命脸色微微一红,忙把手从梦鱼手中抽出:“你这人!怎么毛手毛脚的!”
霜竹等人皆捂嘴偷笑。梦鱼则说:“你这人!打起架来没命得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都不眨一下;不打架时,却又畏首畏尾,什么都怕,连牵个手都紧张要命!”
无命:“反正我就不爱凑热闹,你去你去吧,不要强迫我。我这就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哪儿有是非偏往哪儿跑!”
说罢,一阵烟也似地飘去,不知所踪。
梦鱼摇头道:“这人啥都好,就是来无影去无踪,不到性命攸关不现身。我说与他携手闯荡江湖吧,他说他不便,也不知他哪里不便;我说与他吃吃小酒去吧,他说他吃不了酒,一吃就要生病。你们说这人怪是不怪?”
叶落归根笑道:“大概是人家又想吃鱼,又不想沾一身鱼腥气吧!”
梦鱼:“吃鱼吃便是了,叫厨子做好,什么糖醋鱼、红烧鱼、水煮鱼、油炸鱼、回锅鱼,又哪里来得鱼腥气了?又怎会沾得鱼腥气了?大约也就是清蒸腥了一些,不过多放料酒多放葱姜,也能解了不少腥味,又有何吃不得的?此话实在没理!倒是那东瀛人,吃起鱼来一片一片生着吃,也不怕吃得闹肚子……”
众人说着,便往儒山大侠府上去了。
梦鱼不会武,方才又被穷奇吓软了腿,眼下就走得极慢,直走了半个时辰,天色入了黄昏,才回到大侠府府前,却见府前密密麻麻站满了士兵。梦鱼心中一惊,以为心雨亭犯了什么大罪,朝廷兴师动众捉拿他来了,便口中喊着“老哥哥、老哥哥”地要往府里闯。霜竹一把拉住他,道:“小鱼儿别急,儒山大侠出不了事。”
梦鱼稍稍定神,霜竹便打头去向一名士兵身前,说明了自己捕快身份,又出示了捕快腰牌,再问那名士兵,如此阵仗所为何事。那士兵朝天高高抱了一拳,道:“当朝太子驾临此地,为儒山大侠贺寿来的!”
梦鱼等人见事情原来如此,便定下心来,让大悲派、极乐门的子弟押着白马帮帮众及穷奇,先去左近客栈待命,他们几个有头面的便要入府回宴,不想却被士兵拦阻下来。梦鱼对那士兵道:“此处既非宫廷,亦非衙门,而是我老哥哥的宅邸,我去我老哥哥的家作客,为何不准入内?即便当今太子莅临我老哥哥的家,却也只是宾客,与我身份等同,而非主人,不可鸠占鹊巢、越俎代庖,代替主人回绝其他来宾。”
那士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儒山大侠府上,也是王土。”
梦鱼:“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乃是对于皇上而言。皇上到了哪里,随便一指,自然能说那里归他所有。可太子是太子,皇上是皇上,一个是儿子,一个是老子,两者不可混肴。百姓人家你把儿子当成老子,人家老子要请你吃个耳光。帝皇之家你把太子当作皇上,便是欺君犯上,要杀头呢!再者,假设皇上与太子共同出巡,他们两个同时指了一块地说,那块土地为他所有,那么那块土地,是为皇上所有呢,还是为太子所有?由此可见,太子并无权利到了哪里,就说哪里是属于他的,否则便与他的老子起了冲突。由此推论,太子到了此地,此地也非他所有,此地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儒山大侠,一个是当今圣上,太子这辈子是做不成儒山大侠了,要做圣上还须假以时日。故此,太子在此地仍为宾客,绝非主人。既是宾客,又如何能代主人做主,赶走其他宾客?”
那士兵指着梦鱼连道几个“你”字,却被说得哑口无言。霜竹等人本想阻止梦鱼说此不敬之言,却又听得有趣,又觉那士兵狐假虎威,实在嚣张,便没打断梦鱼说话,让梦鱼好好搓了那士兵的锐气。
正僵持间,一个大侠府里的家丁跑来,认得霜竹与梦鱼,便与那士兵沟通,让其放行。那士兵却仍不放行,梦鱼便只好请那家丁去府里通报。一会儿,大侠府里的管家跑了出来,随行的还有一名士官,把那士兵训斥了一顿,领着梦鱼等人入府去了。
进了府院,只见首席那张太师椅上端坐一人,年纪二十开外,玉质金相,锦缎华服,正是当朝太子龙太子。儒山大侠则坐于次席,与龙太子相谈甚欢。
梦鱼等人不惊扰主人与其他宾客,悄悄回到原先各自席位。梦鱼入席后,拍了一下徒儿阿简的肩胛:“我回来啦。”阿简作为门徒,本不能入府,不过他曾与梦鱼拜访过儒山大侠府上十数次,与心雨亭及府中人等也颇为熟悉,此次便开了例外,随梦鱼一道入府贺寿。
梦鱼对阿简打招呼,阿简却说:“不晓得。”
梦鱼:“我跑了半天,府中可有好玩的事发生?”
阿简:“不晓得。”
梦鱼:“今日我们为何而来?”
阿简:“不晓得。”
梦鱼:“我是谁?”
阿简:“不晓得。”
梦鱼便随着阿简的视线看去,却见一个苗人打扮的妙龄少女,正坐于二三丈之外的一个酒席中,独自啜饮。
梦鱼:“她是谁?”
阿简:“小刀。”
梦鱼:“小刀是谁?”
阿简:“巫仙教教主贴身侍女。”
梦鱼:“巫仙教也来贺寿了?”
阿简:“不晓得。”
梦鱼也不干扰阿简发梦,向邻座打听巫仙教贺寿之事。原来巫仙教在武林中名声从来恶劣,不属正道门派,也非江湖豪客,儒山大侠便没发去请柬。不想那巫仙教携了贺礼,不请自来。既来之,则安之,儒山大侠也不能不给个面子,把人轰走。可叫人不悦的是,凭着儒山大侠在武林中的威望,那巫仙教即使不请自来,也该是教主昨日何草亲临,她却没来,只派了侍女一人前来,此种作法不似贺寿,倒似挑衅。梦鱼听完原由,长“噢”一声。
天色渐暗,府院中数百盏灯饰便纷纷点亮,一时灯火通明,光亮不输白昼。众宾客酒席上的酒菜轮番更换,直从晌午吃到傍晚,好在多是武林中人,胃口本来就大,便吃了半日仍不醉饱,筵席还能持续下去。
当明月显耀时,上首席位的儒山大侠心雨亭忽然站起,向底下抱拳响应的众宾客团团回礼,之后,便朗声说道:“老朽今日举办寿宴,承蒙各路英雄擡爱,皆来贺寿,实乃老朽三生之幸,亦令寒舍蓬荜生辉。想老朽虽虚度五十光阴,无甚成就,许多事情却看得开了。老朽名为心雨亭,本应是破亭一座,四面来风,冬不保暖,夏不兜风,却因着许多好朋友的一路关照,才得来今日儒山大侠之名。近日来,江湖中颇有异动,先是那灭古魔教倒行逆施,无端端地毁去秦山派、凤山派、五行门三大正派同道,后又有那诡秘莫测的天道城为非作歹,没来由地刺杀各派精英好手,使得武林蒙受重大损失。便有许多正道好朋友结伴缔盟,誓与邪恶抗衡到底。一场血雨腥风,眼见就要来临。老朽虽也憎恶那邪魔外道,可也不免感到痛心。再过得十年,老朽若有幸尚存人世,再办寿宴时,却不知今日在座这许多好朋友中,会有几人无法再来为老朽贺寿。唉!其实江湖也好,人生也罢,不过就是一出戏。戏虽不同,调却相似,从开场到谢幕,不过匆匆数十寒暑,纵然出将入相浮浮沉沉、悲欢离合断断续续、争争斗斗空空如昔,亦逃不过或悲、或喜、或聚、或散。到头来,带不走的是风花雪月、权高显贵,留不住的是父兄亲恩、儿女情长。朝野江湖中的一切,不过是换个面目,换个人生,从头演绎。果腹不过三餐,何期山珍海味?容身仅须三尺,何求深宅广厦?知足便是长乐,安宁即为福分,又何须做那鱼儿,明知咬钩就上餐桌,入网便上屠案,却仍放弃不了眼前诱惑。唉!老朽今日感慨丛生,也不知此番话语是对是错,只望老朽一番苦心,能使江湖少一些纷争,武林多一份昌盛。”
心雨亭言罢,众宾客中有的鼓掌叫好,有的默默垂首思索,还有极少的人则窃窃议论:“大侠终归是老了,有些胆小怕事了。这些话的言外之意,不过是叫大家伙儿放下武器,与邪魔外道共存,若是妖邪来犯,便引颈受戮罢了!”此话一出,便又有人提醒道:“这话可说不得的!说不得!别是正邪双方都得罪了,黑白两道全混不了!”
心雨亭等众宾客情绪渐渐缓和,便又作礼笑道:“方才老朽一番言语沉重了,使得众位好朋友心头多少有些不快,老朽这就给诸位赔礼了!”说着,抱拳深深一躬。起身后,又笑道:“今日好酒好菜好朋友,尽皆齐全,却独独少了歌舞助兴,想必也有好朋友为此暗暗不满吧。其实老朽也是早就做了准备的,这便给众位呈上!”
说罢,府院一角的楼台上便响起丝竹鼓乐。原来一支数十人的伶班,不知何时早已在楼阁上就位,就等心雨亭这一声“令”下,便演奏起来。先是奏了几支欢快曲子,众宾客被乐声调动了情绪,重又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派喜气洋洋。欢乐曲子之后,又奏几支舒缓曲子,众宾客这会儿酒足饭饱了,都放下杯筷,摇首晃脑地附和着乐律,均感心满意足。
舒缓曲子却猛地曲调一变,忽然高亢起来,似是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随着这种曲调的上升,却见一名女子从楼阁之上缓缓飘落。她身着一袭红色长裙,头插一支孔雀翎羽,面戴半张舞姬面具,犹如仙子下凡般,轻轻落入筵席中央的一块空地。在灯火照耀下,在乐律引领中,她如一团火焰般旋转起来。这火焰直冲天际,使得星月也黯淡了些。火焰渐渐熄灭,却变幻为一只仙鹤,足起翅落,扬首扭腰。石地也慢慢转变了姿态,化为一池天水,由她在其中尽情嬉戏,轻轻自怜……
众宾客瞧着这曼妙舞姿,自是痴了。其中最痴之人当属梦鱼。他竟不一小口一小口呡酒了,而是一杯一杯喝白水似的往口中灌酒。他目不转睛,面色酡红,不禁叹道:“好美!”
阿简便也说:“好美!”
梦鱼:“看一辈子都不腻!”
阿简:“一生也忘记不了!”
梦鱼:“此女只应天上有!”
阿简:“哪知今日撞见了!”
梦鱼:“唉!”
阿简:“唉!”
师徒两个正惆怅间,猛地府外兵刃相击、呼喊呵斥之声大作,打断了府内的歌舞升平。奏乐的伶人们慌张逃散,那红裙舞姬也一闪不见。众宾客则纷纷变色,齐向大门望去,却见一个士兵撞破门板飞跌进来,喷吐了两口鲜血便不行了。有个家丁跟着跌跌冲冲跑进来,喊道:“老爷,不好了!有个叫穹苍宫宫主的女子,来砸场子了!”

作者简介:吴荣,男,上海人。著有长篇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垮掉》;中篇小说《骨冷秋梦》、《永恒的记忆》。
《禁区风云录》是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这部小说人物众多、性格鲜明、故事背景复杂、情节跌转、语言风趣。可见其写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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