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生都會遇到兩個人, 一個在心上, 一個在遠方。 我們一生亦會有兩個夢, 一個是半生的鏡花水月, 一個是一世的嬋娟共賞。
清夜如洗,
弦月早已高掛半天,星子酸酸涼涼地綴在天幕上。
璇璣宮仍是往常的安靜,魘獸方尋夢歸來,肚子喫得圓圓滾滾,輕快地跑到庭院中潤玉的身邊,用鼻子蹭了蹭潤玉冰涼的指尖。
潤玉望着那樹下的晚香玉,伸手輕輕拍了拍魘獸毛茸茸的頭。
怕是近日來的夢又是頗多,不如去布星臺散一衆流星甚好。
潤玉出了璇璣宮,依舊是一襲翩翩白衣,不知是蹭過了多少泥濘,都說皎皎者易污,但是在星河裏長大的白龍,染月沾輝得的一身白色,即使漫天塵埃蒙撲,也不過是光下的斑駁陸離罷了。
夜風微涼,卻是愜意。
他本就是萬年孤獨的命理,又哪裏會冷呢?
潤玉薄脣微啓,勾勒出一個似有似無的笑容。若有時光倒回,他唯願彼此安好。
正經過九霄雲殿前的花園,忽看到一旁的海棠樹下,有一團身影,若是刺客……
想罷,潤玉悄悄走過去,到了跟前,他卻笑了,原來並不是刺客,只是雪神枕上夢酣。
瞧着嵐霜頰光染霞,衣襟上還有酒漬,莫不是同錦覓鎏英喝酒,被灌醉了?
潤玉走到嵐霜身旁,拍了拍嵐霜的肩膀,問道:
“雪神仙上?”
片刻,埋在雲霧繚繞中的樹下人不耐煩地動了動身子,煩躁地甩了甩袖子,抱着酒罈側了個身,又昏昏睡去。
潤玉見了也沒辦法,只得再次推了推嵐霜,“雪神仙上?”
“行……行了,魔尊您別拍我了!別拍了!”
嵐霜小聲地嘟囔,潤玉搖了搖頭,也不知點的什麼酒,竟沒有一絲酒氣。
潤玉又推了推嵐霜,輕聲說:“雪神仙上,可是醉酒了?”
她眼目恍惚,一時間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模勉強聽見那人的聲音,一個她很熟悉,柔似春日煦風、輕如飛絮一般舒服。
“對!醉了!我把……我把他們都……都喝趴下了!快去……去叫火神將錦覓仙上接回去……”
潤玉驚異,錦覓的酒量他知道,可以稱得上是千杯不醉,鎏英也是一界女中豪傑,沒想到又來了個雪神嵐霜,居然能把這兩人喝醉,看來嵐霜也算是一個傳奇人物!
潤玉伸手將她扶起來,嵐霜碰到那雙手的時候,身體不禁打了個寒顫,真冷!
那人俯下身,嵐霜這纔看清楚他的面容,原來是:
一袖雲,醉辰風,倦煙餘得落星繁,薄霜點梢頭。
冷顏舊,闌珊影,蹙眉扶風微眸殤,熙曇染清愁。
可是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是哪位上神了,她只癡癡地笑了笑,盯着那人的眼睛看,那眸子她只記得夜神有一雙。
她醉醺醺地說:
“夜神仙……仙上,你……你的眼睛真……真好看,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好看,六界……六界絕對沒有第二雙!”
沉默幾刻,
“雪神仙上謬讚。”
潤玉轉頭輕聲對魘獸說:“去璇璣宮將鄺露帶過來將雪神送回去。”
魘獸極通靈性,呦呦鹿鳴,蹄躍夜色,便跑去了璇璣宮。
潤玉看了看嵐霜,月下影斜,方纔那雙醉眼還毫無忌憚地盯着他看,如今卻迷離地合上了,頰側泛紅,青絲微亂,碎髮敲鬢,睡意朦朧。
潤玉伸出手,將嵐霜緩緩扶起來,哪知她站立不穩,整個身子向後倒去,潤玉忙摟住嵐霜的後背,將她攬正,嵐霜如同一隻安靜的貓兒睡在他的懷裏。潤玉本想將她抱回去,沒想到剛想去抱住她的腿,嵐霜卻蹬了一下腿,將潤玉的小臂蹬得痠疼,她晃晃悠悠地擡起身子,“男女……授受不親……”
潤玉哭笑不得,剛纔是誰盯着他的眼睛看?還說男女授受不親,真是酒過三巡前言不搭後語!
潤玉只得將手臂穿過她背部中間,半扶半托地向落雪齋走去。
瞧着快要到白鶴林時,鄺露急匆匆地趕來,“陛下,屬下來遲了。”瞧見嵐霜,鄺露仔細看了看,“這……可是雪神仙上?可是有疾?”
“無妨,就是醉酒了,鄺露,勞煩你將雪神帶回落雪齋。”
潤玉的語氣中帶着喘息,語調卻是平穩不過。
說罷,將嵐霜垂搭在肩膀上的腦袋儘量輕輕地擡起來,沒想到嵐霜還是擡起眼皮看了看周圍。
只見一位仙子:
相貌清麗,明眸皓齒,霞姿月韻;性格嫺雅,知書識禮,聰慧澄淨;出塵淡然。
“可是……鄺露上仙?”
“正是在下,仙上還是早些去歇息罷。”
鄺露剛要接過嵐霜,不料嵐霜推開潤玉,晃晃悠悠地走到鄺露面前,扶着鄺露小聲聲笑道:
“鄺露仙子,你……是不是喜歡天帝陛下……”
俗話說:醉酒之人,不畏天地!
潤玉和鄺露雙雙像被施了定型咒,兩人不知如何是好。
……
“仙上——仙上說笑。”
安靜了片刻,鄺露低頭快速說道,變得有些了局促不安,臉頰瞬間變得紅燙,眼神躲閃。
“什麼說笑!這……這凡間且有女兒家去追公子,爲什麼……天界就不行了?”嵐霜聽了鄺露嘴上不承認,有些生氣地甩了甩袖子,這天界有時候就是不如凡間,連說話辦事都是這麼隱晦!
“要本上神說,直接去九霄雲殿找他,明明瞭了,心中暢快!”
“仙上……”
嵐霜打了個踉蹌,揮了揮手臂,帶着無盡的笑意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酒話,頭卻愈發疼得厲害,還未等聽清楚鄺露說些什麼便扶着宮牆跌坐在地,鼓了鼓如那海棠一般紅的腮鬢緩緩睡去了。
“鄺露失責,望陛下責罰。”
鄺露待嵐霜熟睡後立即跪下請罪,潤玉倒是一笑,擡了擡手,“無妨,雪神喫醉,還是我帶着雪神回落雪齋,你去報告火神,錦覓仙上喫醉。另,從璇璣宮拿一包醒酒散,送到落雪齋。”
“是,在下先行告退。”
亦泠自從擊鞠賽後被嵐霜打發回了落雪齋,瞧着已過二更天,嵐霜還是沒有回來,正欲提着燈籠去尋找,擡頭卻見天帝走過來,還抱着——
雪神!
這是什麼情況?!
“陛下,這……”
“你家仙上醉得厲害,煩勞長侍快去收拾寢殿歇息。”
潤玉的眼神沒有在亦泠驚詫的表情上停留,走到寢殿“薄霧永晝”牌匾下,將嵐霜放下,交與亦泠,亦泠後請道:“還請天帝先去偏殿落腳歇息片刻。”
“不必。”
短短二字的聲音裏透着一股威嚴與冷清,亦泠不便多說,轉身扶嵐霜進寢殿的牀上歇息,剛將被子蓋好,出門便見潤玉拿着一個紙包,“你家仙上今夜醉的不輕,這是醒酒散,待仙上醒來,將它服下。”
“勞天帝陛下多慮。”
亦泠稍稍猶豫了一下,接過醒酒散,行禮,將潤玉鄺露送了出去。
亦泠卯時二刻進殿送醒酒湯,找了一圈沒找到,卻看到正殿裏有燈火,推門一看,原來嵐霜早已坐在案前,正翻着書看。
亦泠驚訝萬分,小心地斟酌道:
“仙上……昨夜……安睡否?”
“什麼安睡不安睡的,屋裏憋的頭疼,便出來看看書。”
嵐霜伸了個懶腰,放下手中的書,差點碰到寒曦手中的碗,瞧着那碗裏不是茶,便問:“這碗中是什麼?”
“是醒酒湯,仙上趁熱喝。”
“何時你亦泠也開始心細給我準備醒酒湯了?真是稀奇。”
嵐霜記得從前亦泠從來不準備醒酒湯,皆是沉沉地睡一覺罷了。她接過碗,擡至嘴邊,深吸一口氣,一飲而盡。
雖說很少喝醒酒湯,卻也沒有喝過如此之酸的醒酒湯,灼得她的嚥下暗暗發疼,眉間緊蹙。“也不知道她怎麼弄得,這醒酒湯如此之酸!”後轉念一想:
“古人云:‘良藥苦口利於病’,君子不計小得失,不能辜負了別人的一片熱忱。”
說起這醉酒,嵐霜雖酒後斷片斷得厲害,只要沒人看見她出洋相便都好說,只是她記得好似見過某人,那面容好似是夜神,
豈不就是——
得,歇菜!
“咚”的一聲,嵐霜癱軟在椅子上,頭磕到了倚面。
“仙上,您可是有什麼不適?”
亦泠見嵐霜臉色大變,以爲是喝了醒酒湯不舒服,連忙扶住她,只聽見嵐霜問:
“昨夜我是不是撞見了天帝?”
亦泠本以爲嵐霜忘得一乾二淨,這一問倒讓她欲言又止,但她不是撒謊的高手,只得從牙縫裏擠出字來:
“是——”
嵐霜點了點頭,她早已料到。看來這幾天還是繞着璇璣宮走罷!
“是天帝將仙上送回來的……”
什麼?!
還把我送回來?
嵐霜感覺自己的肺要被氣炸了。
“仙上……”
沒等亦泠反應過來,嵐霜便掐了個訣,消失不見。
嵐霜躺在寢殿內想了一個上午。思來想去,雖說失了上神體統,可到底昨夜只有潤玉知道此事,這樣想來,也不算丟面子。就當是本上神倒了血黴,大不了就是被解除任職,正好有理由回凡間做一位散仙,想想也不錯。
最終嵐霜得出結論:罷了罷了,想這麼多做什麼?他既然不找我,我便也沒必要尋無趣,倒不如趁此光景好好睡上一個午覺!
感覺躺下還沒一會兒,便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嵐霜輕輕打開門,一束刺眼的光照進來,嵐霜連忙閉上眼睛,倚着門說:“不管什麼事,一概推遲,拜託讓我睡個好覺——”
剛要還上門,聽見是亦泠的聲音說:“仙上,天帝陛下來了。”
“老規矩,說午休。”
反正他知道我昨日沒睡好!
“可是……”
“行了行了,容我好好歇歇罷!”
這回該清淨了!
嵐霜伸手往回拉門,門卻不動,正自奇怪,聽有人說:
“看來雪神昨夜沒睡好?”
嵐霜聽到這聲音一怔,睜開眼,卻看見潤玉現在門口,用仙力撐着門,嵐霜下意識趕緊關門,卻沒擰過潤玉的定形咒。
嵐霜苦笑兩聲,真是好景不長,他果然沒放過我。
潤玉待嵐霜鬆手,卻並沒有進她的寢殿,只是站在門口問道:
“看來本座昨夜給的醒酒散還是抵不過雪神的酒勁啊!”
醒酒散?她只記得亦泠遞來了醒酒湯。
“醒酒湯是亦泠親自熬的,陛下莫不是記錯了?”
嵐霜背靠着門極力反駁道。
“俗話說醉酒一時苦三日,若是尋常,恐雪神今日裏也會不適,這璇璣宮的醒酒散之中多加了一味琉璃草,可快速祛除不適。況且——”
潤玉上前兩步,就緊貼着門說“這璇璣宮的醒酒散外人學不得。”
嵐霜大驚,在天帝面前失了顏面還來不及,如今又算欠了人情,還這般態度,連忙轉身問道:
“那不知,天帝此來何事?”
“想是昨夜匆忙,雪神落下了此物,如今來還。”
嵐霜探出頭,潤玉將一個小瓶子遞給她,嵐霜定睛一看,這不正是同錦覓鎏英賽酒的戰利品?
嵐霜本想拿回來,沉思一刻,轉身背對着他,說道:
“這霏煙露還是陛下好生收藏。”
潤玉驚訝, “爲何? ”
“這是我同錦覓上神賽酒所得。若我贏了,就代表天界勝,自然也是陛下所得。霏煙露滋養元神,陛下是六界君父,身體不抱恙才能管轄六界事務。”
嵐霜看着天花板一本正經地說道,思來想去,反正她也用不到,倒不如趁此還了潤玉這個人情,反倒往後的日子好說。
潤玉已看出原由,也不戳穿,只說道:
“上神美意,本座就先替上神收着,仙上隨時取。”
嵐霜本以爲還會在周旋一陣子,沒想到潤玉這麼利落,倒讓她有些驚訝。
聽着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了,門也脫離了咒語控制,輕輕地關上。她緩緩轉身,打開門,見地上那雨霏露潤玉並未帶走,而是放在門檻外,還附了一張字條。
嵐霜見左右無人,輕輕坐在門檻內,伸手將雨霏露和字條拿來。雨霏露的封蠟未動,那字條上寫的倒有趣:
斯人如雲,何以醉兮?
她微微一笑,心想:“有意思!‘何用醉兮?’那我便回一句罷。”
嵐霜走到書桌前,提筆在背面寫了兩句,甚是滿意!隨手拈來一片雪花,輕輕耳語道:“去璇璣宮只獨給天帝。”
那雪花似通人性,不緊不慢地飄出門,緩緩隱形消失不見。
璇璣宮,
潤玉的筆剛擱下,就見到一張字條飄落下來,正是他留在薄霧永晝門檻之外的。本不知雪神之意,翻到背面,見一句:
雲不過檻,檻外獨蘊兮。
朦朧醉意,彩雲追月兮。
讀罷,他本想再回一句,剛執起筆,卻又放下。
不必了。
既已相知,何須筆墨稠疏?
既已明瞭,何必執着愛恨?
就讓它停在那一瞬,
停在那檻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