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荒山之癲

文 | 同勠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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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五年,雲澈都沒有再踏足這座荒山。

十二月的冬夜,北風裹挾大雪像刀子一般劃過雲澈的臉,月亮銷聲匿跡的夜晚,崎嶇的山路寸步難行。

雲澈藉着手電筒微弱的光芒探索着腳下的每一步,緩慢地朝着山頂行進,耳機裏單曲循環着Secret Garden的《Prayer》,反覆咀嚼歌詞,他好像終於明白澤禮爲什麼會喜愛這首歌了。

越往上爬寒風越發肆虐,彷彿要將人的靈魂剝離身體,雲澈裹緊身上的大衣,下意識地把手圍到嘴邊連哈了三口氣,然後快速地搓動,僵硬的雙手除了略微靈活一些,仍舊沒有絲毫溫度。

突然,他如觸電一般愣住,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什麼時候他變得那麼像那個人了?可他學着那個人的做法,爲什麼再也感受不到溫暖了呢?

雲澈的思緒不知不覺開始飄忽。


01

昨晚十一點,他像往常一樣加完班回家,習慣性地把手伸進院前的信箱,五年空空如也的信箱裏竟然有一封信!

藉着窗戶透出的微光,他發現黑色的信封上只寫着“雲澈收”三個字,心下一沉,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屋裏,妻子雪夢應着開門聲從沙發上彈起:

“飯菜還溫熱......”

五年來,無論雲澈多晚回家,雪夢都會做好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等他,儘管他從來沒有喫過。

其實雲澈是故意躲着她,在公司能待多晚就待多晚,他不喜歡雪夢始終溫順和善的樣子,這讓他覺得厭惡又愧疚。

“我累了。”沒等雪夢說完,雲澈就自顧自走進了最裏面的房間,播放起最愛的《Sleepsong》。

Secret Garden來自天堂般輕柔舒緩的歌聲總能給予他莫大的慰藉,做了催眠師之後,他甚至把這首歌作爲催眠患者必備的第一步。


黑色的信封裏裝着一張黑色的卡片,上面只有兩行字,卻像一記悶棍打得他喘不過氣來:

“澤禮死了,週末舉行葬禮。

——奈安”

卡片背面附着一個地址。

 奈安是雲澈和澤禮的好朋友,素日不苟言笑,絕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週末,不就是後天?澤禮死了,什麼時候,爲什麼會這樣?

一連串的疑問突然襲來,雲澈大腦一片空白,呼吸困難,伸手抓哮喘藥無果反而跌坐在地,還碰碎了桌上的檯燈。

雪夢從隔壁房間趕來,只見雲澈面容蒼白幾近窒息,急忙跪地翻出雲澈包裏的藥。

半分鐘後,雲澈才喘着一口粗氣緩過神來,恢復意識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儘管擔心,雪夢還是屈服於雲澈決絕的眼神離開了,那一夜,她輾轉難眠。


02

第二天,雲澈找到了卡片背後的地址,除了確認週末的確有一場葬禮之外,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雪夢正在廚房張羅着午飯。

“我們離婚吧。”

雪夢的背影瞬間僵住,她擡起手擦掉眼淚,轉過身微笑着說“好”。

從某個地方抹去一個人的痕跡遠沒有想象中那麼複雜,辦完離婚手續的下一秒,搬家公司的車就來到了門前,半個小時後,引擎發動的聲音帶走了關於雪夢的一切。

獨坐在空蕩蕩的房子裏,雲澈終於抑制不住奔騰的眼淚,他多希望淚水能洗掉自己的懦弱和後悔,或者只是將他帶回五年前那場婚禮,做一個不會讓自己抱憾終身的決定......


舞臺上司儀熟練地講述着一對新人從相識、相愛到相伴的爛俗故事,贏得賓客陣陣掌聲,只有臺後的雲澈感覺到一陣噁心,沒有一件是他和雪夢真實經歷的。

“雲澈!你真的要娶她嗎?”

顫抖的聲音包裹着失望和哀求,澤禮就這麼突然站在他面前,雲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月沒見,澤禮消瘦的不成人形,曾經那個俊朗健康的男孩此刻像是丟了靈魂的木頭人。

澤禮的雙眼熾烈如驕陽,令雲澈無處遁逃。


“可是,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沒有人會允許的!”雲澈的心幾乎碎裂。

“就因爲我們都是男人?!”澤禮怒吼一聲,一把抓住雲澈的衣領,右手握拳朝着對方的臉揮過去。

雲澈閉上了雙眼,拳頭不似預想般襲來,左耳只聽見一聲人體與磚瓦撞擊的沉悶聲響。

雲澈痛苦萬分,和澤禮認識五年,他始終不敢承認自己喜歡澤禮。


從小到大,雲澈都對同性有種莫名的好感,但無論是法律還是世俗都容不下這種“特殊的情感”,這個祕密一直深埋在他心底,然而不經意間和男同學的互動,經常被愛起鬨愛八卦的同學指指點點,男生女生都開始孤立他。

父母爲此搬過無數次家,最後纔來到這個小鎮,雲澈就是在大學裏認識了澤禮。

見到澤禮的第一眼,雲澈就有種特殊的感覺——他們是一類人。當然,這種相同不是指性格,雲澈安靜內斂,澤禮樂觀開朗。

他們經常一起翻牆上網、翹課打遊戲,一人一隻耳塞聽Secret Garden的歌,不同的是,雲澈喜歡《Sleepsong》,而澤禮偏愛《Prayer》。

不過,兩人最喜歡的還是去爬小鎮西南角的那座荒山,那裏很安靜,沒有人拿異樣的眼光看他們,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在外人眼裏,他倆形影不離親如一體,關係親密的令人疑惑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勁,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始終堅守原則,從未有過越界之事,唯一一次最親密的肢體接觸,不過就是荒山上的一次牽手。

那年冬天,也是這樣一個雪夜,澤禮拉着睡眼朦朧的雲澈再次來到荒山,雲澈嘴裏嘟囔:不就是看日出嗎,非要選這麼冷的天嗎?說着雙手環抱大臂搓動身體。

澤禮不答話,只幫他拂去髮梢衣衫上的雪花,還玩笑着說:“你看我們一不小心就走到白頭了呢!”

雲澈一怔,此時,對面的澤禮輕輕拉過他的雙手捧在掌心,連哈了三口熱氣,然後捧起輕輕搓動,天生體寒的雲澈第一次在冬天感受到來自掌心的溫度。


登頂已近破曉時分,雪早已停了,東方的魚肚白中跳出一抹金黃,白日的太陽總是熾烈灼眼,只有日出或者遲暮時分,才允許人類這樣寧靜的注視它。

澤禮雙手合十,向着初升的太陽閉上了雙眼,嘴角難掩笑意。陽光映着他的側臉,就像一幅絕美的畫,把雲澈看呆了。

“你剛纔在做什麼?”雲澈緩過神來。

澤禮的笑容中帶有一絲得意:“我們老家有這樣一個傳說:生日那天如果能和喜歡的人一起看日出,那麼他向朝陽許下的心願就能實現。”



03

工作之後,父母託人幫雲澈介紹了一個姑娘,也就是他後來的妻子雪夢。

每次約會都是爲了向父母交差,雲澈表現得冷漠淡然,雪夢卻喜歡上了這樣的他。


雲澈嘗試過很多方法拒絕父母的逼婚,每次談話都以吵架收尾,終於有一天,父親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老淚縱橫:

“雪夢是個難得的好姑娘,你就娶了她吧!難道你真的要讓父母被別人戳一輩子脊樑骨嗎?”

雲澈含淚點頭,閉上眼睛那一刻,整個世界都漆黑一片。

看着面前傷心欲絕的澤禮,雲澈真的很想拉着他的手一起逃離會場,把世間一切鄙夷的眼光拋在身後,可他想到父親滿是哀求的蒼老面龐,心就像鈍刀子割肉。


“對不起!”

掙扎着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雲澈從未想過自己親手製造了人生最大的遺憾。

半晌,澤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祝你幸福。”澤禮跌跌撞撞走出房間,沒有人看見他的心在滴血。

再次聽到澤禮的消息,就是在奈安的那封葬禮請柬上。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想到這五年的時間,雲澈作爲催眠師幫助無數人治療過心理創傷,卻怎麼也無法療愈心頭的傷痕。

他不斷暗示自己雪夢是個好姑娘,不要辜負她,嘗試着和她一起生活,忘卻過往種種,忘記澤禮,忘記自己錯失的一切,可他一看見雪夢低眉順眼的恭敬模樣就忍不住心生疏離。

說到底,五年時光不過是一場不斷失敗的自我催眠。


04

登上山頂已是凌晨四點,大雪像七年前一樣停了,卻再沒人爲雲澈拂去身上的落雪,他就任由雪花融化,打溼頭髮和衣服。

忽然,他感覺有些呼吸困難,從揹包裏拿藥的時候,不小心抖落一個文件袋,袋子上貼着一條便箋:

“一個叫‘奈安’的人託我把這些轉交給你,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我把它和藥放在一起,你一定能看到的吧。

——雪夢”


文件袋裏裝着五封信,泛黃程度新舊不一,但是封面的字如出一轍的清秀,是澤禮寫的。

雲澈按照時間順序依次拆開,手電筒照着信紙一行一行的讀着。原來這五年,澤禮每年生日都會來到山頂看日出,然後沐浴在第一抹陽光裏給雲澈寫上一封信,述說着過去一年發生的事,只是這些信從未寄出。

拆到最後一封信,雲澈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他顫抖着展開純白色的信紙,剛看了一段就失聲痛哭。


“雲澈,我生病了,醫生說我撐不到今年的生日,所以提前給你寫信。

你總是不懂爲什麼暖手要連哈三口氣,因爲連在一起就是‘哈哈哈’,我希望這份溫暖能變成你心底的快樂,我把這個祕訣告訴你,以後要自己學着做啊。

我從未後悔認識你,是你讓我發現這世間的諸多美好,在你面前我不用任何僞裝,可以做真實的自己。


我知道你承擔了太多誤解和責難,人們總是一邊呼喚自由平等,一邊又將某些情感歸爲異類,世俗的枷鎖太沉重了,我怎麼忍心看你被壓垮。

還有,你曾經問我那天究竟許了什麼願,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反正也不會靈了——我希望站在身邊的那個男孩能親口對我說出三個字。

我一直堅信愛可以超越一切,不僅僅是年齡、膚色,種族,還有性別。我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把我當作一個獨立的靈魂,沒有性別的區分。

可是現在,我不再需要那三個字了,忘了我吧,祝你幸福......”


05

淚眼朦朧中,雲澈看見了七年前那個對着朝陽許願的男孩,伸手只抓住一片虛無。

原本雲澈打算從這荒山之巔一躍而下,看完澤禮的信後,他改變了主意。


雲澈如約出現在葬禮現場,臺下四五十人個個面容哀慟,安靜地聽着奈安的致辭,背景音樂是那首《Prayer》。

臨近尾聲,奈安用眼神示意雲澈上臺,並介紹了一句:“下面有請澤禮生前的好友。”

雲澈緩步上前,清了清沙啞的嗓子:“我今天不是以好友的身份站在這裏,而是以戀人的身份,有一句話我一定要對澤禮說‘澤禮,我愛你’!”


“我也愛你。”

雲澈的左耳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霎時周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他彷彿置身白色的漩渦。

忽然,他猛地一睜眼,一張清秀的臉出現在他面前,是澤禮!他也並不在什麼葬禮現場,而是躺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椅上,桌上的音響裏播放着《Prayer》。

澤禮拉過他的雙手笑着說:“我們一起去爬山吧,明天就是我生日了。”

雲澈笑了,笑自己笨,竟然忘了澤禮也是催眠師。


作者簡介:

同勠 

以字作刃 執筆爲劍

大千世界裏 但願和你不負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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