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同勠
“爸爸，我們要去哪兒啊？”
聽到兒子稚嫩的聲音，熠霖捏捏他肉嘟嘟的臉蛋，然後溫柔地幫他戴上防風帽：“爸爸帶你去看黑夜的彩虹。”
說完，熠霖抱起兒子投身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01
高三上學期開學第一天，熠霖的班上來了一個轉校生，面對着全班幾十雙陌生的眼睛，轉校生一點也不膽怯：“大家好，我叫川芒。”
川芒用靈動的大眼睛打量着教室裏的一切，將目光鎖定在熠霖身邊的空座位上，然後扭頭對老師說：“我坐在那裏可以嗎？”
埋頭沉睡的熠霖被身邊桌椅的響動驚醒，不耐煩地拍桌而起，滿是怒火的眼睛卻對上了一汪清泉。川芒咧開嘴笑着伸出右手：“你好，同桌！”
熠霖看着面前這個矮自己一頭的女生，她扎着高高的馬尾，瘦小的身體覆蓋在肥大的校服之下，伸出的右手只露出幾個指尖，頗像偷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忽然捧腹大笑起來。川芒毫不在意他的反應，徑自掏出課本翻看起來。
從此，川芒成爲了熠霖高中時期的第一個同桌，也是唯一一個。
多數時間，川芒身邊的座位都是空的，熠霖很少來上課。從其他同學口中，川芒聽到了一些關於熠霖的事情：他爸是市裏的領導，早就幫他安排好畢業去美國讀書，聽不聽課對他來說都一樣，之所以還讓他留在學校，無非是想堵住一些人的嘴。熠霖經常溜出學校上網打遊戲，或者騎車到處閒逛，學校領導和老師都知道，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只有地理課，熠霖從不缺席，他喜歡聽地理老師講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奇觀異景，洋流、時差、地球自轉週期那些把別人弄的頭暈目眩的東西，熠霖總能迅速地解答，每次考試的成績單上，除了地理成績第一，其他都是倒數。
川芒則剛好與他相反，除了地理沒及格，其他功課皆名列前茅。儘管同學們再三提醒她和熠霖保持距離，她還是打起了這個“地理奇才”的主意。
一次地理課剛結束，熠霖應着下課鈴起身要走，川芒迅速抓住他的衣角，一手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地球儀，笑眯眯地說：“可以教我地理嗎？”
熠霖一臉冷漠，眼睛死死盯住川芒拉她的手，直到對方小心翼翼地鬆開手，隨即轉身離去。
第一次“進攻”宣告失敗，川芒並不放棄。熠霖每次來上地理課，桌上總會放着川芒準備的各種地理雜誌、模型、紀錄片CD。
慢慢地，地理課後十分鐘變成了專屬的“答疑時間”，總在下一節課鈴聲響起，熠霖纔會離開教室。
川芒是個天生聰慧的學生，熠霖只要稍加輔導，地理成績很快就提升了，最近的一次模擬考拿到了僅次於熠霖的第二名。
02
不覺寒冬已至，一次地理課結束後，大家都擁嚷着去操場上體育課，暖暖冬天裏僵硬的身體，等到熠霖回過神來，教室裏只剩他和川芒。
“你，不去上體育課嗎？”熠霖很好奇，在節奏緊張、氣氛壓抑的高中，學生最喜歡的就是體育課了。
川芒笑着朝他搖搖頭，又低頭繼續看書，但似乎遇上了難題，輕咬着嘴脣眉頭緊鎖。
熠霖放下書包，安靜地坐回川芒旁邊：“以你現在的成績，只要繼續保持，考上一流的大學不成問題，不需要這麼努力。”
“你見過黑夜的彩虹嗎？”川芒突如其來的問題，把熠霖問呆住了，“很多人都說晚上根本沒有彩虹，但我相信有，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當然啦，首先我要改掉路癡這個毛病，現在的我離家一公里以外都會迷路。”川芒的臉上出現難得一見的害羞。
“想當冒險家的路癡，我看你是想把麥哲倫氣得活過來啊！”熠霖也跟着笑起來。
“你呢，你以後想做什麼？”川芒問道。
熠霖臉上的笑容僵住，他想做什麼呢？從小到大都是爸爸在幫他規劃一切，包括讀書和未來，迷失在這樣的溫室裏，他從未思考過自己想成爲什麼樣的人，每天就像一條得過且過的鹹魚。
他感覺到臉上的滾燙，眼神四處閃躲，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第一次在一個人面前如此狼狽。熠霖搶過桌上的書包落荒而逃。
03
熠霖半個月沒來上學，可學校裏關於他的消息卻不少，有人說撞見他早上從網吧出來，有人說看見他騎着單車在街頭巷尾溜達，還有人說他爸爸因爲貪腐被抓了。
那個曾經人人羨慕的恣意少年，瞬間成爲大衆課間的指點對象：
“原來他爸爸這麼虛僞，嘴裏說着爲人民服務，背地裏卻搜刮民脂民膏！”
“他們家的錢都是髒的，還好意思送他出國留學！”
父親貪腐被抓、財產被沒收，一連串的噩耗如一道道驚雷劈在熠霖心上，留學申請被拒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熠霖徹底迷茫了。
那年的平安夜剛好是週末，天空正下着小雪，熠霖漫無目的地遊走在街上，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川芒。
川芒猶如無頭蒼蠅般在幾條路口來回穿梭，一看就是迷路了，身上落了一層雪也來不及擦落，雙手迅速搓動着，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慘白。
“你迷路了？”背後傳來熠霖的聲音，川芒臉上漾出一朵微笑迎了上去，一邊從包裏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紅色紙盒。
“給你的，平安果！”川芒一把將紙盒塞進熠霖手裏，“本來想下午帶到學校給你，又擔心你不去，還好遇到你了。記得要在晚上八點再喫，然後對着蘋果核許願，再把果核埋在樹根下，這樣許願才靈哦！”
熠霖捧着平安果，看着面前陽光般燦爛的臉，心裏升起一股熱熱的暖流，可嘴上不饒人：“你是不是傻了，明明不認路還在雪天瞎轉悠，走丟了我可不負責！”說着，拉住川芒走進了街角一家咖啡店。
“他們說得對，我離開了我爸什麼也不是。”熠霖緩緩開口，眼中難掩的落寞。
“你是你自己呀！夢想跟我一樣是個迷路的孩子，每個人都要花時間去尋找，只是你花的時間比別人長而已。我相信，你可以憑自己的努力找到你的夢想，過上你想要的生活。”
“你爲什麼想當探險家？”熠霖想知道是怎樣的力量，讓這麼瘦弱的小人擁有這樣頑強的夢想。
川芒從包裏掏出一瓶藥：“我有先天性心臟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川芒的口吻就像喫飯喝水般平常，“生命本身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冒險，何不讓它更精彩一點，我想去探索這大千世界的絢麗奇幻。可惜我十七歲了，去過的地方除了家和醫院之外屈指可數，爸媽總擔心我出事，不輕易讓我出門，所以我想去遠一點的地方讀大學，一邊學習一邊去尋找一樣東西。”
“黑夜的彩虹？”熠霖忍不住追問。
“嗯。”川芒只說過一次，沒想到熠霖竟然記得，“我曾經在夢裏見過一次，醒後問別人，他們都說世上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我不信。就像醫生說我活不過十歲，我不是也長這麼大，還讀了高中。”川芒的臉上帶有一絲得意。
“我信你，而且一定會幫你找到。”對於這個視疾病爲無物、豁達開朗的女孩，熠霖覺得自己的頹廢都是逃避的藉口，他應該勇敢面對一切，靠自己的雙手證明他可以過得很好，成爲一個完整的、有夢想的人，而且他的心裏燃起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他需要保護好面前這個女孩。
那晚熠霖回到家，按照川芒說的話喫掉了那顆平安果，並將許過願的果核埋在院裏的銀杏樹下。睡夢中，他隱約聞見一股沁人心脾的餘香。
04
第二天，熠霖早早來到了學校，卻沒看見川芒，跟班主任打聽才知道她請假。
川芒不在的那幾天，熠霖坐立不安，想去找她又不知道該去哪裏，只能坐在教室等着，他想第一眼看見她。
三天後，川芒回到學校，熠霖剛想開口，川芒調皮的一笑：“沒什麼，做個常規檢查而已。”說完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照常上學聽課。
只是她和熠霖之間走得更近了。在高三的最後幾個月，他們都在全力以赴的學習，熠霖沒有再逃過一節課，甚至連週末和晚自習都不放過，經常主動跟川芒請教地理之外的學科，成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升至年級前20，和川芒不相上下。
課餘時間的聊天變成索然無味生活中的調味品，川芒喜歡聽熠霖聊過去寒暑假旅遊的各種事情，看着他帶來的各種照片、紀念品，她彷彿身臨其境般欣喜，熠霖會在週末帶她去城市的各個角落走走看看，每一次出行都像兩個逃家冒險的孩子。
高考前一天晚上，所有人正在教室裏複習，忽然學校停電，整座樓都陷入黑暗，訓導主任挨個班級來發蠟燭，大家就着微弱的火光看書，發到他們面前，白色的蠟燭用完了，只剩下一支紅色蠟燭。
紅蠟燭立在桌子中間，火苗隨着微風輕輕擺動，熠霖和川芒相視一笑。
高考前的集合，川芒卻沒有到場，她沒有參加那年的高考，並且直到所有高三學生辦完畢業手續她也沒有出現。
從班主任那裏，熠霖得知川芒在高考前一天晚上發病。在傳達室他找到了一封川芒寫給他的信，信裏寫道：
“熠霖，對不起，我真不爭氣，又生病了。爸媽準備安排我出國治療，聽說是北歐，至於何時能回來，我也不知道，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以前，很多學校都因爲我的病不肯收留我，所以我經常轉學。我懇請班主任不要跟大家說我生病的事，一是不要同學們擔心，二來我不希望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說說你吧，此刻你應該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吧，祝福你！我一直都相信你能夠擺脫一切其他的身份，找到你自己，每個人都會發光的。希望你不要停下探索世界的腳步，當地圖上每一個標誌都變成眼前真實的景象，那種感覺一定很美好吧！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樣！不，我一定可以的，畢竟我是能把麥哲倫氣得活過來的人啊！
就這樣說再見可能有些草率，可這似乎是唯一的方式了。那就，再見吧。”
“可是，我還沒有幫你找到黑夜的彩虹。”熠霖攥着信喃喃自語。
05
大學期間，熠霖用兩年時間修完了學分，並且申請去瑞典留學，他帶着那張畢業照走遍了瑞典大小所有的有醫院，爲了找到川芒，走遍整個北歐他也心甘情願。
在一個深夜回家的路上，天空出現出現一抹絢麗的色彩，那光亮從天邊蔓延，就像是上帝打翻了墨水，夜幕被塗抹成一副絕美的畫。
“極光！”熠霖脫口而出，緊接着他腦海中蹦出五個字“黑夜的彩虹”，此刻，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彷彿川芒就在身邊！“我一定能找到她！”
熠霖鋪好厚毛毯，爲兒子披上一層防寒服，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個相框，上面是一個扎着馬尾，笑容燦爛的姑娘。
忽然，兒子指着夜空大聲喊道：“爸爸快看，真的有彩虹！”
熠霖用手輕撫着照片，看着兒子開心地笑了：“他的眼睛和你一樣，放心吧，他很健康。”
那年平安夜許下的願望，終究算實現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