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蕭瑟處

“我且問你,對那顧家小姐可還有當時情意?”

“兒子……自是有的。”阿懷沉穩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怯懦,開口的決絕與當年的歡喜篤定已有些區別,到底是變了。

站在我面前的孩兒自幼得我悉心教導,他不喜商人那一套,張家的俗事我從不讓他爲難半分。

幼時,他歡喜又驕傲的跟我說,孃親~阿懷喜歡讀書,夫子今天誇阿懷是讀書的料。

自此,他便入得最好的學堂。

彼時,阿懷頑劣異常,上樹捉鳥、上山打獵無所不做,甚至於後來他糾集人手打架鬧事鬨鬧到官府,一樁樁、一件件皆是我讓他放開了手去做,待嚐到了苦頭,我再一一問過錯處,狠狠罰過後便親自將他扶起,費了大半精力在他身上,才叫他成長爲這芝蘭玉樹的模樣。

外頭的人,不曾因爲他爹一走了之不過問他就嘲諷於他,反而是誇讚聲一片,城裏的夫人沒人不誇我一聲教導有方。

如今,知兒莫若母,我又怎會看不透他心中已是怠慢了顧家那位,只是不願違背承諾。

阿懷十五歲鄉試前邂逅那顧家丫頭,私定了終身,回來未曾隱瞞,一五一十告知於我,我一面欣慰兒子對我的信賴,另一方面卻不好與他多說什麼,意氣風發的少年,微醺的情感,似透非透的愛情,此時多說無益,我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卻驀地一痛,擺了擺手,不欲與他深談。

終究是不忍他忐忑的神情,待他要跨出門的一刻,“待你冠禮之後再來稟我。”

他驚喜地回頭,少年的聲音流淌着歡快,“謝謝娘!”

我望着他的背影,愈發像了……

而如今我面前的他,跟之前那少年是一人,卻分明變了,到底讀了聖賢書,便明瞭一諾千金,我兒有此覺悟我本該爲他開懷,可有我這個先例在前,又怎忍心讓他重蹈覆轍,步他爹的後塵。

我揮退了阿懷,看了看賬本,喚了丫鬟點燈回房,這廊亭深深,當年入這門庭我心中自也是緊張竊喜的,年少時的夢想成真非言語所能比喻。

卻不想夫君已情繫他人,只爲了全青梅竹馬的情分,又兼有媒妁之言在前,才遵了君子之諾,做到了這世人所推崇的端方雅正。

之後的我一腔熱情倏地殆盡,兩人初時還可相敬如賓,往後的年歲卻是風雨交加,終於,那人本無愛意的心徹底封存,言道,遠遊。

我心中不免怨恨悲切,碎了家中目所能見的所有上好瓷器,放下狠話,“君自可遠遊,府中事務我一應打理,阿懷我兒,君遠遊不必再返。”

他似是第一次認識我,見我這般決絕,年少輕狂,誰又能受誰的氣,更那堪心中無愛,那人複雜地看着我,末了,還是道了聲“好”。

話音剛落,我便受不住地就要昏倒在地,腦海中最後一幕是他帶有擔憂的神色,心中到底安了安,放心的暈了過去。

醒來時,卻得知那人已出行了,我能如何呢?

……


這一晃便是十五年,我從不對阿懷說任何他爹的事,他一直以爲那人只是出門幾年,日子久了,便懂了他爹不會回來,更加懂得體諒我,作爲母親,我又怎能看他執迷。

這事,還是由我這個娘說開吧。

待阿懷回來與我商量去顧家提親時,我沉了沉眼。

“阿懷,顧家那丫頭娘不喜歡,當初爲了你的學業娘不便說什麼,你最是知禮守禮,相信你不會唐突了顧家小姐,提親的事便罷了。”我看着他,看看他的反應,若是那人當時爲難時,也有人爲他起個話,我想這應是另一番局面,應是時也命也。

果然見阿懷驚愕之餘鬆了一口氣,臉色先是一白,接着好似明白了什麼,突然又漲紅了起來,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笑了,揮揮手讓他下去吧。

他極力控制着面部表情,走了幾步,回頭道:“謝謝娘開解,兒子會去與顧瑩講清楚,是兒子負了她。”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伸手抱了抱他,“好孩子,講清楚纔不會耽誤了人家,難開口的話,不若請她來家裏坐坐,娘替你道歉。”

“不必了娘,顧瑩知禮的,她定能原諒我。”他篤定道。

還是我那個自信、勇敢的張之懷,只是委屈了顧家那個,我笑了笑對着阿懷點了點頭。

次日晚風拂柳,我靠着窗坐下,想了想還是擬了封邀請信。

......

“丫頭,此次請你來的原由想必你心中有數,都在城中住,便厚了臉皮自稱姨,你和阿懷的事,姨在這裏給你道個歉。”

“那瑩兒也稱您聲姨,已得了想要的解釋,瑩兒不再追究,此事還要多謝您了。”

我走過去拉了拉她的手,“是個懂事的姑娘,可惜了。”

她倒是迅速紅了眼眶,想必是還未徹底放下。

我拍了拍她的肩背,“找個真正喜歡你的人才不枉來這人世一遭,你這年歲倒也不大,否則阿懷可就造了孽了。”

她點了點頭,眼裏分不清透着的是難過還是慶幸。

最後,我送她上了馬車,吩咐人把她安全送回。

後來,阿懷成親那日,顧瑩也來了,聽說定了門親事,我招呼着賓客,她親切地喚了聲“張姨!”

我噯了一聲,卻見她身後跟着位少年,樣貌倒不及阿懷,開口阿瑩前,阿瑩後的,倒是討喜的很,我看着顧瑩釋懷的笑了笑。

她無奈地點點頭,道了聲恭喜懷哥哥喜得佳人、恭喜張姨喜得漂亮兒媳,臉紅地拉着那少年去宴席上了。

我看了看身邊的阿懷,他也一臉的釋然。

......

終於物換星移,阿懷去了京都做官,我卻守着張府不肯丟下,顧瑩一家過的歡樂,見阿懷走了,有時竟會帶着孩子來看我,她那相公是個孩子氣、會耍寶的,待她是一心一意,日子就這麼過着。

在我心中還會浮現幼時和那人的點點滴滴,到底有那麼一絲期盼,盼那人在落幕前憐惜我一眼,不爲那本不存在的愛,只爲了對故人的那麼些懷念也好。

可是當我的青絲綴滿了銀霜,期盼都被時光凍結,從聽到有人來府中的心中不可忽視的一跳,到後來跳得久了心也麻木了,只坐在亭臺上日復一日,穿着幼時與那人一塊玩時,穿的虎頭鈴鐺繡鞋,便這鞋也是阿懷搬走後,我下了心血才做下這兩雙鞋,只當念想,另一雙就放在腳邊,盼着那人歸來,樓臺上虎頭鈴鐺響了又響,直到不再能聽見聲音。


阿懷告了假和兒媳回來陪我了,我看着阿懷笑了,像是了了心結,闔上了雙眼,夢中我並未嫁入張府,而是退了婚事,瀟灑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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