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淚

                                一

殘秋,斜陽。姑蘇古道。

大江,客棧。木葉蕭蕭。

颯颯秋風中,站立一人,像一棵樹,彷彿已與這大地的秋色融爲一體。

因爲他太冷。

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憊,但又偏偏有一種逼人的英氣。

他疲憊,也許是因爲他殺過太多的人,男人,女人,甚至是一些本不該死的人,像腐朽的木樁一個個倒下。

但他必須揮出,無從選擇,因爲要麼殺人,要麼被殺。

他在忠實執行樓主的召喚,他一度視樓主爲他父親。因爲樓主將他撫養成人,且授他一身獨步天下的武功。

他手中有劍,鯊魚皮鞘,通體玄黑,黑夜的顏色與氣質。樓主說,只有他才能駕馭這把劍,真正做到人劍合一。所以如果說世上還有什麼值得他信任的話,這柄劍或許就是。

但他無法擺脫無盡的厭倦與疲憊,尤其當他接到一紙殺人命令,拿起那把劍時。

今晚,他與劍在等一個人,一個該死的人。

殘陽鋪水。半江瑟紅。

這時古道上大步走來一人。腳步輕,穩,像一片飄零的樹葉。一身素衣,一柄長劍斜插身後;劍眉入鬢,眸子亦如出鞘的劍,盯着樹下的劍上,人停在十尺之外。

“你想殺我,我如今準備停當,如約上門。”

“好。”

“誰讓你來殺我?”

“不知道。”

“哦,賞金多嗎?”

“不清楚。

“我可以雙倍給你。”

“不需要。”

“呵呵,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一劍光寒十九州葉不凡。”

“嗯。”

“你有把握殺死我?”

“沒有。”

“好,不愧是令江湖聞風喪膽的冷血殺手,說話都裹着一股劍氣。如果沒有今天,說不定我們會成爲生死之交,姑蘇十字街最豪華酒樓上醉它個三天三夜。”

“你想多了。”

“好吧,那亮出你的劍!讓我來領教領教你的劍術。”

“不是領教,是死!”

“好,好,好!來吧,看誰死!”葉不凡劍光一閃,業已出鞘,閃電般刺向他的眉心。

江湖上不知多少名士劍客敗在或死在這一劍下。他刺出去時,對這一招是絕對充滿自信的,就像相信今天的太陽必然下落,黑夜必然到來。

然而這一次他錯了,他的劍剛一遞出,就感到喉頭一陣冰涼沁入。

劍尖靈蛇般徑直鑽進他的咽喉。

一寸三分。

他的眼珠凸出,簡直不敢相信,然而身體不會說謊,體內如一根根絲線被人抽去,在慢慢變涼。

星三抽出了他的劍,慢慢地,一絲不苟,就像他在獨坐自斟自飲。這樣,鮮血纔不會濺到他自己身上,否則,那將會是件很麻煩的事。他不允許。

波心蕩,冷月無聲。

劍上血已滴盡,悄然歸鞘。

今天的一天終於結束了,明天呢?

以後太遠,至少還有一個黑夜的距離,他星三自己今晚該歸向何處?蘇州虎丘摘星樓?不,那裏只是一個鐵籠,一個更冷、更寒的地方。

他放下劍,頹然倒地。他想再大醉一場,最好永不醒來。不知爲什麼,他腦海中浮起一雙溫暖而憂鬱的眼睛。

一雙女人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刺破漆黑的夜空。

冷月如鉤,草木泣露。

                                二

蘇州城,夜幕已悄然降臨。

城裏依舊燈火通明,風悠悠地吹,山塘街酒肆門口的旗幡熱情歡快、有節奏地飛舞。叫賣聲此起彼伏,人來人往,夜裏的寒氣似乎擋不住人們火熱的心情。

祝三爺很開心,躊躇滿志,因爲今天是他五十歲壽辰,幾乎半個城都在爲他慶祝。黑白兩道朋友捧場祝賀,絡繹不絕,給足了他臉面。

誰都知道蘇州城金刀祝三爺是個不好惹、也惹不起的人物。

祝三爺也不開心,確切地說是好奇,因爲今天有人竟駁了他的情面,請不動?!

他祝三爺生平第一次遇到。

野芳浜如今還有這樣膽肥的奇女子?

他轉動着大拇指上墨玉扳指,客廳上來回踱了兩步。好久沒有出去走動過了,外面的世界莫非變了?

野芳浜,碧桂園。

今天她很累,再也不想討好任何人,他無論多少錢,多大來頭。

今天是她一個人的忌日,是她來到此地三週年祭。

三年前,她還是一大家閨秀。錦衣玉食,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在父母洋溢寵溺的眼光中,春花秋月等閒度。

三年後,朝廷突降旨抄家,父母發配路上被人暗殺於荒野。隨即她被人賣到千里之外這一江南“繁華”富庶之地,強顏歡笑,吹拉彈唱。

世事就是這樣,荒唐難料。

一個大家閨秀竟成了煙花柳巷中一個男人們的掌心玩物,像一隻貓、一條狗。

她坐在銅鏡前,撫摸着自己那張俊秀而脂粉無法掩飾憔悴的臉。她想哭,但哭不出來,因爲那種叫淚水的液體似乎早已流乾,只有她知道。

所以她也極少笑。

但樓下依然花天酒地,歡聲笑語,時時點綴着這座城市的喧囂與熱鬧。

“麗娘,有人來了。”鴇母匆匆闖了進來。

“不見。”鏡中映出一張誇張、油膩的臉。

“唉呀,可不是一般人,這個人是———”

“誰也不見,我不是說過了?”她緩緩放下蒼白的纖手,皺了皺眉頭。

“我也不見嗎?”祝三爺一掀門簾大步走了進來,帶着勁風。

“三,三爺來啦!麗娘快快見過三爺!”

“滾出去!”

“是,是。我馬上滾!”媽媽皮笑肉不笑、屁股朝外退了出去。

他坦然坐下,眯着眼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姑娘,清純秀麗,望之脫俗,尤其她的眼睛會讓人不由想起蘇州的煙雨,不愧是頭牌,名不虛傳。

他捋一捋頜下的虯鬚,點點頭,這是他習慣性動作。

“你叫麗娘?”

“是,三爺。”她欠身致意,擠出一絲微笑,她相信比哭還難看。

“我親自登門拜訪了,你看如何?”

“奴家不敢當。”

“那跟我走一趟吧,美麗的天鵝。哈哈哈…”

“去哪裏?”

“我那裏呀,祝家堡。你開個價吧。”

“實在對不住,我今兒哪也不去,真的。不是錢的問題。”

“呵呵,有個性,我喜歡。不過,如果我一定要讓你去呢?”他又哈哈一笑,又捋起鬍鬚,看着眼前這個獵物,像他籠中的美麗的鸚鵡一樣。應該讓鴇母送壺美酒上來。

“她說不去,你難道沒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門外說道。

“誰?”祝三爺猛然起身,一個健步閃開。

珠簾脆響,一個滿臉頹廢的年輕人搖搖晃晃走了進來。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離開。”

“讓我離開?哈哈哈……”他笑得漲紅了臉色,因爲這是他這些年聽到的最大一個笑話。

“一定要讓我請你?好吧。”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聲音極度疲憊,似乎張嘴說話對他而言是一件極累人的事。

只是他話音未落,祝三爺已然出手。祝三爺一直以他的金刀和少林擒拿手爲傲,江湖人士幾乎無人不曉。

“嘭”的一聲,窗戶被撞開了,祝三爺悶哼一聲,他那肥碩沉重的身體徑直飛了出去。

屋裏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狀態,只是大街上多了一具屍體。

屍體並不新鮮,每天都有發生,無需大驚小怪,而這無損世界分毫。人總是要死的,無論他生前是誰。

世人大都這樣認爲。

                                三

“我說了,今天誰也不伺候。”她盯着他,一字一頓。

“我知道。我走。”他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足夠了,轉身慢慢走了出去。

這已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上次是半個月之前。她一個人偷偷逛街,看到街角處縮成一團、爛醉如泥、一身惡臭、像死狗一樣的他。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流淚了,於是解下了自己的斗篷覆蓋在他身上。

他睜開發紅眼珠子,然後一把粗暴地推開了她,又昏昏睡去。


“等一等,”現在,她突然叫住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什麼名字?他現在沒有名字,星三隻是他的代號,摘星樓中像他這樣的都有類似的代號,並且殺人越多、越有名氣,代號提升的愈快愈靠前。

“還有,你哪裏人氏?我好像不止一次見過你。”

“對了,你身手如此了得,你幹什麼的?”她突然對他產生了強烈好奇。他薄涼的嘴脣動了動,真想告訴她他其實是個殺手,專門殺人的。可看到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他最後還是放棄了。

“你問的太多了。”他答道。

“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想出去嗎?”他靠住門旁。

“什麼?說說看。”她覺得今天的他英俊了許多。

“離開這個地方?”

“嗯,那我離開了去哪呢?你家?”

“這個———,我不知道。”他突然發現站在她面前的自己很可笑,今天哪根筋搭錯了,他竟想拯救別人了,他只會殺人。

但有誰一出生就是惡魔?

五歲那年,當他看着躺在血泊中的父母的時候,註定他這一生都將與殺戮有關。

那時好久,他的淚水才一滴滴落下,落到了父母冰涼的身上,也混入他們的血裏,一起滲進黃土。

那時他抹掉眼淚告訴自己,從今後不允許自己再流這種可恥的東西。

於是七歲時,他學會了殺人,只爲爭搶地上一個骯髒的饅頭。

一天傍晚,他被樓主領入高深的摘星樓。他不再流浪捱餓,努力學習怎樣又快又好地殺人。

他垂手走了出去。

等她追出去時,已不見他的蹤影。其實她想告訴他:她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火坑,去哪裏都可以,只要跟着他。

因爲他讓她感到莫名的熟悉,一種親人的味道。

此後,他再未來過;而她也再未被老鴇強迫過。

她希望他來,像上次那樣靜靜站在她面前,可以一言不發。

她相信他們會再見。

                                  四

他進階爲摘星樓的星二。星一是誰?幾乎神一般的存在;但除了樓主沒人知道,樓主不說,任何人不得討論。

樓主的細長的眼告訴他,他愈加欣賞他,因爲他百無一失、乾淨利落的表現。但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加努力,這樣他可以從樓主那裏接到更多、更重要的任務,可以從他溫和有力的手中拿到更多錢。

錢多,不僅可以買更多、更好的酒,還可以買人:他做人第一次認識到。

鴇母開價十萬,唯一理由她是頭牌,斬釘截鐵。

現在他似乎喪失了一個江湖高級殺手的基本修養,不爲快感,不爲憤怒,只爲更多的錢財。

三天前,他又接到一紙命令。樓主也像過去一樣,只告訴他時間、地點。

他喜歡先洗個冷水澡,這樣可以讓他充分冷靜下來,然後準時到達,從不提前,也不遲到。

但今天他第一次感到發冷,是不寒而慄的那種,當那個人散步似的出現在他面前時。那個人無論怎麼看,分明就是另一個自己,不,比自己更冷靜,更高深。

“我們已退出江湖,樓主這些年還是不肯放過。”他嘆了口氣。

“我只是來殺你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只是來殺你的。”

“我要告訴你,我就是星一。”他嘆氣道,“我的妻子是樓主的女兒,她現在臥病在牀,快死了。”

“我只是來殺你的。”他不由一顫,心頭被猛然刺了下。

“好吧,殺了我,你會有一大筆賞金的,這挺好。不過……”他語意未了,彎下腰揀起一根枯樹枝斜斜地刺了過來。

他冷汗乍出,因爲那看似平平一劍,如驚芒掣電,他卻根本無法躲開,沒有退路,他已達到飛花傷人的境界。

然而樹枝卻偏了一寸,從耳邊如秋風掠過。稍縱即逝,他的手中劍洞穿他的尖而跳動的喉嚨。

他看着他衝他嘴角微微揚起,慢慢身體倒了下去……

那一刻,他希望倒下的是自己。

                                五

摘星樓,明亮的房屋。

屋內,楠木桌上一堆錢,“星一”銘牌,那把刀,還有安詳、背手而立的樓主。

“桌上的一切都是你的,夠嗎?”

“主人,夠,夠了,不,多了。”他忐忑不安起來,有點喘不過氣。在樓主面前,他覺得自己就像只小老鼠。

“你想離開摘星樓單飛?”樓主不動聲色看着他,“你忘記了一個殺手最忌諱什麼了嗎?”

“沒有,主人。”

“事實上,你已經這樣做了。”

“我———”他閉上了雙眼。

“你離開這裏也可以,除了錢,從摘星樓拿走的一切要歸還的。”樓主抽出那把劍,片刻後又歸鞘後說,“這個規矩,你懂的。”樓主嘆口氣,轉身離去。

一個月後。

揚州城悅來客棧裏有一年輕旅客,住了半個月了。他臉色憔悴,形容枯槁。

“咚咚",有人叩門。

他蹣跚着起身開門。是她,站在門口,揹着包裹,淚眼盈盈。

“你終於來啦!”他將她緊擁在懷裏,用僅有的左胳膊。現在他也終於流下了一個男人吝嗇的眼淚。

她被十萬錢贖了身。她歷盡艱辛,一路追尋來。

從此,江湖上再也沒人見過那位殺手與那個野芳浜的頭牌。世間從此多了一對恩愛的夫妻。他們茅舍淺籬,生活平淡,粗衣淡食,他們現在的願望是努力生一堆小孩,然後教他們讀書寫字、種地耕田;蹲在旁邊,給他們遙指天上一顆顆亮亮的星星。

(本小說抖膽向古龍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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