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蓮庵

房東姜姨心愛的狗狗不見了,她就外出了一頓飯的工夫。

那是一條我叫不出名字的狗,個頭不大,灰毛,嘴脣肥厚,鼻孔朝天,很像我工作後遇到的那個上海男人。我喘着粗氣,提着被褥搬進來的那天,它竟十分熱情,搖着毛茸茸尾巴,如故友重逢,伸着脖子細細嗅了我一圈,然後蹺起它的小短腿在我新鞋面上撒了一泡熱乎乎黃尿,迅速躲到她主人身後,汪汪汪,好像十分得意。這算是送我的見面禮嗎?

大概從那以後,班裏那幾個腳登皮鞋的同學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說教室裏有股難聞的氣味。特別是自封爲班花的那個,從我身邊走過時,總捂着她那蒼涼的鼻子,好像我是什麼似的。可我把那雙鞋都涮起毛了。城裏人狗鼻子嗎?

那天晩上聞訊後,我立馬進屋抄起門後的那根從家裏帶來的不甘寂寞的棗木棍,也幫忙到處找。一羣人咋咋呼呼,像沒頭蒼蠅到處轉,到處喊。可忙活了一通,一根狗毛也沒找到。

“報警吧,還得大蓋帽出馬,我親家公兄弟的小舅子就在派出所當警察,我們一起喫過飯呢,”有人洋洋得意。

“呵呵,你以爲警察喫飽了整天沒事兒幹找狗玩吶!再說,你掛在嘴邊的那個拐了十八道彎的親戚是戶籍警好不好,查個戶口還可以,查狗嘛?呵呵…”有人接話,大概喝了酒,酒氣四溢。

“你這是啥話嘛?瞧不起誰!”“聽不懂?人話呀……”兩人有來有往,幾個回合後竟昇華到捋胳膊挽袖子開撕程度。衆人又是一陣忙亂,東拉西扯才勸住兩位好漢。天畢竟也不早了,大夥也乏了,明天各有各的生活,而且也算盡力了,於是紛紛向姜姨告辭,轉了一圈,發現姜姨不知啥時候已走了……

第二天中午有個女人跑過來說,昨晚有人聽到狗的連聲慘叫,還有清蓮庵看門的老王頭看到有個鄉下男人從庵門口低頭匆匆走過,手裏拿着這麼長的棍子,那人一邊說一邊比劃,揹着個化肥尼龍袋,裏面鼓鼓囊囊的。那個人說話時,扭頭瞅了院子裏的我一眼,我一驚,慌忙走進旁邊低矮出租房內,把門後那根棍子扔進牀底下,又總覺得它要探頭探腦,不安分,又胡亂朝裏面凌空踢了幾腳才放心。

狗始終沒找到,沒有狗的院子忽然空曠了許多。牆角的一溜野花經不住春風的撩撥,憋不住了,綻放了,淺藍色,生氣十足,十分養眼。只是姜姨像丟了魂似的,人好像也矮了許多,可能是我的近視更嚴重了,因爲我必須更發憤了,畢竟離黑色七月的高考只一步之遙。一個十七八歲的鄉下男孩子跑到城裏高中求學,租房,洗衣,燒飯,自己照顧自己,向他閃閃發光的大學夢奮力衝刺。五彩斑斕裏不僅有自己的光環,還有黃土裏日復一日刨食、拉扯一堆兄弟姐妹長大的瘸腿的爹。他盼望他的狗兒可以讓他擡起頭,揚起臉。

我本以爲狗的事就此大概消停了,狗,牲畜而已,多大點事,農村裏這樣的事常見,大不了再養一隻,然而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並沒有,幾乎毀了我。

那天中午,我坐在牀沿,光着膀子,哧溜哧溜喫早上剩下的半鍋麪條。沒辦法,除了餾饃饃,我只會做清湯寡面,簡單實惠,且喫不厭。就着蒜瓣,我喫得津津有味,吃出一身白毛汗。

門慢慢開了,擡頭,我嚇了一跳,手裏的碗差點掉地上粉身碎骨,一個光頭慢慢伸了進來。

“你找誰?”我慌忙放下碗筷找衣服套上。

“我前面清蓮庵的。我們見過的,你忘啦?上次幫姜姨找狗,我也參加了。你還拿着個棒棒,特賣力,嘻嘻……”她幾乎整個身子進了來,一身灰衣。

“狗?哦,你———滅絕師太好!”我立馬站起身。

“什麼師太呀?阿彌陀佛,我法號明慧,你以後叫我慧子好了,咱倆年齡差不多嘛。我師父讓我來找姜姨去庵裏商量事的。姜姨剛起牀,叫我外面等一下她。”她扭回頭看了一下外面。外面白光,塞滿整個院子,讓人無法直視。

提起房東,我似乎好久沒見過她了。自從她狗狗沒了,她像把自己也弄丟了,她把漲房租的事像也給忘了。她家以前很有錢,是開鞋底廠的,不久前蹲茅坑時我旁邊的男人說的。她丈夫喜歡喝酒,結果喝死了,家裏生意也沒落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幾個兒子成家後也紛紛搬出去,她孤零零一個老女人獨自守着這片房子和餘下的歲月。知道了這些後,我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你是大學生吧?”“不是,我在上高中,今年就可以畢業了,”外面的陽光太刺眼,我扭頭盯着旁邊那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水龍頭近來總關不緊,嘀嘀嗒嗒。我一直想跟房東說,可又一直總忘記。

“好吧,那你繼續喫吧。”她皺了皺眉,笑了一下,雙手合了個十,人退了出去。我長舒口氣,抹了把額頭汗,剛坐下來,她閃身又進來了。“對了,你叫什麼呀?”“我姓張。我叫那個什麼———”外面姜姨在連聲喊她,她長長應了聲,又衝我笑了笑,轉身出去了。

哎呀!牀沿上的碗灑了,麪條像一條條白色扭曲的蟲子,黏黏地看着我。

是的,前面老城牆邊上確有一個庵,這我知道,只一排灰色磚瓦房,潛伏在橫七豎八、密密麻麻的民居間。斑駁的木門,長滿青苔的門頭上幾個刻字,古樸大方,但只那個蓮字還可大致辨得出。這個庵歷史悠久,據說是宋朝一個二品大員爲他女兒造的。這是我上大學後電腦上查知的。現在庵地處偏僻,所以香火併不盛。剛搬來時我曾想進去瞧瞧,結果看門的老頭說不燒香不可以進,只得悻悻而回。

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學校要舉行高考百日誓師大會,我作爲農村學生代表要上臺發言。這是班級的、也是我的莫大榮譽,她鄭重地說,讓我回去好好準備,然後用力拍拍我的肩膀。我連忙點頭,幾乎眼含熱淚,深深給她鞠了個躬。她是城裏人,皮膚白嫩,聲音尖細,像月光下的一株白色月季。我覺得她對我特好,比如上課提問我,把我的名字叫得響響的,還經常把一沒用的試卷給我當草稿紙用。

那個演講稿,我晩上趴在出租屋裏醞釀了一星期。搜腸刮肚,把能想到的詞和積攢十幾年的感情全用上了。稿子反覆改,反覆改,不知累死了多少腦細胞。一天晚上,姜姨推門進來問我這麼晚了,爲什麼還沒睡覺,我說很快就睡了。她停頓了一下,問我有沒有聽到狗叫,我說有聽到過,近來附近應該有隻大黃狗,晚上特別兇。她說不是,有沒有聽到院子裏有狗叫,就是她丟失的那隻,悽悽的,像孩子哭的聲音。我心頭一驚,表示沒注意,沒聽到。她說她以爲我聽到了,怎麼會聽不到呢?好幾天了。她嘆口氣,出去了……

從那以後,晚上好像真有狗在院子裏叫,時斷時續。實在忍無可忍了,我把那根棒子從牀底找出來,出來找。奶奶的,給老子滾出來,老子不怕你們!然而外面什麼也沒有,除了黑色的風。

誓師大會,黑壓壓的人羣。我上臺,努力讓自己平靜,可稿子上的字一個個蒼蠅似的飛來飛去,看不太清楚,而耳邊又總響起一個聲音,像狗叫聲。我木然站在前面,幾乎把稿子貼在臉上,我不知自己讀了些什麼…結束了,我身子顫抖着幾乎滾下站臺,像一隻狗,一隻狼狽逃竄的喪家狗。下面掌聲依舊有掌聲,夾雜着起鬨聲,也像狗叫。剛纔他們大概紅色眼珠子,伸着紅色舌頭在欣賞一出滑稽戲。

不出所料,班主任又把我喊到她辦公室,陰沉着臉:“你看看自己的模擬考成績?!我不知道你怎麼啦,驕傲了?呵呵!但作爲班主任,我必須提醒你:你一個農村娃輸不起!”“我知道,我知道,”我口不迭說,“老師,我懂,我會更加努力的!”她近來心情不好,我知道,近來班裏發生一些怪事:不斷有人的書被人扔在廁所裏,一時又查不出來。只是從辦公室出來我淚流滿面,不知她是否看到。

房東姜姨好像病了,先是明慧與她師父上門來,唸了一通經。明慧沒有與我打招呼,我也沒有出來。幾天後又來了幾個人,好像是姜姨的兒女們。他們討論誰該來照顧,既而又討論狗的問題。他們大罵偷狗賊,他們發生了爭吵,摔了東西,最後他們不歡而散。

我覺得我也病了,真的病了。我真的有在努力,可總是頭暈腦脹,像灌了鉛,晚上也翻來覆去睡不着。我捶打自己,痛恨自己,可無濟於事。回家去吧,休息一下,調整一下狀態,可我又不敢,我害怕面對爹那沉重而失望的眼神。

夕陽西下。護城河蜿蜒,無聲,將這個灰色高大城市緊緊勒住。

河邊,一個男孩子一個人坐了一下午,凝視幽暗的水面。水夠深嗎?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哎,張,你在幹什麼呢?”上面有人喊叫,熟悉的聲音,擡頭,是她,明慧。夕陽下,她一身金黃。

“你上來吧,我帶你去我們庵。這幾天好幾個高中生都來我們庵裏求菩薩,告訴你,可靈啦!”她見我沒上去,自己慢慢下來了。

“我還是算了———”我不再看她,扭頭盯着遠處水面上漂浮的一片白色垃圾,還有一隻水鳥。

“你有沒有好奇我爲什麼會出家?別人都會問我這個問題。”我生下來就被遺棄了,被師父收養帶到這裏來,所以自然就出了家。我從不隱瞞,事兒就這麼簡單。這個世上許多事,其實也很簡單,沒有對與錯,只有因與果。這個道理不是我悟的,是師父告訴我的。”大概見我不說話,她也不說了,也坐了下來,看着水面。

“我恨狗,我也恨人,恨這個世界!”

“你恨我嗎?”

“我———”

“你看,起風了,回去吧!”她站起身,輕輕拉起我。

是的,起風了,風中有淡淡炊煙的味道,香香的,可能來自遙遠的鄉下。水鳥展開翅膀飛走了,河面上那片垃圾也在慢慢移動,向遠處漂去,不見了。

……

當我再次來到青蓮庵,已是大學畢業後,我本該早點來。眼前一片廢墟,那裏房子全拆除了,包括姜姨的,房地產開發。青蓮庵要易地新建,更大更漂亮。

事情沒有對錯,只有因果;可能也不止因果,還應該有什麼?我一直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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