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左手提着竹籃，右手握着挖鋤，走出屋，腦殼裏回想剛纔做的那個夢。
他在夢裏牽着黃牛去喝水，看見二狗子的媳婦蹲在水塘邊的石條上，放着面前的一堆衣服不搓洗，對着水塘照鏡子，盤弄插在耳邊的那枝桃花。那枝桃花一枝分三叉，一叉並蒂開兩朵，正是他從竹林沖帶回來、插在二狗子家門前柴垛上的那一枝。
二狗子的媳婦耳邊插着桃花的俏模樣，把竹林沖的野兔趕進他的心裏橫衝直撞。他忘了因爲她捱過他伯的打，也不記得他二姐和四青他娘說她是紅顏禍水，紅着臉，扭着脖子，偷看一下四方，沒有人來，牽着黃牛走過去，看着二狗子的媳婦，吟出一句：“一枝桃花妝粉面，沉魚落雁閉月羞。”
二狗子的媳婦擡起頭，用她那雙勾魂眼睃了他一眼，撩起塘裏的水，向他撥撒過來。他頭一偏，補上一句：“顧盼生姿俏模樣，癡心不改少年郎”。
二狗子的媳婦低頭喫笑一陣，再擡頭時，突然花容失色地站起來，指着他的身後喊：“快跑，你二狗子哥拿刀剁你來了！”
他嚇得丟下牛繩，不知往哪裏跑，縱身跳進水塘，“撲通”一聲，滾下牀。
二先生的娘正在竈房燒火，聽到響聲，驚慌地跑進來，看二先生躺在地上，笑着說一聲＂男伢長個愛滾牀＂，轉身回竈房燒她的火。他二姐提着竹籃，拿把挖鋤走進來，上前踢他一腳，說：＂我看你是渾身有勁沒處使，睡在牀上打起滾，快起來，去竹園挖些竹筍回來炒醃菜。＂
二先生追回夢，又把夢迴味一遍，仰頭看天，吟出一句：＂桃花傳情水塘劫，周莊夢蝶福禍依。＂再低頭復吟三遍，走到四青家的門口，停住腳。
四青他娘是個懶婆娘，帶着他們一家人睡懶覺，門還沒開。二先生想喊四青跟他一起去竹園挖竹筍，又怕四青他娘不答應，白挨一頓罵，就跑到四青房的窗前，用挖鋤的柄敲一下窗框，學了三聲貓叫。沒等四青迴應，他家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二先生叫一聲“壞了”，想跑，被四青他娘喊住了：
“二先生，你要學貓叫春，就到二狗子家的窗前去叫，莫在這裏吵四青和他伯睡覺。”
四青他孃的嘴巴真欠抽，難怪四青他伯隔三差五地抽一回。二先生懶得跟她計較，轉動着眼珠子，尋出一句脫身的話：
“四青嬸子，我學貓叫，是剛纔有一隻貓跑過去了，我追趕着它叫的。”
四青他娘橫了他一眼，說：“二先生，你莫想編瞎話來糊弄我，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學三聲貓叫，四青咳嗽兩聲，你就跟他接上了頭。”
二先生的謊言被揭穿，他丟下竹籃，摳着頭，望着四青他孃的胖冬瓜臉，笑着討好賣乖：
“四青嬸子是人精，村裏哪個不曉得？我和四青玩的那點小把戲，怎麼可能逃過您的法眼？我剛纔編瞎話，就是想逗你罵我，讓你解解氣。”
二先生的話說得像三月的春風，把四青他娘臉上的陰雲吹散了。
“好會說話的兒，懂得哄人開心，就是莫把心事用歪了。＂
四青他娘話裏有話，二先生心裏像明鏡，他說：＂四青嬸子教導得是。＂說完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等四青他娘趕快把話說完，打發他走。
四青他娘看着二先生低着頭的可憐樣，說：＂二先生，你莫怪我剛纔說話難聽，你去竹林沖挖泡桐樹苗，摘枝桃花帶回來，不插到自己的家裏好看幾天，去插到二狗子家門口的柴垛上、撩他的新媳婦做麼事？＂
二先生心裏一驚，擡起頭，望着四青他娘問：＂哪個說是我插的？＂
四青他娘說：“莫問我哪個說是你插的，我不得說，說出來惹禍，你就問自己插冇插。二狗子說你再撩他的媳婦，他不輕饒你。他是殺豬的屠夫，惹不得。就算他自己不動手，去你伯那裏告一狀，你又要像上次那樣挨你伯一頓毒打。＂
二先生不說話，暗自尋思他做的夢，想想有點怕。
四青他娘接着說她的話：＂你也莫怪我不讓四青跟你玩，自從二狗子的媳婦嫁進村，你就被她迷得鬼迷心竅，盡做一些惹禍的事。你栽棵泡桐樹，挖篩子的坑就能栽下去，你挖水塘大，還去掏人家的屋腳，惹出那麼大的禍，我怕四青跟你玩，學你的樣，也盡做這些惹禍的事。＂
四青他娘只知道二先生掏了前屋的屋腳，不知道他掏屋腳的原因。
二先生聽他二姐的指使，到前屋的後窗前挖坑栽泡桐樹，擋前屋的光，沒想到撞了大運，幾鋤頭挖出一塊大洋。他接着挖，一連挖出八塊。他二姐拿着八塊大洋，站在一邊數來數去，跟他說：＂按說應該有十塊。＂
二先生把他二姐的話當真，總想再挖一鋤，就能挖到那兩塊大洋。他挖到前屋的屋腳時，他二姐說：“莫挖，再挖就要挖出禍事來。”二先生悶頭挖紅了眼，聽不進他二姐的勸。
前屋的人聽到有人挖他家的屋腳，跑過來，看二先生把他家的屋腳掏了個大洞，還在挖，上去就給二先生一腳，罵道：＂狗日的，你是要挖條地道通到我家裏去啊？＂奪過他手裏的挖鋤，把他家的院牆挖倒半邊。
二先生的娘在後屋的竈房燒火，聽到“咣噹”一聲，跑出來，才知道二先生惹了大禍。她把二先生挖出來的大洋給了前屋四塊，答應修好屋腳，填平坑，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四青他娘真是睜着眼睛瞎胡扯，把這樁禍事也扯到二狗子媳婦頭上，二先生懶得跟她多說，彎腰提起竹籃，說：＂四青嬸子，我娘還在竈房等我挖竹筍回來炒醃菜呢。＂
二先生擡腳要走，四青他娘又喊住他：“二先生，你是來喊四青挖竹筍的，麼不早跟我說？”
四青他娘變臉快，二先生見怪不怪，他跟四青他娘說：＂我怕您不同意。＂
＂我麼不同意？四青他伯今年封了竹園，不讓挖竹筍，說要養成竹賣錢。四青最愛喫竹筍炒雞蛋，你去他房裏喊他起起來，我去竈房拿竹籃和挖鋤，讓他跟你一起去你家竹園挖些回來。＂
二先生和四青兩個一手提着竹籃，一手拿着挖鋤，走出四青家的門。四青他娘送他們到門口，一再囑咐：“菜園左邊是二先生家的竹園，菜園右邊是我們家的竹園，可莫挖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