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寫作

在一輛開往文學聖地的列車上,一節車廂裏只有三位乘客:我,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輕人。我坐在車廂中間靠窗的位置上,翻看一本很古老的書;那位老者和年輕人站在車廂前面的過道里交談,他們的臉上始終保持着一種謙和的笑意,跟他們在新書發佈會上保持的那種帶有距離感的笑意更讓人感到親切。他們是當今文壇上響有盛譽的人,是所有文學愛好者仰慕、崇拜的對象,都希望有機會接近他們。能夠跟他們共處一節車廂真是莫大的榮幸。但我是一個喜歡獨處在角落裏逃避交際的人,從來不會做出主動出擊的事。我曾經所有表現出來的衝動行爲,都是因爲受到了內心深處那個她的指使。

她是一個性格與我截然相反的人,總想脫穎而出,引來別人的關注,遇上這麼好的機會,她當然不會放過。她不停地慫恿我去跟老者和年輕人借討簽名的機會做一下自我介紹,從他們那裏討得一些寫作上的指點。我說我拿什麼去跟他們介紹自己呢?她說沒有也要裝着有,裝着裝着就有了。她總是拿她的那套理論來說服我,像夏夜驅趕不走的蚊子不停地在我的耳邊縈繞,直到我身不由己地按照她的意願去做她認爲對的事。

但這次我沒有聽從她的指揮,只是從那本古老的書中擡起頭來向老者和年輕人看去。真是太巧了,他們居然也在同一時間停止交談,向我看過來,朝我點頭,用充滿笑意的眼神召喚着我。這突如其來的幸運讓我有些慌亂,我的心裏像是衝進了一頭歡蹦亂跳的小鹿。她更是興奮不已,用一種竭力剋制的聲調催促我:他們注意到你了,快去,跟他們介紹一下自己!

我懷着踩在雲彩之巔的忐忑不安,怯生生地笑着站起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在我身後響起,一陣香氣撲鼻而來,一位穿着一襲淺藍色旗袍、披着米色開司米披肩的女子從我身邊如風飄過。她是文壇上的新起秀,人氣旺得跟老者和年輕人不相上下。遠遠地,她就非常優雅地伸出她的右手,接應老者和年輕人迎候她的目光。

清晨的鳥鳴叩響我夢境的門窗,把我從恨不能上天入地的尷尬處境中拯救出來。但我的心境並沒有因爲那只是一場夢而得到平靜。我想這場夢也許是上帝看我一直猶豫不決,幫我做出的決定——如果你在做一件讓你感到痛苦的事情,那就應該放下離開。

這個決定讓我陰鬱很久的心情突然撥霧見天。我給自己依然有些悲傷的心打了一聲唿哨,起牀拉開窗簾。窗外陽光燦爛,林間鳥兒歌唱,微風輕拂河面,柳枝隨波盪漾,蝴蝶翩飛在不知名兒的花朵上。

騎上那輛鏈條已經生鏽的單車出門,風一樣地飛奔在迷人的景色中,越過一座小橋,嘎然而止地停在一片花兒點綴的綠草地上,丟下單車,仰躺在上面,沐浴着溫暖的陽光,聞着青草混合的花香,看天空蔚藍如海,雲捲雲舒如潮。那顆幽禁在密閉世界裏太久的心情得到解放後歡樂地叫喊着,非讓我像撒歡的小狗那樣打幾個滾。我正準備那樣干時,她又來了,冷不丁地冒出來,憂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收起笑容坐起來,迴避着她的目光,低頭看那些被我壓倒的小草一個個伸直腰繼續蓬勃向上。她的目光也跟着落在那片小草上。這又給了她現場說教的機會。看看它們,她說,再想想那個夢。那個夢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終結的暗示,對她而言卻是一種激勵,她仍然希望我回到那個密閉的世界裏去,繼續孤獨地坐在電腦桌前,飛舞着我十根矮胖的手指,敲打着鍵盤上的一百零四個健,講述我腦袋裏的那些故事。

可是我受夠了,我說,我受夠了那種折磨。那些陳年老掉牙的故事,那些過去、現在的生活複製品,我想寫出被人忽視的一面。爲了尋求更好的效果,同一個故事我總要寫三個、或更多不同版本的開篇,然後像一位苛刻挑剔的婦人挑選一件出席重要場合的晚禮服那樣,試穿脫下,脫下試穿,反反覆覆地對比。就算我最終挑選出一個自己認爲最好的開篇,往下寫時也依然困難重重,不是在語言表達上遇到問題,就是無法讓情節按照我設定的方向發展。爲了解決這些問題,我不分白天黑夜,只要腦子空閒下來就沉浸其中,像一位航海的舵手那樣不停地糾正偏離的方向。每寫完一個故事,我就像背了五百斤的重物爬了八百里的山坡一樣感到精疲力盡。而這些故事總是跟我的原意風馬牛不相及。

半年前我參加了一個葬禮,死人躺在那裏,人們像過節聚會一樣歡樂地談天說地,好像那人只是睡着了一樣;送葬的樂聲也不再是嗩吶吹出的從此陰陽兩隔的淒涼,而是花樣百出、博取人們喝彩的表演。我想寫一個歡樂的葬禮,用喜劇手法寫一個悲劇故事。醞釀半年後,看看我寫出來的是什麼?解脫,死人從病痛中、從那些糾纏他一生的往事中解脫出來;活人從死人的病痛中、從死人帶給她一生的屈辱中解脫出來。我連自己想寫的都寫不出來,我還寫什麼?

我陳列的這些理由之下還隱藏着一個更真實的原因,但我不願說出口。她說好吧,我替你說:

十年前你奮不顧身地投身到自以爲是的文學創作中,用一年多的時間寫了五部小說,但那些文字因爲不受歡迎被丟進文字的垃圾庫,你接受不了這個現實,落荒而逃。兩年前,幾年的生活積累讓你想復活重來。在這兩年的時間裏,有一段時間,你好像進入一個鼎盛的創作期,不停地編織着那些你自認爲很棒的故事。隨着閱讀範圍的擴大,你從文學的井底跳到井外,看到了一個浩瀚無垠、燦若星河的文學世界,發現自己精心編造的那些故事不過是一些簡單的複製品。於是你開始模仿那些大家的作品。但因爲眼高手低,你一直寫不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中變得越來越自卑,你心裏重新燃起的夢想也在這自卑中慢慢熄滅。那個夢就是你日思夜想杜撰出來的讓你再次逃離的理由。

她說回去吧,回去翻看一下你十年寫的文字,會相信自己再寫一年、兩年、或五年、十年,不管是用喜劇的手法寫悲劇的故事,還是用悲劇的手法寫喜劇的故事,都能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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