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頓

用輸入法直接打出來“斷頓”這個詞,自己也不由得笑了。“十三五”規劃都要開始了,朗朗乾坤、國富民強,地球的老二咱們都當上了,怎麼還允許這個詞兒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詞庫中?讀者諸君看見這個詞兒是不是在腦中一下子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抑或天災人禍的六十年代?可我說的卻是世紀之交的事兒,那是我們初入大學時常用的一個詞兒。

寫作這個事兒就是由着作者性子來,讀者無法點菜——腦子裏無端地忽然冒出一首唐詩《蠶婦》——“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和一個美蠶娘掩面哭泣而行的畫面。城市的誘惑真多啊,城市的物價也真貴呀,何況是天津這樣的直轄市。耳朵眼炸糕、桂發祥麻花、狗不理包子、貓不聞餃子都是要嘗一嘗的,古文化街上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大衚衕琳琅滿目的服裝和小商品都是要看一看的,享譽中外的鼓樓小白樓和五四先輩燒過的趙家樓都是要轉一轉的,朋友同學過來了是要招待一下下的,宿舍裏的IP卡電話接通了就是要錢的,學校食堂裏一塊錢才兩個的饅頭是萬萬不給打折的……一來二去,初到天津的一幫土包子,根本不會理財過日子的一幫小爺們兒,或早或晚地體會到了苦大仇深的舊時百姓才能理解的“斷頓”這個詞。

最早堅持不住的是二哥葉龍。二哥家在大慶油田,是我們宿舍八兄弟裏比較少見的城裏孩子,家庭條件很好,父母送他報到留下三千五百塊錢生活費,這在1999年,過四個月一學期的學校生活應當是相當寬裕了,可葉龍父母遠遠沒有估計到兒子的敗家能力。這小子課餘天天打車瀏覽天津市容,把偌大一個天津市各個角落裏隱藏的街機遊戲廳全找了出來,沒事兒就去跟人家PK拳皇97,打完了回學校公交車是不屑於乘坐的,偶爾還去北京找同爲自考生的女友紙醉金迷。一個半月下來,囊空如洗,不敢跟家裏開口,於是只能賣藝餬口——一把刻刀,一堆別人啃剩下自己撿來的杏核,鉛筆在覈上描上字,用餓得哆哆嗦嗦的手握住刻刀刻上“愛”、“忍”、“奮鬥”等等矯情的字詞以及接受預定,一塊錢一枚。兄弟們幫忙小廣告貼得滿樓,還真有不知深淺的小女孩上門預定杏核送給男朋友。於是,賺來的錢買上一堆掛麪,醃上幾罐辣椒,從十月半堅持到一月初放寒假——幸虧手巧,保得活命。二哥長得小巧,報到時130斤的矮胖子,放假回家毛重75斤。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不是不幫二哥,是地主家都沒有餘糧啊。我的生活費是父親按月給我匯款的,第一個月月底的電話是這樣的:

“爹,家裏都還好吧?”

“都很好,給你的錢夠花嗎?好好照顧自己,別委屈自己,也不能浪費”。

“嗯,這裏的東西真貴,這個月都花了400塊了”

“呃,沒事兒,下個月多給你寄點兒。”

第三個月月底的通話記錄:

“爹,沒錢了。”

“怎麼這麼快?”

“這月才花了600多。”(聽聽這語氣)

“才?600多……先餓着吧,過兩天再給你匯錢”

果決的父親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要不是我這一頭捲髮跟父親長得一模一樣,我真懷疑我是撿來的孩子。無奈,四處借錢,可月底大家都不寬裕,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只好厚着臉皮跟二哥混了幾天醃辣椒配白水掛麪,越喫越想食堂裏的大饅頭和肉丸子。

半大小子,喫死老子。那個時候我們的食量偏偏都很大。一個深夜,老大徐朝拎着六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和一袋榨菜回了宿舍,聞到饅頭香味的我一躍而起,“給我喫一個!快!”急迫之情溢於言表,“我纔買了六個……”這小子無恥地說。“六個!六個!六個都不分給我一個?”“我自己也不……”徐朝話沒說完,我的“龍爪手”早就摳過去了,抓破了袋子,掏出一個饅頭三兩口下了肚,把老大氣得直蹦又不敢聲張,還有幾個餓得有氣無力正“冬眠”的兄弟睜開了發着綠光的眼,老大顧不上糾纏,捲起五個倖存的饅頭連蹦帶跳竄了出去。

終於大家的家裏寄來生活費了,宿舍裏立刻溫暖如春,伍佰任賢齊的音樂飄揚起來,垃圾筐裏咂摸過兩遍的菸頭兒趕緊倒出去,五塊錢一包的“一品黃山”方能顯示我們的高雅品位,食堂裏的饅頭米飯紅燒肉喫飽了再大發善心給二哥帶一份,眼睛裏綠光盡收,臉蛋也由白菜色果斷變成熟蘋果。好了傷疤忘了疼,千金散盡不復來。折騰到下旬斷頓的日子再來一輪……

第二年,我們讀的“名牌大學”自考班爲了招新生,不再給我們提供住宿。我和徐朝、葉龍租住在與南開大學一牆之隔的榮遷西里小區的一間破單元房裏,上完課自行開火做飯。按說比食堂便宜了很多,但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作風不變,斷頓依然。每個月底的日子都是那麼難熬。一日,與我們合租房子小間的張美女的男朋友老魏來訪,手裏捉着一隻受傷的鴿子,是老魏半路上撿來要送給張美女玩的。多日不見葷腥的我們三人立刻眼光大亮,趁張美女不在,軟硬兼施把鴿子騙到手說替美女先養着。老魏前腳剛出門,二哥已手起刀落讓鴿子一縷香魂隨老魏下了樓。淋上開水,拔毛,開膛,洗淨,切塊……手持刻刀的藝術家拿起菜刀照樣不含糊,殺鴿如雕蟲小技般眨眼功夫鴿子就進了鍋,陪同下鍋的還有房東在牆角留下的一堆土豆。不等鴿子燉土豆全熟,我們仨一人一碗就喫上了。待到肚子溜圓,張美女正好回來,平素萬分摳門的二哥笑嘻嘻給她盛一碗鴿子湯讓她暖暖身子,把張美女感動得眼淚汪汪,至於第二天的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我就不再贅述了,即使臉上被張美女的九陰白骨爪撓了一道兒火辣辣的疼,我也難以忘懷那頓美味的鴿子湯。

後來,我又參加高考輾轉到秦皇島讀大專,有了女友(我家現任領導),日子方纔好過。女友善於理財精打細算,生活費還是那麼多,食堂的菜葷素搭配講究營養卻從來沒有再斷頓,求救電話再沒打過,令我父親嘖嘖稱奇大爲欣慰以爲我終於會生活了。

2003年專接本,我和女友都考到石家莊經濟學院,卻沒被分到一個校區,每週末才能見一次面,我又故態復萌了。一個週五的中午,我和江濤把口袋翻個底朝天,兩人湊了26塊錢,一致決定去煤機街喫一鍋想了好多天的西紅柿燉牛肉,至於下頓怎麼解決,天知道,我倆真的這樣做了。第二天中午,我倆按着餓着咕咕叫的肚子,在宿舍裏下着象棋,“喫你個卒、喫你個馬、喫你個炮。”將“喫”字喊得異常響亮,好像真的能把對方一匹馬喫下肚一樣,望梅止渴聊以自慰。正下得熱火朝天,女友來了,一看我們的模樣,就知道我們又斷頓了,女友心疼得淚花點點,趕緊把手裏的兩套煎餅果子遞給我們,又請我倆去食堂吃了水煮魚,臨走還給我留了200塊錢,解救了我的燃眉之急。

時光如流水,畢業了,工作了,結婚了。婚後,我心甘情願地讓媳婦管錢,不管朋友們的冷眼與嘲笑——從此衣食無憂,體胖心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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