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不過小酥魚

“國慶節你家人帶你去哪兒旅遊了?我們去黃山了。”晚自習課上,出身縣城父母都是機關幹部的前桌大剛回頭悄悄問我。

   “什麼?國慶節放假,不是收玉米的農忙假嗎?”我一臉懵懂。

   “啊?啊!”大剛轉過身,一夜無話。

   夏蟲不可言冰。出身農門的我,很長時間都認爲國慶假期是放給我們回家幫忙收玉米種麥子的,直到工作後慢慢有了積蓄,纔有了黃金週的概念,於是也能洗掉腳上的泥,登上開往春天的地鐵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老家村子附近沒有什麼河流湖泊,記得兒時,第一次見到魚的實體,是在餐桌上,沒錯,是一碗熟的魚,酥魚。正如小雞從蛋殼裏出來,第一眼看見的動物,它就認爲那是它的媽媽,活在繁華人間三十餘年,無論是聽到還是看到“魚”這個字,腦海裏第一時間跳出的,還是一條醬色的、冒着香氣的小小的酥魚。

   視野決定境界。小時候,除了酥魚,我根本不知道魚還能有別的喫法,什麼紅燒魚、清蒸魚、酸菜魚根本是聞所未聞,以至於小學時學那篇著名的課文《金色的魚鉤》,當讀到過草地時,老班長釣到魚煮給幾個小鬼,自己不捨得喫,皺着眉頭咽魚骨頭時,我大喫一驚“熟魚還有骨頭嗎?!”

     酥魚是我老家河北省邢臺市平鄉縣的特產。平鄉酥魚味香刺爛回味無窮、是多種鮮魚配以多味中草藥耗費若干小時熬製而成,因個人配料不同而風味各異。

  平鄉小酥魚很有淵源,歷史上,平鄉一帶屬大陸澤,廣袤百里,衆水所匯,常年水災,莊稼歉收,窮苦人家常常靠煮熟的小魚充飢。隨着生活的不斷改變,小酥魚的製作工藝越來越好,小酥魚逐漸演變成了一種地方名喫。

     鄰村的二姨家是酥魚專業戶。我上小學時,每個冬日的早晨走到村外的學校去上學,總能見到鄰村的十來個漢子騎着載重自行車,後面貨架上左綁着一個充滿氣的大輪胎,右綁着一個半人高的大籮筐,吱吱呀呀地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顛簸着,間或在隊伍中能看到一臉風霜的二姨父。他們這是要到離家十來公里的老漳河裏去打魚。在冰冷的河裏泡上一天,收穫或多或少,拼死回到家,一碗薑湯下肚,趕緊捂上厚棉被倒在牀上。昏暗的燈光下,二姨一條條剖魚,洗淨了,再一條條整整齊齊地擺到大砂鍋裏,擺一層,放薄薄一層獨家祕製調料,無外乎陳皮枸杞白芨紅糖生薑辣椒大料瓣,個人理念不同,調料配比便不同,於是各家的魚做出來便風味各異。

   一層層擺得眼看將滿,加水至鍋沿,蓋上砂鍋蓋兒,上竈開煮。有時是兩鍋,收穫豐厚時便多些。院子裏鍋竈一字兒排開,劈柴填進去,旺火燒上半小時,釜底抽薪,轉小火再煨兩個小時。魚基本已經熟了。此時已是深夜,竈裏餘燼未熄,二姨睡去。半夜頂着星光再起牀兩三回,竈裏放進易燃的麥秸豆秧等柴火,每次煮上十幾分鍾,至天亮,酥魚方成。


     正如上好的溜肥腸一定要殘存一點兒大糞味兒,正宗的酥魚一定是土竈柴火熬燉而成,你用高壓鍋半小時也能燉成酥爛的小魚,但味道肯定就空洞了許多,那種區別就是讀醇厚的原著和看改編影視劇的區別,看似是一個東西,其中深味品者自知。高壓鍋缺少了人間的煙火氣,電流的激盪燒灼總是趕不上劈柴火苗溫厚的滋養,慢火熬燉的過程是魚與調料有機融合的過程,缺了一個環節就沒了整個平鄉酥魚。睡眼惺忪的漁家婦女前胸在火光中炙烤,後背在寒風中僵冷。當你細品着細瓷盤子里美味的酥魚時,你不由自主地讚歎着歲月靜好。其實哪有什麼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

     天亮了。二姨小心翼翼揭開砂鍋蓋兒,檢閱自己一夜未能安眠的戰果,大多數時間,藉着初升的冬日暖陽,她看到了一鍋排得整整齊齊的閃着金光的酥魚,撲鼻而來的是輕柔的中藥香和微微的魚腥味,不用擔心,等魚涼了,中藥味自浸入魚湯,魚腥味早就消失殆盡,只剩下鮮美的魚肉。魚之所以閃着金光,是因爲平鄉酥魚製法裏,魚不刮鱗,只有這樣在長達一夜的燉煮裏,魚才能保持個體的完整,酥而不爛,且魚鱗入口即化,魚肉鮮香滋潤,魚骨魚刺齒頰留香。——當年媳婦跟我回老家,父親燉魚時,依然保留傳統,不刮鱗洗淨上鍋,在旁邊觀看的我媳婦拒絕品嚐,且嘲笑了我好幾年,直到給她品嚐了二姨家做的正宗酥魚,她才納口不言。極其偶然,二姨也會馬失前蹄,打開鍋蓋,魚已燉爛,魚們不分你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頸而眠。二姨便會跌坐在地,心疼得吸着氣好像牙齦腫痛,這樣的魚雖然滋味不變,仍會跌了價格。

     喫完早飯,恢復體力的二姨父便馱起兩個籮筐,每個籮筐一鍋魚,走街串巷地賣魚,運氣好了,能整鍋賣給肉食店,大多數時間,還靠着他充滿底氣的吆喝:“酥魚呦——酥魚”,便有一個個大爺大娘小孩子圍過來看,買的人卻少,買魚意味着改善生活,而對於老百姓來說,畢竟不能天天改善。中午飯前魚下得稍快一些,午後大多能買完,趕回家吃了飯,再馱兩鍋,換個村子去趕晚飯前的黃金時間。直至月上柳梢頭,鍋中魚盡,方摸黑回家。日復一日,二姨二姨父就這樣辛苦打拼漸漸的將日子過得寬鬆起來。

      小時候能喫上酥魚是極其奢侈的事兒,當時家貧,母親有時迫於作爲喫貨的我的撒潑打滾,花幾毛錢給我買幾條小魚,淺淺地蓋住碗底,多要兩勺鹹魚湯,我拿上一塊兒涼窩頭兒,先將碗中魚湯蘸盡,再萬分珍惜地慢慢喫下小魚,順序是這樣的,魚尾,魚頭,魚肉。

     老家流傳着一個笑話,說有一人極其吝嗇,買了三條小酥魚,蘸湯喫,湯盡了,則放些鹹菜水進去,仍蘸湯,魚終日不動。天天端着碗在門口喫飯,見人則指碗中小魚“嚐嚐?”   衆人知其吝嗇,婉言謝絕,一日遇一愣頭青,下手捏起一條魚放入口中,痛苦不已。而更痛苦的是此吝嗇鬼,他跌腳哀嘆:“都像你這種喫法,一天得多少魚?”

     現今日子好了,而酥魚也早已成價廉物美之美食,漸漸聲名遠播。老漳河平鄉段也早沒水了,二姨父每天早晨在村口等着,有商家專門送冰凍鮮魚過來,三輪車一來,酥魚專業戶門一擁而上,所謂“搶魚”,到得晚了,便空手而歸。省卻了辛苦打魚,倒也適合姨父逐漸衰老病弱的身體。只是酥魚之鮮,較之二十年前,恐怕要差上一個檔次。

      饒是如此,平鄉酥魚之鮮美,仍是妙不可言。我工作的地方,酥魚也號稱特產和地方名喫,可該地酥魚,先將鮮魚曬乾,再燉煮成品,不可理喻。該地酥魚,酥則酥矣,而滋味全無,號稱——無刺兒、無骨,當然,也無味兒。

    前幾天回老家,返程前忽然想起老家的酥魚,開着車垂涎三尺而不自知,匆忙給姨父打電話,姨父說年後還沒開竈,漁民們都在過年。找遍肉食店,發現一家店僅剩兩條中等身材酥魚,慌忙買下,飛也似開車回家,熱上幾個饅頭,喊來老婆孩子,舉箸大嚼,因無魚刺顧慮,孩子喫得高興,專挑魚骨魚刺喫,興奮不已。頃刻魚與湯皆進肚,盤子被孩子擦得乾乾淨淨,閃着魚肚一樣的白光。

      正如情人節之夜,聞到玫瑰花香,你會想起遙遠的初戀。離家在外,鄉音可能會改,而家鄉的喫食,冒着帶鉤的香氣,仍會時不時勾起我思鄉的慾念,所謂牽腸掛肚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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