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燜子說起

2020年的春節期間,忽然鬧起了瘟疫,關在家裏的人們忽然在“二月二”這一天發現,真的已經在家裏關上一個多月了。這種全新的體驗,是一種猝不及防的生活方式,有人開玩笑說,這麼多天了,會炒的菜都炒過了,接下來夫妻之間就剩下吵架了。

正當人們爲了讓生活更有新意一點兒而焦慮和求索的時候,“二月二”不失時機的到了,按照天津傳統民俗,二月二這一天,要喫烙餅煎燜子。

哇,終於能有機會喫點兒新鮮的東西啦!

天津人的講喫也是有名的。

而且不僅天津,整個國人的節日、節氣,包括每個家庭和每對夫妻的紀念日,那種儀式感全靠“喫什麼”來支撐了。也難怪,所謂民以食爲天,況且,在隔離居家不出門的日子裏,除了喫,好像也幹不了別的。

在過去,天津人自我感覺尚且更良好的時候,也有“吃盡穿絕天津衛”的頗爲得意的自詡。

天津人的喫,拜馳名的“狗不理”所賜,最著名的當然是包子,我走過全國非常多的城市,幾乎在大城市小城市街頭上都能夠看見”天津包子”的牌匾,就是這麼有名!但這件事情比較莫名其妙,你要說“狗不理“包子是一個品牌,有名那另當別論並且理所當然了,而冠以“天津包子”這種“地域+食物”稱謂方式的,恐怕鮮有其他例子,其實就算我這個地道的天津人,在天津也是沒有喫過“天津包子”這種東西的。因爲包子就是包子,爲什麼是“天津包子”?那還不如改成“中國包子”更準確,因爲包子這個食物品種並不是天津獨有的。當然是中國嘍,因爲美國也沒有包子,這樣看來,還是直接叫“包子”簡單省事。

天津的包子裏,除了“狗不理”以外,也還有其他幾種可以算做有知名度的品牌,比“石頭門坎素包”“陳傻子包子”,但是統稱爲“天津包子”是很不合適的,因爲包子畢竟是成品,是要經過多道工序、工藝才能夠製作完成的,畢竟不是“東北大米”所能夠比較,大米畢竟是地裏收的,而包子需要有鍋才能蒸出來,之前還要和麪。而最讓人感到驚詫的是,很多城市的包子鋪牌匾上,寫有“天津灌湯包”,我以一個純樸的天津人的名義來保證,天津絕無灌湯包,凡是這樣寫的,完全是胡扯,可以直接舉報。當然據我所知,“河南板面”,或者“杭州小籠包”這樣前面是地域名後面是食物的更具體分類的稱謂,這都是可以的,因爲確實有,沒蒙人。

有人如果用“狗不理”三個字,這裏面一定有知識產權的問題,但是以“天津”這個地名打頭兒來形容包子,這是否是對天津或者天津人侵權,這是否傷害了一個天津人的情感,甚至這是不是需要我來同意,是一個需要研究的課題。

在天津和狗不理包子並列齊名的小喫,是十八街麻花和耳朵眼兒炸糕。我小時候參加一些中小學生知識競賽題的時候,這三種食物都會被叫做“天津三絕”而要求學生背記下來,我當時就感到有一些奇怪,這樣的說法非常具有天津特色,天津不愧是曲藝之鄉。天津的“三絕”竟然就是三種食物,準確的說應該是三種“小喫”。所以,所謂三絕,最多就是“天津小喫三絕”。這個一定要說清楚了,要糾正過來,因爲我們天津人除了喫小喫,也要喫大菜,並且除了這樣的生活閒事,也還有很多大事要做。

那一年我在一輛旅遊車上,陪外地的朋友來看天津,我聽見一個年輕的導遊堂而皇之的對一車人說,天津有一種著名的食物,叫“大餅夾一切”。我感到非常詫異,因爲這樣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當然我很快就釋然了,因爲我又不是領導,人家也沒有義務向我來彙報。而且在這大千世界裏,我不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而在我的認知裏,所謂的“大餅夾一切”這個理念太新了,這也就是最近這幾年的事情,我不知道,這個具有創新和包容思想的東西,原來已經成爲天津名喫。我其實多少有一些暗自竊喜,這樣的喫法,其他城市沒有嗎?這麼簡單的事,他們竟然都沒有想到!可見解放思想有多麼的重要,餅裏不僅是可以夾雞蛋的,夾土豆絲、牛排、雞排、火腿腸、也是可以的,好了,不用列舉了,因爲大餅,可以“夾一切”。當我想明白了這個問題,我甚至有一點驚訝,這簡直是互聯網思維,這不就是互聯網加?!而且“夾一切”,這就是著名的“”兼容幷包”的思想呀。

人多少上一點年紀是有意義的,年紀大一點兒,經歷的就是多一點兒。其實在我看來“大餅夾一切”的叫法,我是有一次在衛津路邊上散步看見的,也許就是那家小店的主人的一個小創意,產生了這樣的喫法和名稱。是不是源於這家小店,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幾年前我看見過,如果出現什麼爭議,我可以給證明。

其實呢,不僅是大餅夾一切。就算是“大餅炒雞蛋”,成爲一種可以售賣的小喫,時間也不是非常長。我以我的人生經歷和人格來保證,在我的記憶裏,大餅炒雞蛋這種食物,像“煎餅果子”那樣的按份零售售賣,應該就是鄧小平南巡談話以後的事情。當然大餅炒雞蛋這種食物早就有,不僅在天津,在北方的很多城市和鄉村,大餅炒雞蛋都是著名和珍貴的食物,那是家裏來了貴客,甚至姑爺來了的時候,才能拿得起和願意拿出來的飯食。當然這裏要注意“大餅”和“烙餅”的區別。過去我們小時候都是說“烙餅炒雞蛋”。大餅和烙餅有什麼區別?一般來說,烙餅專指家常餅,大餅當然是烙出來的,大餅也是餅家族裏面烙餅一支的重要成員。

多大的鍋烙多大的餅,這本來很有哲理的一句話,說明了大餅的定位。起碼在天津說起大餅,並不是專門譏諷胖姑娘的“大餅臉”,一般指的是商販烙出來專門進行市場售賣的餅,是用刀切成角兒對外賣的。現在的小攤販賣的大餅炒雞蛋,也多是以切好角的大餅,來包裹住雞蛋,形成一個固有的食物品類。而過去的烙餅炒雞蛋,餅就是家庭的烙餅,雞蛋是炒好放在盤子裏的、塊狀兒的,用筷子夾起來喫的,夾一筷子雞蛋,咬一口餅。而目前在天津流行的大餅雞蛋的喫法,已經把那個“炒”省略了,因爲實際上雞蛋是煎出來的,出鍋時雞蛋是一個整體(不管是兩個雞蛋或者三個雞蛋,這主要是看顧客的要求以及實力和肚量),雞蛋被包裹在餅裏一起喫。

把盤子裏的炒碎的雞蛋,用餅裹起來,這就可以效仿煎餅果子那樣按份售賣,僅就這一項改革,不解放思想是萬萬做不到的,這解決了多少大衆創業、業萬衆創新的問題,讓很多奶奶和大娘也有可能成爲富翁,哪怕是個創業小能手。

還是說燜子吧。前面說過,過去在天津的喫法裏面,燜子在天津是“二月二”這一天才喫的,並且是和烙餅搭配。雖然燜子資格很老,但在新貴大餅夾一切裏,沒看見那個“一切”裏面還包含着燜子,也還一般是在二月二這一天才喫。但燜子也確實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在二月二那一天所喫的燜子,是我非常不喜歡的。首先我討厭這個名字,燜子太悶了!還不如包子響亮呢!其次燜子上面還要澆上蒜汁和麻醬,燜子本來就黑乎乎的,口感相當粘稠,不喜歡不喜歡!但我每一年都會喫一次燜子,一想起燜子,我就會想起我的青少年時代,想起天津市河西區的西樓、東樓和南樓一帶,我們這些城市平民,都是喫那種黑乎乎的燜子。而且還會想起二月二的這個固定時段,那個時候天氣開始熱了,人們對一年的新憧憬到了實質階段,再賴的漢子,也都會想着要做點兒什麼養家餬口。天冷不再是個藉口,可以出來幹活兒了。我也會在固定的“二月二龍擡頭”這個時刻來理一次頭髮,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長,也能感受到作爲男性的社會責任、特權和擔當。因爲這一天,女孩子又不理髮!

有人認爲燜子是天津的特產,其實不然。說燜子是北方特產比較準確,或者狹窄一點兒說,在北方沿海城市喫燜子比較多。山東煙臺和遼寧大連,也都是流行喫燜子的,做法和喫法不盡相同,但都是麪食、是澱粉,是加工形成的塊狀的,糊狀的東西。不僅沿海,北方內地也喫燜子,著名的保定和滄州的驢肉火燒裏面,除了驢肉,那些晶瑩狀的輔料,那就是燜子。但是把燜子這種食物和二月二聯繫起來形成一種民俗文化,是天津獨有的。正如另外一種天津名吃麪筋,麪筋在很多地方都有,但是“獨麪筋”(也有人寫成篤麪筋。)這道菜,是絕對天津特色菜。曾經有人不解地問過我,麪筋就是面做出來的,爲什麼在天津能作爲菜?這不就相當於用饅頭來就饅頭嗎?我沒有辦法給他解釋,只有笑而不答,此間妙處,妙不可言。

是時代進步了呢,還是發生了什麼?這個二月二,很多人在秀自己所研製的燜子,有的人的燜子是自己做的,也有的人是買現成的再下鍋加工。總之端上盤來的燜子,都顯得晶瑩剔透,簡直就像水晶一樣。我不禁感嘆,如果讓我小時候就喫這樣的燜子,那我會不愛喫燜子?當然這個假設多沒有意思,我要是喫,也只能是喫那些黑乎乎的燜子,對這新燜子,我還不適應呢。

這些年以來,天津的小喫還是有很多新的著名品牌產生,比如“小寶栗子”,天津的糖炒栗子來就很有名,而小寶栗子是其中著名的品牌,栗子這種原材料一般是唐山的好,在遵化或者遷西比較多,在天津成名,這和天津過去是河北省的省會有關,也跟這些東西要在天津港上船有關,栗子本來是唐山的,後來統稱爲天津栗子,鴨梨本來是泊頭的,也曾統稱天津鴨梨。

除了小寶栗子,還有大橋道元宵。大橋道是個地名,實際上十八街麻花,耳朵眼兒炸糕,也都是地名兒做了品牌名兒。大橋道元宵每年到過年前後,購買者都會排起長龍,人們就是愛喫。在今年疫情期間,快到正月十五的時候,大橋道元宵店門庭若市、人潮攢動,天津人拼死也要喫上愛喫的元宵,這當然是值得嚴肅批評的。但逝水東去,不捨晝夜,老百姓還是要生活。

正月十五吃了大橋道元宵,到二月二吃了自制的燜子。很好很好,一邊刷碗一邊開始盤算着,接下來能喫點兒什麼。是四喜丸子,還是扣肉?想想下邊,很快就該過三八婦女節了。

最後還是要補上一句關於燜子的話題。天津人二月二喫烙餅煎燜子的時候,如果光喫燜子,那多單調啊,還有炒藍白線兒豆芽菜,攤黃菜,稻米綠豆稀飯……

是不是都是這些呢?當然不能夠要求絕對整齊劃一,因爲畢竟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家家也有各自的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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