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老舅”何申先生

前一段時間,我還隱隱的想起了何申先生。我腦海裏一閃念,何先生好像好久沒有跟我聯繫了呢?

此刻才知道,我是再也聽不到他熟悉和親切的聲音了,就在這個新冠病毒肆虐的特殊的春節,今天還沒有出正月,何申先生剛剛度過了他69歲的生日,春天來得晚了一些,而何先生走得太早了。

現在想起來,我是知道何先生身體患病的,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爲什麼病離開了人間。我和何先生常常用微信語音通話,我記得應該是在去年秋天,何先生要贈給我一幅字,我囑咐他這一次落款兒不要署名“何申”,我特意想要一副“興身”的。何先生非常高興的和我聊起了這個話題,他很快就把署名“興身”的書法作品寄給了我,我們聊起了家鄉天津還有他的青少年時代,就是那次他告訴我,他的身體欠佳,要“衝一衝”,而落款用本名“興身”就是方式之一,那時我只顧和他聊歷史和文學,根本沒有多想。看來那個時候他已經病入膏肓,只不過不想表達出來而已。

何申先生的晚年,他的身份似乎已經由一個小說家變成了一個書法家,何申先生獲得魯迅文學獎、以“三駕馬車”之一笑傲文壇的時候,他正值盛年。而現在在文壇,他似乎早已經退隱江湖,雖然他也在一些副刊上寫一些散文,但小說家纔是他名世的身份,那些散文他也只是隨意寫寫罷了。我幾次鼓動何先生再寫一些大部頭的小說,並說一定有讀者在期盼着。有兩次何先生的夫人在坐,他們夫婦都笑而不答,好像過去的那些盛名,都只不過是和他無關的傳說。也許就是因爲這幾年他的身體喫不消了,寫不動了。我記得去年他還給我發來過一個《人民日報》徵文的名單,他的文章《山村記憶》獲獎,排在第一位,我還開玩笑跟他講,書法家不要忘了文學家的本行。我是在哪本刊物上看到他最近的一篇小說,我說看到您還在寫小說,我感到非常高興,他在微信裏回給我一個笑臉。他基本上是不寫了。

何先生去年在《今晚報》副刊上發表了一篇叫做《嶺上笛聲》的散文,因爲篇幅長一些,分上下兩期刊出,實際上那是用小說的筆法寫就的,或許也可以叫做“非虛構小說”。何先生專門把文章發給我探討,並且誠實的告訴我寫的是自己的真事,並且說“老了,無所謂了”。那是一個十九歲的天津少年到承德插隊的愛情故事,我跟何先生說,寫作是要有勇氣的,誰敢寫誰就成功了一半。何先生對我的觀點深表讚賞。

我去年改完了一個長篇非虛構作品,我還用微信語音向何先生彙報了我的寫作過程,因爲篇幅很長,我並沒有發給他閱讀指導,但那一次我們共同探討了“鄉關何處”這個話題。我父親也是一個“知青”,所以我對何先生這樣一個當年的天津少年紮根苦寒之地的承德,這一待就是50年之久,我充滿了崇拜和景仰。那一次我問何先生,天津和承德,哪裏纔是您的故鄉?

我和何先生最後一次見面是2018年的10月5日。那一天有友人安排,我到了塞罕壩,我自然會想起,何先生當年作爲知識青年,是不是也曾經在這壩上戰天鬥地。何先生甚至要開車從承德到塞罕壩來看我,但我還是讓他在承德市區等我,那一晚上我們的相見並不算成功。席間我這邊兒的友人高聲呼喊,何先生這麼大的年紀和名望,坐在那裏默默無聲,我本來以爲,讓何先生共同參加那次聚會,會讓我的那些朋友們很高興,但他們顯然也不知道該跟一個大作家說些什麼。何先生夫婦沒坐一小會兒就告辭了,於是我也離席而去,在酒店的大堂,我和何先生聊了很久,臨別時我們合影留念,那次他贈給我的是“紫氣東來”四個大字,實際上何先生忘了,這四個字他是給我寫過的。

當天晚上我還寫了一篇小文,就叫《老舅何申》可惜並沒有發給他看,我和何先生並無任何血緣親戚關係,只是那次他迴天津探親,席間何先生的幾位外甥都在坐,臨別前何先生就興奮的說,仲凱和仲達跟我這幾個外甥歲數都差不多,以後你們也管我叫老舅吧。從那起這幾年,我一直稱呼何先生爲老舅。2018年那天我一定想去和他相見,而且在我當天文章的末尾,我還寫到,依依惜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後來雖然微信聯絡不斷,但那一面,其實就是訣別。

去年十一期間,我們再次聊書法的時候,我還說過節期間回來吧,何先生說下次回去一定住你家!但沒有想到,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他離開了已經50年的家鄉了。何先生還曾經給我發來過一篇叫做《蔣子龍趕着“馬車”上山》的文章,去年年末我和蔣先生見面時,對我牆上的好幾幅何申先生的書法表示了認可。我就提起何申先生髮給我的這篇文章,看得出蔣先生非常高興,回顧了他們在山上的情景。蔣先生還問我,何申挺好的?我其實知道的也不多,但是我告訴蔣老師,他挺好的。

何申先生書法自成一家,但在我這個外行看來,他的書法可能也是聰慧多於功夫,說來也還只是個業餘高手。何先生是個手很巧的人,那次在我家裏喫飯,主動要求下廚做了個湯,味道很好,席間還站起來引吭高歌一曲京劇,很有味道的老生。聰明人就是聰明人,據說他在中國作家協會的聯歡會上當過主持人,颱風瀟灑大方。

我聽到過一些作者議論,說副刊上何申的文章太多了,但實際上我所知道的,何先生不是往裏攬,而是往外推。我親眼所見有副刊邀請他開專欄,他回答是忙不過來,這就刊發的夠多了!何先生曾經有機會調回天津這座大城市,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何先生在專職從事小說創作之前,曾經是《承德日報》和文化局的領導,毅然辭職,在40幾歲的那個年齡,這份勇氣和“捨得”又有幾個人能做到!他做到了,所以他才成爲了聞名全國的小說家。

幾年前何先生迴天津探親,尚且是自己長途自駕,沒有想到他這麼匆忙就不再駕車,而是駕鶴西去,除了感嘆人生無常,我似乎也不能再說出什麼。

何申先生給我的書法作品很多是贈送的,但也有不少是收費的。我想不必爲尊者逝者諱,也完全沒有必要用這個名人給我這樣一個晚輩的臉上抹粉,況且就算我們再有交情,何先生的晚年不僅是一個書法家,也像是一個賣字的。我在文章開頭說有一段時間何先生不聯繫我了,他經常聯繫我,也有推銷他的字的意思。他寄送給我的書法作品有專門的信封,信封上印着他的電話號碼、頭像和頭銜,實際上在我看來這大可不必,因爲他就是何申,如果一定要在何申的名字前加上一個定語,那寫“小說家”就足夠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那些寒冷的冬夜和春夜,那是他所不知道的,他的那些小說《信訪辦主任》《年前年後》等等作品曾經給我這個文學青年以啓迪和滋養,想想我現在,就是他當年的年紀。對於一個這麼大的作家來說,賣字的潤格會比小說稿費要高嗎?作爲他的老鄉和後輩,我是真心希望他能夠寫出更多的文學作品的,但至少,他的那些作品也足以讓他閉上眼睛或者枕在頭下。

我這樣寫着,已經在深夜裏跨越了一天,何先生的去世已經是昨天下午的事情了。昨天晚上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何先生去世的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和胞兄仲達商量,該用什麼樣的方式紀念何先生,仲達建議我擬一副輓聯,我思考了一下,是這樣寫的:

    沉痛悼念著名作家老舅何申先生

                      晚輩楊仲凱泣挽

到承德避暑,半世成一生,文名動天下。

來天津探親,幾年竟兩界,筆力戀家園。


之後,我悄悄打開何先生的微信,看見他在元旦還給我發來了問候,他最後一次發給我他的書法作品,是2020年的1月7日,作品是兩個字草書:捨得。

正如他的人生。

何申先生安息。

2020年2月22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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