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第七章(癡疑)

夢魚見水迷離平日裏殺人如麻,對他又是吆五喝六,喫起酒來竟如此不勝,兩者反差巨大,不免覺得好笑。又想會不會是她故弄玄虛,便湊到她耳朵上,喊了一聲:“好老婆。”
水迷離伏於桌上毫無反應,竟已醉酒睡去。夢魚又偷喊了幾聲老婆,嘴上便宜佔足了,便要喊了小二結賬,一摸錢袋,卻是空空如也,僅剩的那兩吊銅錢不知何時長腳跑了。頓時尷尬萬分,雖說水迷離已拿了一錠銀子在身,可自己方纔點菜時豪爽威風,就已盤算好了要搶着付賬,不能叫心上人小覷了,至於今後喫西北風,那到今後再說。卻不料這陣西北風竟刮來如此之快,叫他猝不及防。忽而又想起夜裏掩埋黑衣人屍首時,有數人身上攜有錢財,可他本着聖人教誨,硬是沒有順走,眼下便即懊悔起來,想暗罵一句聖人,又如何說不出口來。無奈之下,只得再湊上水迷離耳畔,悄聲道:“娘子,小魚可否取你錢財付賬去?”
他本以爲水迷離醉酒正酣,必定不會應答,那他便可說道“娘子不語即爲默允”,而後心安理得從水迷離身上取銀子,不料水迷離輕“嗯”了一聲,又含糊說了一聲:“傻瓜。”
夢魚嚇了一跳,抓抓腦袋,忽而一喜,水迷離答應他取錢付賬暫且不論,他喊她的那聲“娘子”,她可是實實在在答應了。便大名大方彎腰伸手,解開了水迷離腰間的錢袋,取出那錠銀子去櫃檯付賬。付了酒菜之錢,又要開房。掌櫃問道:“客官,要一間房兩間房?”
夢魚行禮道:“雖說我與娘子已有口頭婚約,畢竟還未明媒正娶,同居一室實爲不妥,勞煩掌櫃的開一間頭房與我娘子居住,再開一間稍房與我居住。另再勞煩小二哥備一些上等草料,以飼餵拴於店門外的小白——我夫婦二人之坐騎。有勞掌櫃老伯與小二哥了。”
掌櫃道:“好嘞!天字一號房、人字三號房,客官伺候;精料三十斤,客官坐騎伺候!”一面唱賬,一面收錢找零,又拿了房牌鎖匙給夢魚,再是吩咐了店小二去備料餵馬。
夢魚返回水迷離身旁,將零錢碎銀還於她的錢袋,便要喊她進房休息。卻連喊幾聲“娘子”,水迷離全不迴應,仍酣睡不醒。又推搖一下她,不想她竟從桌椅上滑落,側倒在地。夢魚“哎呀”一聲,忙俯下身問:“娘子可還摔痛了?”仍未獲答覆。
夢魚“嘶”了一聲,略覺難辦,總不能叫水迷離睡於客棧食堂,便打算抱她去客房。可一想,他老祖宗孟子曾說過:“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轉念又一想:“方纔在小白身上,與水兒摟也摟了,是爲‘男女授受已親,非禮也’,那親一回是非禮,親幾回仍是非禮,這禮非也非了,不要也罷。況且昨夜聽了聖人言,不取那不義之財,今日反遭了報應,自己錢財不翼而飛,可見聖人言也不全對的。”
便伸手觸及了水迷離的臂袖腿裙,卻又一愣,感覺臉龐熱辣辣的,忙又縮回手,合十向水迷離拜道:“水兒莫怪,非是小魚存心要與你肌膚相觸、肢體相接,實是此間並無其他女子在場相幫,若小魚不將你抱回客房,便只能去叫小二哥或老掌櫃抱你了。小魚雖然貌醜才疏又不會武,可比起小二哥老掌櫃來,水兒還是更願意讓小魚觸碰的吧?”
水迷離自不能回話,夢魚便道:“娘子不語,即爲默允。”自感問心無愧,便一手抄住她後背胳窩,一手托住她雙腿膝膕,橫抱而起。說來奇怪,夢魚此人一介書生,從未習武,也未苦勞,向來是之乎者也、不能縛雞,即便是要橫抱起一個百斤上下的女子,臂力腰力恐也不及,此刻卻不知從哪兒生出了力氣,抱着水迷離竟覺得不大費勁,好似捧着一沓書。
比作是捧書,卻也不盡然,夢魚只覺懷中之人比書籍珍貴多了,此時便是以全天下的學問來與他交換水迷離,他亦絲毫不會動搖。他不禁暗歎道:“掬水一掌心,勝讀萬年書!”
水迷離卻“嚶嚀”一聲,將腦袋擡起,枕靠於夢魚肩膀。夢魚暗道一聲“不妙”,又想:“若是水兒醒轉過來,察覺我正懷抱於她,我這對胳膊便真要不保!”
趕緊上了樓,尋到了天字一號客房,見房門未鎖,進入了去。房內丈許見方,擺有一張梨木架子牀,牀上掛着幾隻香囊,另有一把藤椅,一張茶几,牆上還掛着一副山水畫,窗外則是綠油油一片農田,農田盡頭立着青山。房內整潔,房外清幽,確是一間上等客房。
夢魚緩緩將水迷離安放於牀上,又給她苫蓋了被子,便要返身離開,去自己客房休息。走到門口時,卻是一呆。原來他不知該不該鎖門,若是鎖門,則只能等自己先出了房,從房門外側上鎖,那便是把水迷離關在了房裏,縱然她武藝了得,能跳窗而出,可說起來終歸是他夢魚將她水迷離鎖了起來。若是不鎖門,照水迷離這般醉酒昏睡法,如有不軌之徒前來侵犯,怕她也莫知莫覺。若是從門內側上鎖,則夢魚又該如何出去?他也不會武功,不能從一丈多高的窗戶跳出。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就是等着水迷離醒轉過來,他再離去。便將藤椅挪到牀邊,坐了上去,守着水迷離睡覺。水迷離睡相極好,不打鼾不磨牙,也不輾轉踢被,只雙手交於胸口,安靜地平躺着,呼吸勻淨,眼睫微顫。夢魚不覺又瞧癡了,心裏只剩一個念頭,便是這旖旎光景永久持續。卻又一轉念道:“此念差之極矣!若是水兒這般永遠睡去,豈非與死了無異?不可不可!我寧可她立即醒轉罵我打我,甚至殺我。只要她無恙,我便歡喜了。”
想到此處,夢魚卻又想道:“我何不趁此機會,掀開水兒的面具看看?反正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待我偷看一眼,銘記心中,便將面具給她戴回,如此既可一窺水兒真容,也不用受她剜目之罰,於她亦無分毫損失。”
便探手過去,又在水迷離臉龐上方凝住,只覺她未有絲毫反應,仍如之前沉睡。又用指頭在面具之上輕輕彈了兩記,水迷離仍沒有醒轉跡象。夢魚一咬牙,拿拇指食指夾住了面具下沿,只要往上一掀,水迷離全貌便展露無遺。
便在此時,聖人對夢魚道:“克己復禮爲仁。爲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夢魚一怔:“爲仁由己,而由人乎?我一向自詡仁義,可仁義若‘由人’而仁,非‘由己’而仁,只是將仁義做給別人看的,無人看時,便不‘克己’,這種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法,豈非假仁假義?以此類推,我自認爲喜愛水兒,是‘爲愛由己,不由人乎’,不管水兒待我如何,不管水兒狀況如何,我都喜愛她。水兒不願與我見真容,我也當遵從她的意願。可若趁她睡去,趁她無知無覺時,我便不‘克己’,換了一副嘴臉,去違逆她的意願,去冒犯她,豈非變成了一種假喜假愛?”
心念及此,便將手縮了回去。又輕輕嘆道:“娘子啊娘子,小魚差點鑄成大錯,待娘子醒來,定將此事與你說明,否則小魚豈不真成了淫賊無賴卑鄙小人?”
又嘆幾聲,又看幾眼,便仰躺在了藤椅靠背上。他一日一夜又半日不曾閤眼,期間還經歷了諸多爭鬥、中毒、鍾情、逃亡等事,眼下一放鬆下來,很快便即入眠。睡夢中,只見水迷離悠然醒來,喊了他一聲“相公”,便自行摘去面具,依偎在他懷中,與他說着綿綿情話。他正心花怒放時,卻不知哪兒傳來“呱呱、呱呱”的叫聲,他不耐煩地罵了一句:“這蛤蟆大煞風景,端的可惡!”
這聲叫罵卻吵醒了夢魚自己,同時一樣物事打在他的額頭上,卻是一枚銅錢。夢魚眨眨睡眼,視線才清晰起來,但見房內紅彤一片,原來已日照西斜、入了黃昏。夢魚揉揉額頭,往天花板上瞧了半天,疑惑天花板上怎地掉了銅錢。卻聽“噗嗤”一聲笑,便直起身子,往水迷離看去,卻見她仍舊躺着,應該還在酣睡,可那一聲笑又是何人發出的?
水迷離卻突然開口道:“你竟敢罵我蛤蟆?”
夢魚一驚,忙道:“娘——水兒,我如何敢罵你蛤蟆?”
水迷離:“你明明罵了,還想賴皮?我不過喊你兩聲傻瓜、傻瓜,你便罵我蛤蟆!”
夢魚又是一怔,方纔悟到那夢中的蛤蟆原來纔是他的水兒,可與他談情說愛的水兒又是誰?莫非那水兒纔是蛤蟆,他一直在與一隻蛤蟆談情說愛?
想到此處,夢魚不禁笑了起來。水迷離悄聲道:“你罵我蛤蟆很好笑麼?”
夢魚:“非也非也!我是在睡夢中將你喊我之聲,誤以爲是呱呱蛙鳴,才覺得好笑。倒是你用銅錢擲我額頭這一下,疼得厲害,還叫人摸不着頭腦。”
水迷離:“疼也活該!不過你又做什麼夢了?聽你睡着了都一直在笑,做了什麼夢那麼開心?”
夢魚:“夢中之事,做不了準也說不出口。我倒要向你坦白另一件事,我方纔……”
水迷離:“不用說了,我都曉得。我壓根就沒睡着,你一舉一動我都清楚得很呢!你先別出聲,只聽我說,有人跟蹤我們!”
夢魚一驚又一驚。前一驚,驚的是原來水兒並沒睡着,那麼自己抱她進房,又要掀她面具的事,她全部知曉,若非自己坦誠相對,則真的是要“鑄成大錯”,要被水兒削斷雙臂、剜去雙目;而抱她之時,她身輕如燕,也不是自己忽然力氣變大的緣故,定然是她運用了輕功;後一驚,則是驚訝於自己被人跟蹤,卻沒有半點察覺。
水迷離躺着不動,繼續悄聲道:“那跟蹤之人武功極高,腳力甚至不弱於小白,我幾次催馬快行,都沒能甩脫他。我裝醉——也非完全裝醉,我原本不勝酒力,只是一會兒便醒酒了,我一直裝作醉倒,是爲了……爲了……”
夢魚忍不住接道:“爲了不讓我離開你身旁,也是爲了迷惑那人、引蛇出洞。若是你不裝醉,我倆分房休息,那人便早捉了我去。或是你一早如實告知我,卻要打草驚蛇、失了先機。娘子果然足智多謀!只是那人……”
水迷離:“別出聲,你不會運氣發聲,說話一響就叫那人覺察了。我曉得你要問什麼,你是想問,那人從何時開始跟蹤的吧?實話說我也不曉得。不過我推測絕不是在夜裏,否則我與忠韜營營衛交手之後,曾短暫離開你去換衣衫,那時你就被那人捉去了。”
夢魚又忍不住道:“萬一那人其實從夜裏就開始跟蹤了呢?只是沒抵擋住你的誘惑,情願不捉我,也要去偷看你更衣。”
水迷離一羞,道:“下作!”
卻聽得窗外傳來“哈哈”一聲笑,接着一個年輕男子聲音道:“素聞百曉生機智過人、心思縝密,今日一見,果不虛傳。不過在下卻非百曉生口中那般淫賤之人。實不相瞞,我是於清晨時分在大路之上盯上你們的。本來我也未必會注意到你們,實在是你們自己‘此地無銀三百兩’,一個身嬌貌美卻遮戴面具,一個舉止儒雅卻面目猙獰,叫人不注意到都難得很呢!”
水迷離雙脣一抿,想是也略有懊悔,那般喬裝,能瞞得過一般江湖豪客,卻屬實騙不過頂尖高手。她輕叱一聲,從牀上一躍,順手抽出腰間軟劍,直直就往夢魚刺來。夢魚一驚,還沒明白水迷離爲何要刺向他,喉嚨已被劍尖抵住。水迷離向窗外道:“閣下若是硬闖,我便刺死了他,大家一拍兩散,誰也別想撈着好處!”
窗外黑影一閃,那人已入得房來,哈哈一笑道:“你卻捨得殺他?”
水迷離不料那人毫不投鼠忌器,竟已闖入房間,大駭之下,忙回身以劍向他削去。那人不再言笑,一個側身避開來劍,同時也拔出腰間長劍。他未拔劍時,夢魚已一直盯着他的劍鞘看,待他拔出劍來,夢魚大喊:“娘子小心,是無影劍!”
原來那人所持之劍與別不同。一般長劍長約三尺,寬約寸許,重三四斤。那人之劍卻只二尺來長,半寸寬,若說是長劍,則短了些,若說是短劍,又長了點。此些還不足爲奇,奇特之處在於這把劍的重量可達十斤,且通體黝黑,有傳聞說此劍乃天外飛落隕鐵所制,箇中詳情不知虛實。不過這些仍非最奇之處,最奇之處在於,此劍靜止時呈烏黑色,舞動之後則黑色淡去,隱現白色,舞動越快,白色越顯,若是舞動至極致,則白色也不可見,呈透明之狀,此即爲無影劍劍名之來歷。
水迷離只聽得“無影劍”三字,心下略一驚慌,出招卻反而更快。一招“出水芙蓉”,避開無影劍的鋒芒,由下往上刺去,直取那人咽喉。那人頭腦向後一仰,避開來劍,卻不回劍反擊,而是朝水迷離小腿脛骨踢出一腳。水迷離也不跳躍閃躲,竟又使出其絕學“離水劍法”中的一招妙招“若即若離”,一柄軟劍看似就要刺中對方,卻忽地收了回來防禦,看似是要防禦,卻已刺中對方。眼下便是如此,那人見水迷離揮劍朝下格擋,自己一腳踢去,便是自討苦喫,趕忙收腳,卻見眼前銀光一閃,那軟劍不知怎地卻化防禦爲進攻,直奔自己雙眼而來。忙舉無影劍去格擋,“叮”的一聲雙劍相擊,又“咦”了一聲,喝道:“好劍!”
原來無影劍鋒利已極,凡一般兵器與它相碰,莫不被其鋒芒斬成兩段,哪知水迷離手中軟劍,也乃不世出的神兵,據後來她與夢魚所述,乃是東海一處珊瑚島上萬年靈珊所制,名曰離水劍。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過了十七八招,其實不過片刻之間,夢魚只覺眼前一白一黑兩個人影掠來躍去,又見一白一銀兩道劍光風馳電掣,頓時看得頭暈目眩,索性閉了眼道:“娘子,此人乃天下第一刺客瀟湘夜雨,你莫要怕他!”
水迷離一面接招一面道:“你有完沒完?從我裝醉就開始喊我娘子,我不打你,你愈發輕賤了是麼?”
瀟湘夜雨也是攻守如風,找着空隙笑道:“怕不是你在心裏也一直喊他相公呢!”
水迷離一下羞紅到耳根,喝道:“你倆一般下作!”
離水劍劃空,發出一聲長吟。想是水迷離羞惱已極,又使出“離水劍法”中的一記殺招“碧波盪漾”,劍勢或如水紋般一圈一圈兜轉過去,又如水浪般一排一排推掃過去,實在難以看清招式動向。
瀟湘夜雨喝一聲彩:“好劍法!”又喝一聲:“我本無招,見招拆招!”
竟尋到了水迷離的劍路,一把無影劍貼着離水劍往水迷離持劍之手削去。水迷離大驚,從未想過自己此一殺招還有如此解法,之前見到此招者,無不下一刻便見了牛頭馬面。就在水迷離一隻玉手要被削斷時,瀟湘夜雨卻猛地撤招,笑道:“承讓!”
夢魚見縫插針般說道:“水兒莫怕!瀟湘夜雨只殺傷契約中的目標,絕不禍及旁人,他對刺客信條遵守得很呢!眼下他的任務是捉我,便不會傷害你,你且放心猛攻他!”
水迷離聞言,一聲嬌叱,果然連使三招“水中映月”、“春風沂水”、“載舟覆舟”,全是不顧退路的強攻招式。
瀟湘夜雨笑道:“好一個夫唱婦隨!”嘴上說笑,手腳卻顯慌亂,險些中了招去。
他心下思忖:“此名喚水兒之女子武功果然了得,先前在路上若貿然出手,多數便要被他們逃脫。眼下仗着房間狹小,才逼得他們無暇奪門而出。我若再不使出殺招,只守不攻,料來十招之內就要斃命。可我若是全力以赴,一不留神傷了她的性命,又違背了我的行事準則。”
心中如此尋思,想要求個仁義,卻出於殺手的生存本能,手下之劍不覺加快。眼見那柄無影劍漸漸由亮白轉爲透明,而水迷離武藝較之瀟湘夜雨本稍不及,若再不見了對方劍路,更加危險。夢魚雖瞧不清楚二人過招細節,但大概形勢辨得明白,又見那無影劍即將化爲無形,而水迷離劍招卻顯紊亂,心中一急,便生一智,踊身跳入戰團之中。
瀟湘夜雨本來一記快招即要刺到水迷離手腕之上,陡然見夢魚躥了進來,正好擋住他劍去路,大驚之下,趕忙硬勁收劍,肩胛關節便咯的一聲響,反倒扭傷了自己。
水迷離同樣大感震驚,竟忘了趁機襲擊瀟湘夜雨,手下頓了一頓,對夢魚斥道:“你不要命了?還不快點退去!”
夢魚擋在二人之間,笑道:“小魚豈能見娘子獨自苦戰?夫妻共死倒也是件快事!”
水迷離頓足道:“誰和你是夫妻?誰要與你共死!”
便在此一空檔,瀟湘夜雨用左臂將脫臼右臂復位,一把無影劍又使得生龍活虎起來。只是夢魚夾在中間,動不得他,不免縛手縛腳。水迷離卻正相反,比之瀟湘夜雨以快劍見長,她則以劍巧爲優,當下施展開“剛柔並濟”之劍法,有夢魚擋住時,離水劍便柔軟無比,劍身彎曲繞開了夢魚,刺向瀟湘夜雨,無夢魚擋住時,離水劍便轉爲硬劍,直來直往地進攻。偏偏夢魚不會武功,踩的步子毫無規律可循,忽而往東忽而往西,猶似一隻蝴蝶翻飛在花叢中,如此更妨礙了瀟湘夜雨的快劍,助長了水迷離的巧劍。
瀟湘夜雨幾次想將夢魚推開踢開,或者索性捉了他去,無奈方要動作,水迷離好像就知道了他的心思,離水劍跟着朝他拳腳去路送來,使他不能得逞。瀟湘夜雨見他“夫妻”二人“合作無間”,情勢倒轉,於己不利,忽也心生一計,笑吟吟道:“夢魚兄,在下與你做個交易如何?”
夢魚一面手舞足蹈踏着步子,一面也笑道:“這一架打得正酣未果,怎麼你卻想到了做生意?”
瀟湘夜雨叮叮兩聲格開離水劍,繼續笑道:“魚兄見多識廣,如何卻不知此乃買賣人的秉性?豪奪不成,便要巧取。”
夢魚:“怎麼個巧取法,你且說來聽聽。”
水迷離急道:“別聽他的!他在擾亂咱倆心神!”
夢魚笑道:“娘子你專心與他打鬥便是。小魚卻是個閒人,來回瞎走也是無聊,偏生好奇心又多,不將他的巧取法聽個明白,心裏就要癢癢。”
瀟湘夜雨哈哈一笑:“百曉生非但才智無雙,膽識也叫人折服!在下這便將那巧取之法說來。”
夢魚用手指掏了掏耳朵,道:“小生洗耳恭聽!”
瀟湘夜雨一面格擋水迷離千變萬化的劍招,一面說道:“方纔在下於房外偵察,探知魚兄對‘令夫人’容貌念念不忘,想來魚兄也未曾一睹‘令夫人’芳容,卻又不忍違逆她意,不敢揭去她的面具。而在下卻是個外人,沒有忍不忍或敢不敢的問題。”
夢魚撫掌笑道:“果然是樁好買賣!夜雨兄的意思,可是要替我出手揭開我娘子面具,待我了卻了一睹她全貌的心願後,便安心隨你而去?”
瀟湘夜雨:“正是!若是魚兄答應,便請退讓一邊。”
夢魚搖頭道:“非也非也!我固然是很希望見到我娘子全貌,只是她不心甘情願露面,我便不見也罷,她若一生不願露面,我也一生……”
話未說完,瀟湘夜雨見夢魚腳步略有遲滯,想是他心中生了苦悶,又見水迷離劍招也有輕緩,想是她心中亦有觸動,他二人果然被自己動搖了心神,“合作”有所疏失,便趁此間隙,猛地一腳飛出,踢在夢魚後臀之上,將他踢了開去。
夢魚還未出聲,水迷離卻“啊”的一聲驚叫,雖知大敵當前,仍向夢魚望去。卻見夢魚俯衝兩步向前跌倒,正好額頭磕上茶几桌沿,隨茶几一塊兒翻倒在地。水迷離又輕呼一聲,想去察看夢魚傷勢,瀟湘夜雨卻連着兩下快劍攻到,逼得水迷離脫身不得。
瀟湘夜雨也略擔心夢魚,問道:“魚兄可還無恙?小弟方纔一腳失了分寸,害你受傷,這便還你一份大禮,向你賠罪!”說着又是連刺帶劈三下快攻朝水迷離襲去。
水迷離關心夢魚安危,則心下大亂,招式全部失了準頭與精巧,勉強格去刺來一劍,又微側身子避開劈來一劍,最後那當面削來一劍卻如何躲不開了。霎時萬念俱灰,只想此生所經歷的苦難、掙扎、算計,以及那可能永遠實現不了的心願,全部隨這當頭一劍付諸流水。忽然這凌厲一劍,卻化作了一張傻咧咧的笑臉,朝她撲來。此生除了童年夥伴靜子,只有那張傻咧咧的笑臉真正將她當人看待,只有那個傻乎乎的人才關愛她,其他人不是將她當作敵人,便是當作工具。也許那個大傻瓜已經撞死在了桌角,這便隨他而去也好,到了陰間,或能滿足他的心願。
水迷離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朝夢魚看了一眼,閉目等死。
忽地夢魚一聲大喊:“休要……”
話音未落,噌的一聲,又是篤篤兩聲,一樣物事分裂兩半,先後落於地面。
瀟湘夜雨哈哈笑道:“魚兄,水兒姑娘,你們可當夜雨何人?瀟湘夜雨絕不濫殺無辜,今日而來只爲捉人,不會殺人!”
水迷離聽得夢魚喊聲,見他未死,心頭猛跳了兩下,再向他望去,只見他已翻轉身來,也正面對着她,兩道目光緊緊抓着她的面目不放。水迷離這才察覺臉上面具竟已不見,原來是被瀟湘夜雨那“致命”一劍削成了兩半,頓時滿面羞紅。
瀟湘夜雨道:“魚兄,你心願已了,可隨小弟去了吧?”
夢魚收回目光,摸摸自己額頭高腫了一大塊,又與瀟湘夜雨道:“非也非也!我方纔‘非也’了一半,你一腳踢來,雖說是踢了我的屁股,卻害我腦門遭了殃,現在我便如那福祿壽三星中的壽星,腦門上頂了個大包……”
言話至此,水迷離便將壽星的模樣與夢魚的模樣聯想在了一塊兒,不由喫喫一笑。只見她眉如遠山含黛,膚若桃花含笑,卻又哪裏來得半道傷疤了?夢魚頭一回見到水迷離全貌展笑,比之她帶着面具笑時只露彎月般的眼脣,美豔程度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不覺又是瞧得癡了。
瀟湘夜雨再度提劍當胸,道:“魚兄,大丈夫可不能言而無信,你現下心願已了,該當隨我而去,如何又要非也非也了?”
夢魚回過神來,笑道:“非也非也!不是我又要非也非也,而是一直非也非也,我每次非也到一半便被打斷,也難怪你會一廂情願。請問夜雨兄,小生何時說過我的心願是見我娘子的全貌了?又何曾答應過你了了心願便隨你而去了?小生說的那句‘夜雨兄的意思,可是要替我出手揭開我娘子面具,待我了卻了一睹她全貌的心願後,便安心隨你而去’,不過是一句問話,是接着夜雨兄的話頭而說,是夜雨兄的意思,而非小生之意。至於那個‘一睹全貌的心願’,更非小生的心願。小生的心願是要娶水兒爲妻,而非見一見她全貌便罷了。小生方纔就接着說道非也非也了,便是要與你說個明白,可你不待我非也完,非要一腳將我踢開,眼下倒是怪我不算大丈夫了。敢問夜雨兄,這世上可有不等人說完非也,便飛腳踢人的大丈夫?”
水迷離聽得又是一笑。夢魚便也笑道:“你看,連我娘子都明白了這個道理,大丈夫又豈能不明是非?”
瀟湘夜雨回想起方纔說話,那子非夢魚確實沒有答應過他什麼,眼下被這話頭一繞,理虧不說,還聽得七葷八素。索性也不再多費脣舌,舉劍就向水迷離刺去。
夢魚叫道:“哎呀,大丈夫巧取不成,又要豪奪!”說着,又要跑去爲水迷離遮擋。
水迷離卻不格不避來劍,長長嘬一聲哨子,又對着夢魚的後背一推,將他從房門口推了出去。
同時,瀟湘夜雨也未料到水迷離竟會豁出性命來與他打這一場生死賭局,眼見自己手中無影劍就要毫無阻礙地刺入對方胸膛,他卻一咬牙,把劍頓住了,暗道:“心機好深、膽量好大一個女子!”
就在瀟湘夜雨這略一分神之際,水迷離不知從哪兒掏出幾個煙霧彈,往地上啪啪啪地摜去。登時房內煙霧繚繞,直嗆得人流淚咳嗽。瀟湘夜雨一手拭淚掩鼻,一手揮袖散煙。待得能勉強看清了房內狀況,卻還哪裏有水迷離的身影?
瀟湘夜雨暗道一聲“不好”,想起水迷離那一聲嘬哨,定然是呼叫馬兒接應之聲,忙跑到窗口張望,果然那匹白馬已奔到一二里開外,遠遠地瞧不真切,卻是能確定是往山上跑去了。當即躍出窗外,施展輕功,朝馬追去。
而在此時,水迷離與夢魚二人卻悄悄從客棧屋頂翻身而下,摸去了人字三號客房暫避。原來水迷離一早察覺有人跟蹤,便未將小白拴牢,只做了個表面功夫。待她嘬哨時,小白便掙脫開來,依循往日的訓練,隨便找了個方向飛奔開去。此時小白無人騎乘,腳力更猛,加之本就甩開瀟湘夜雨一段距離,便只過得半個時辰,就將瀟湘夜雨甩得無影無蹤。此馬也確實靈性,發覺無人追它了,又尋路奔回客棧。
水迷離見小白回來,心中一喜,卻不多話,拉着夢魚一起上馬,往另一面的山上跑去。
山路崎嶇,多有茂林,小白只得慢行。經過一片矮樹林時,一根斜枝長長伸來,水迷離反應迅速,馬上側頭閃開,樹枝卻正中夢魚額頭上的大包。夢魚哎喲一聲,一隻手鬆脫水迷離腰肢,捂上頭去,卻捂出了一大片血。水迷離回頭道:“那樹枝戳到你了?我剛要提醒你的,你就哎喲叫了起來。”
卻在此刻,夢魚藉着月光,看見水迷離耳前鬢邊,隱有一道寸許長的疤痕。他“咦”了一聲,也不顧額上流血,又湊近了一些去看。水迷離立時明白過來,又羞得滿臉滿耳通紅,將頭轉了回去,道:“我是醜八怪,你今後別再說那些瘋言瘋語!”
原來水迷離臉上確實有道疤痕,之前戴了面具不顯現,面具裂開後,又有長髮遮擋。方纔夢魚舉手捂頭,卻順勢撩開了她的長髮,她又回過頭來說話,就將那道疤痕近距離呈現在夢魚眼前,即便夜色不明,仍能看清。
夢魚卻笑道:“那些豈是瘋言瘋語?全是小魚肺腑之言。娘子鬢邊這朵珠花,小魚越看越是歡喜呢,只可惜娘子吝嗇,不肯叫小魚多看幾眼。”
水迷離:“你再喊我娘子,我真殺了你!你嘴上說得動聽,誰曉得……誰曉得你……你心裏……”話音愈說愈輕。
夢魚輕喟一聲,吟道:
“錦障戈影宴上賓,朱裙鸞舞惹愁霖。
山高水長猶無怨,只恨癡心換疑心。”
水迷離聽得微微一顫,又在心中默默唸了幾遍這首詩,忽地一滴眼淚滑出,使她自己也大喫一驚,趕忙悄悄用手拭去,輕輕清了清嗓,問道:“你額頭上沒事吧?”
夢魚不回她話。水迷離又問了幾遍,夢魚仍不作答。水迷離回頭怒道:“還說什麼‘癡心換疑心’,轉眼便不睬我了!”卻見夢魚低垂腦袋,從額頭滴落的血水灑了一路。
原來夢魚好容易忍住額頭疼痛,即興吟作了一首詩與水迷離表明心跡,卻見水迷離無動於衷,頓覺悲哀,不禁尋思:“罷了罷了,在水兒心中,我終究不過是個喝花酒、說渾話的小淫賊罷了。她一路救我護我,不過是爲了要獨佔那‘密碼’;她難得衝我展顏露笑,也不過是我說話行事滑稽,將我當作了一個丑角看待;若非夜雨兄一劍劈開了水兒面具,我此生果真是休想一睹她的全貌。唉!一生癡情不得應,不如就此死了作罷。”
想完這些,就覺得額頭撕裂般的痛,又覺天旋地轉,一隻手摟着水迷離穩不住身子,要摔下馬去,想要將另一隻手再伸去摟住水迷離,卻見滿手鮮血,先是嚇了一跳,後又想到不能將自己的“魚血”暈染了“水”,便垂手於側。血水卻順着額頭滑落,流入眼中,使得外界望去也一片殷紅。血水又流到鼻子上,從鼻尖往下滴落,打在了小白背上,使馬毛由白轉紅。又是嚇了一跳,迷迷糊糊地想到水兒愛惜小白得緊,可不能將小白也玷污了。便將腦袋也垂向一側,使血水能灑去地上。就在將暈不暈,即死非死之際,卻聽得水兒在說話,可又聽不分明,想要回話,也無力開口,心中一急,再也支持不住,往馬下倒去。卻好像未摔到地上去,而是摔入了一片雲彩中,柔軟芬芳,煞是愜意,想要再多感受一會兒,卻又不省人事了。
待得稍有了知覺,卻感到自己已不在馬上,也不在雲中,而是平躺在一大塊絲帛上。想要睜眼看看,卻覺得眼皮粘在一起。心中着急,想要坐起身來,或是拿手去揭眼皮,又動彈不了。恍惚中,聽見水兒在說:“你別胡亂動了,你燒得厲害,我……我給你療傷治病。”
心中一陣寬慰,便安靜下來。忽又感到額頭被敷了什麼物事,冰涼涼的,煞爲舒適。又聽水兒說:“這藥草陰寒至極,一會兒你大概會覺得頭痛,忍一忍就好了,千萬別擼了去。”
果然才舒適了片刻,額頭連同整個身子便如入冰窖,忍不住開口呼喊:“水兒!水兒!”
頃刻間,自己一隻寒鐵似的手,已被一雙柔情似水的手握住,又聽得水兒在說:“我在這兒,你別怕,有我在的……”
水兒的溫熱傳遞過來,好受了一些,便又朦朦朧朧睡去。這一覺彷彿睡了極久,一個夢也沒有,彷彿又只睡了霎那,才聽得水兒說了話,又聽她說道:“來,喫些東西吧,這是……是山雞肉。”
腹中確實空空,不知多久前在客棧裏下酒喫的那幾粒花生,早不知化去了哪兒,便微微張開了嘴。有塊帶着燒烤香氣的嫩肉入得嘴來,水兒的指甲也輕輕碰上了我的嘴脣,又覺着她用手指替我拭了拭嘴角油水。我忍不住說一聲:“好香。”卻聽得水兒幽幽一聲嘆道:“淫賊。”
勉強嚼了幾口,卻難以下嚥。明明腹中無物,卻不感覺飢餓。只是若不吃了,便要辜負了水兒一片心意。喉頭動了幾動,終於費勁嚥了下去。水兒卻又遞來一塊,實在不想吃了,便強作歡顏說:“這不是山雞肉,是蛇肉。”
卻聽水兒輕輕說:“叫你吃出來了。我怕你不肯喫蛇,才騙你的。蛇肉性涼,你現有熱毒,喫些蛇肉好的。”
莫說蛇肉,便是蛇毒,水兒叫我吃了,我也毫不皺眉。又張開了嘴,水兒將蛇肉送入,可只嚼幾口,但覺喉頭奇癢,咳聲大作,將蛇肉全噴吐而出。忙聽得水兒說:“可是喫不下東西?我想法子去燒點水來給你喝。”想要回應水兒,咳嗽卻使得渾身力竭,渾渾沌沌中又沒了知覺。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隱隱約約傳來水兒喚聲:“魚……魚兒,可醒轉了?若醒轉了就喝口水吧。”
終於……終於能睜開眼了。從刺目的火光中,浮現出水兒一張憔悴容顏。她伸手托住我的肩背,扶我坐起,使我背靠於一塊堅硬之物上。她又轉身離去,背影迷濛。再回來時,她一手端着一隻不知從哪兒找來的瓷碗,另一手攥着把調羹,一臉關切地看過來。調羹碰上了嘴脣,嘴脣觸到了調羹中水,稍稍有些刺痛,更多的卻是酣暢。一口氣便將調羹與碗中的水全喝完了,只是有一些苦澀。水兒露出個微笑,也有一些苦澀。她說:“我還當你不肯吃藥,不想你卻喫完了。”
想要回話,又有些困難,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又墜了回去。水兒說:“你說不了話,便儘量不說。此間事由,我來說與你聽……”
原來兩日之前夢魚即要墜下馬時,水迷離及時托住了他,又見他血流不止、陷入昏迷,即刻就點了他幾處要穴,給他止血。之後又怕他承受不住馬匹顛簸,就一起下了馬,揹負着他爬山,只叫小白在後跟隨。本想找間醫館給他治療,或找家客棧給他養傷,可半山腰上何來市店?最近的城鎮也在百里開外。同時又擔心其他江湖人士或朝廷特務要捉拿於他,到時兵戈一動,怕是直接就送了他的性命。可是不給他儘快療傷,怕他也要撐不下去。水迷離便六神無主,不知該往哪兒去好,只能揹着夢魚,在山野間迷迷蕩蕩地亂走。恰巧此時,於亂叢後的峭壁上發現了一個山洞,洞口口徑只四五尺大。水迷離想到山洞也是個不錯的藏身養傷之處,便將夢魚暫時置於小白背上,自己先入了洞內查探。洞內卻是豁然開闊,足有八九尺高,兩丈方圓,用於容身足矣。只是洞內卻盤踞着一條大蟒,直有海碗碗口粗細,昂首吐信,朝水迷離發出嘶嘶威脅。水迷離自小在荒野中受訓,哪裏會怕了蛇去?當即持劍剁下蛇頭,又搗毀洞角一個蛇窟,殺死小蛇若干。隨後鑽出山洞,在山坡上找了些樹枝幹草,帶回洞去生火鋪席,又給草蓆上墊了塊絲帛。最後纔將夢魚背入洞內,把他安置在草蓆上。
本來夢魚不過是受了些皮肉之傷,當無性命之虞,何況刺破膿腫,放出淤血,也是一種常見醫術,只是戳破夢魚額頭大包那根樹枝,常年受塵附蟲攀,頗爲污濁,便把風邪引入了夢魚傷口,使夢魚得了破傷風症。水迷離在揹負夢魚之際,便察覺到了夢魚身體滾燙,待到將他安置在草蓆上,又見他四肢輕微抽搐起來。水迷離驚得花容失色,忙將夢魚衣衫脫去,一掌抵在他臍下氣海穴上,一手捏在他拇指少商穴上,運真氣灌於其體內,打通其任脈,刺激其手太陰肺經,以助其驅散風邪。如此運功療傷了一個時辰,兩人皆是精疲力竭、大汗淋漓。夢魚症狀有所減輕,不再抽搐。水迷離給他穿好衣衫,又給他披蓋了一些衣物,便躺於他身側,熟睡過去。
至次晨水迷離睡醒,夢魚仍在昏迷,見他腦門腫塊已消,額頭膚色卻泛黑紫,便又慌亂無措。忽而想起昨日在上山路上曾瞥見過一種名叫“鬾魆草”的草藥,此種草藥極爲罕見,據說只生長在掩埋過孩童屍體的土地之上,加之此草並不呈青綠之色,反呈黢黑之色,便有了“鬾魆草”之名。此草名字來歷雖然嚇人,實則卻是治傷祛病的上好藥材。水迷離於醫藥之道也不大懂得,只是曾經使用過此種藥草給自己療傷,效果甚佳,眼下便打算去山道上把鬾魆草尋來。雖然在山上找幾株草猶如大海撈針,好在這種草長得又壯又黑,與普通青草比起來恰如鶴立雞羣,尋找起來也不算太費事,只尋了半個多時辰便尋着了。水迷離攜草返回山洞,用離水劍的劍刃將草切碎,又用劍柄將草搗爛,最後和了些涎水將爛草揉成糊狀,敷於夢魚額頭。
到得半夜,夢魚額頭黑紫之色果然褪去,寒熱也消了大半。水迷離稍稍放下心來,方覺肚子飢餓,原來這一日一夜以來,除了去尋鬾魆草外,其餘時間都守在夢魚身旁,未作其他事體,同樣未曾進食。便將之前殺死的大蟒去骨切斷,架在火上烤了。烤熟後,拿了要喂夢魚喫,他只吃了一塊、吐了一塊,又昏睡過去。之後水迷離自己也吃了幾塊蛇肉,又生飲了兩口蛇血止渴。蛇血是大補之物,本也想喂夢魚喫兩口,又怕他傷病在身,耐受不住大補,想了一想,還是要去找些水回來。可此地山野並無溪流,水迷離便連夜騎着小白去了附近的村莊,買了些器皿和食物,打了些井水。恰巧有個郎中途徑此村,水迷離又問郎中買了些驅寒消毒的藥材,便匆匆趕回山洞去。
回到山洞時,又已天光大亮,水迷離也顧不得休息,匆匆燒水熬藥。待一切辦妥,夢魚正好又甦醒過來,便餵了他吃藥。
夢魚聽完水迷離三言兩語的簡述後,又看了看四周,果然身處一個不大不小的山洞,而自己背靠之物,便是山石。又喝了兩碗清水後,嗓子總算潤開,便開口笑道:“娘子,你我未婚卻入洞房,實在不合禮教也!”
水迷離怒道:“方纔好了一些,便又胡言亂語!等你痊癒之後,我再一劍捅死了你!”
夢魚笑道:“若是一劍未捅死小魚,水兒定然捨不得補第二劍,隨後又要東奔西跑爲小魚治傷;待小魚傷好,又忍不住要說輕薄之言,水兒再來捅上一劍,又未捅死,再爲小魚治傷;待小魚傷好,又要胡言亂語。如此循環往復,便能無止無休,天長地久!”
水迷離秀眉一顰,急道:“誰要與你天長地久了?誰要與你天長地久了!”
說着,竟掩面啜泣起來。夢魚一怔,未料到一向冷若冰霜、手段狠辣的天道城朱雀也會哭泣出聲。在他想法中,水兒若真的傷心難過,也會躲於暗處偷偷落淚,絕不示弱於人前。又一轉念,終於明白:“定當是水兒這兩日來爲我擔憂操勞,眼下見我好轉,便有了喜悅之情。我卻出言非禮,使她又生怨怒之意。喜怒交加,便使得她再也忍泣不禁。”
夢魚長嘆一聲,想要向水迷離保證自己再也不在言語上欺侮她,可一想自己的秉性,實難做到,便又長嘆一聲。隨着這聲嘆息,他的肚子卻咕嚕一聲叫得很響。水迷離本也止住了啜泣,又聽得夢魚肚子提了意見,便嗤的一聲轉啼爲笑。
夢魚癡盯着水迷離,不禁又嘆道:“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水迷離道:“跟你說話太累,一會兒詩詞一會兒典故的!你不想喫蛇肉,我給你做些別的喫去。”
夢魚笑道:“有水兒陪伴,喫什麼都香的。至於我說話引經據典,也是受了那臭屁股風之翅的影響,你別看他是個老叫花,有文化得很呢,可說是文武雙全!小魚未結識他之前,說話離不開個娘字。”
水迷離:“你認識的全是怪人!”愣了一下,又補充道:“我也是個怪人。”便忙着洗切蒸煮食物去了。
夢魚看着水迷離忙活烹飪,漸漸又開心起來。他想道:“夢魚啊夢魚,你簡直就是個大笨蛋!你說什麼‘癡心換疑心’,難道你就不疑心麼?你不是也一直在疑心水兒救你護你,是爲了那個勞什子的‘密碼’麼?可自從水兒遇見了你後,有過一次提及‘密碼’麼?是你一直以小人之心度仙女之腹,‘癡心換疑心’中的那個‘疑心’,指的是你,而非水兒!水兒對你一片癡心,卻換來你這條大呆魚的疑心,真是好心換個魚肝肺!”
又想:“此處別有洞天,雖無良田美景,卻有山珍野味,倒也算得上是個隱居好地方。不若我與水兒就在此長伴一生,生‘小夢魚’、‘小仙女’吧!”
夢魚想到此,又露出那副賊忒嬉嬉的笑容,雖未笑出聲來,卻巧水迷離回頭想看一看他情況,便又被逮了個正着。水迷離將一顆青菜朝他扔來:“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夢魚:“冤枉!小魚在想水兒在做什麼好喫的。”
水迷離:“沒什麼好喫的,你大病之中,只能喫些青菜豆腐。”
夢魚:“青菜可以不喫,水兒的豆腐是一定要喫的。”
水迷離:“一會兒我做好了就直接灌你嘴裏,叫豆腐燙死了你!”
夢魚:“謀殺親——嗯哼——水兒可是要做一道魚頭燉豆腐麼?”
水迷離笑道:“正是!”
過得三刻時分,水迷離做好了飯菜,又倒了一碗清水,來給夢魚洗手洗臉。夢魚心中一樂:“水兒叫我洗了臉上污血,那便是不用再避人耳目了。也就是說,水兒果真要與我在此長相廝守!”
待夢魚洗完手臉,水迷離端了一碗飯一碗菜來。夢魚一愣道:“水兒不喫麼?”
水迷離:“喫食有限,能省則省吧,跑一趟去買要跑老遠。我喫些烤蛇肉就是。”說着便烤起了蛇肉。
夢魚見水迷離不與他同席就餐,又見果然只有一道青菜燉豆腐,頓時覺得無趣。不過也實在餓得很了,喫起來便全不顧斯文,與前幾日在客棧裏水迷離的喫相一般,三口兩口將飯扒完。水迷離又給他盛了兩碗飯,他連飯帶菜全部喫完。
收拾了碗筷後,水迷離讓夢魚躺下靜養。又要運功與他療傷,只是這回不再好意思脫去他衣衫,只捏住他拇指少商穴爲他行功。夢魚只覺一股溫暖如春的氣流,如絲線一般從大拇指上傳來,又遊遍全身,登時受用不已。不覺便沉沉欲睡,合上了眼睛。
待他醒來時,也不知洞外天色如何,只知洞裏的篝火即將燃盡,抖抖擻擻的火苗有氣無力。又覺身上壓着一物,稍稍擡起頭來,卻見是水迷離正趴在他肚腹之上熟睡。稍加思索,便知是水迷離這兩日來不眠不休,現下給他運功後,卻支持不住,昏昏入睡。
夢魚也不動彈,就叫水迷離這般趴在他身上休息。一會兒又悄悄伸出手去,緩緩撫摩她的秀髮。水迷離卻嘻嘻一笑。夢魚以爲她醒了,爲免被罵,趕緊縮回手去。等了片刻,水迷離卻不再動靜,原來是她做了好夢而發笑。夢魚又伸手去揉她頭髮。水迷離卻兇狠地說了一句東瀛話。夢魚一驚,以爲水迷離這回真醒了,是在罵他,趕緊又縮回手去。卻等了片刻,水迷離又無動靜了。於是再伸手去捋她頭髮。水迷離這回斷斷續續說了許多東瀛話。夢魚懂的東瀛話不多,便聽不明白。只是聽着水迷離夢囈的語氣,似乎時而焦急,時而愁苦,時而憤怒,時而又似求饒,或是求助。夢魚心中一酸,明白過來水兒是夢見了過往的遭遇,卻又不知她曾經歷過什麼樣的事,令她在夢中也這般悽慘。一會兒卻又想到,定是那天道城主對屬下苛刻異常,水兒纔會經歷了那許多痛苦之事,以至於水兒要與天道城決裂,隨他遠走高飛。之後,便免不了地在心裏破口大罵起天道城主來,恨不得現下就邀了那許多江湖好友,與天道城主決一死戰。
夢魚這般想着時,水迷離忽然大喊起來:“魚兒,魚兒,求求將軍別殺魚兒!”
夢魚一怔:“將軍?殺我?哪個將軍要殺我?水兒夢見的不是天道城主麼?”
水迷離也是一怔,卻是把自己也喊醒了。她擡起頭來與夢魚四目相對,登時滿面羞紅,不知自己何時竟趴在夢魚身上睡着了。夢魚卻不知哪兒生出的勇氣來,竟摟手懷抱住了水迷離。水迷離也一反常態沒有掙脫,仍靜靜趴着。夢魚本想開口詢問是哪個將軍要殺他,一轉念又作罷了,他不想叫水兒再去回想那個噩夢。
水迷離卻幽幽道:“魚兒,還好你沒事。”眼圈微紅,睫毛溼了一片。
夢魚倚着山石稍稍坐起,仍是懷抱着水迷離,輕聲安慰道:“水兒莫怕,魚兒死不了,那只是個黑月夢罷了。”
水迷離“嗯”了一聲道:“黑月夢?”
夢魚笑道:“白日做夢都不靈光,黑月做夢便更不靈了。”
水迷離淺淺一笑。夢魚忽地又生出更多勇氣,輕輕捋開了水迷離的鬢邊長髮,使她那道寸許疤痕顯露出來。水迷離並未反抗,只是微微側了下頭。夢魚道:“水兒莫羞、莫惱、莫怕。魚兒說過那是錦上添花、美上加美,便真的是錦上添了一珠花、美上更增三分美。魚兒疼愛還來不及,又如何會嫌鄙?”
說着,低下頭去,在那道疤痕上親了一下。水迷離屏住了呼吸,一顆心亂竄,仍未抗拒。
卻在此時,從山洞外隱隱傳來一個嗓音尖細的說話聲:“什麼天下第一刺客,名頭吹得震天響,抓個書生也抓不住!還要麻煩我們忠侍營親自出馬!”

作者簡介:吳榮,男,上海人。著有長篇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垮掉》;中篇小說《骨冷秋夢》、《永恆的記憶》。
《禁區風雲錄》是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這部小說人物衆多、性格鮮明、故事背景複雜、情節跌轉、語言風趣。可見其寫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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