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第八章(出海)

水迷離從夢魚身上一躍而起,做個噤聲手勢,凝神聆聽洞外動靜。夢魚卻覺十分掃興,心下氣惱,便暗暗將洞外之人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仍不解氣,又將其子孫十八代也一塊兒罵了。
卻聽洞外另一人同樣尖聲尖氣道:“羅公公,此話萬萬說不得哩!那瀟湘夜雨可是甘大總管重金僱請來的,甘大總管對他禮遇得很呢!您如此說那瀟湘夜雨壞話,豈非等於說甘大總管有眼無珠、瞎了狗眼?再說那瀟湘夜雨便在左近,您要真對他不大服氣,可以當面請教去呀!”
夢魚一聽,心下便樂了,原來那兩說話之人都是太監,名兒也起得好,叫“騾公公”,只是方纔自己暗罵他們子孫十八代,卻是白白罵了。
又聽那羅公公道:“楊公公,您這話可扯哪兒去了?咱家不過是抱怨兩句,何時敢說甘大總管瞎了……瞎了那什麼眼?至於那瀟湘夜雨,咱家可沒習慣與那江湖粗人去打交道。倒是楊公公您,近日和那忠韜營戊所百戶交情攀得可好呢,一塊兒賭錢,一塊兒喝酒,就差逛窯子了吧?”
那楊公公道:“羅公公這話可說得不叫人中聽!您羅公公就是不賭錢、不喝酒,也同我一樣逛不了窯子呀!這件事上,咱是半斤對了八兩,誰也別說誰。至於那百戶的事,不瞞羅公公說,是甘大總管親自吩咐我去接近的,好從忠韜營那邊打探些情報回來。具體如何,咱家也不能多漏了口風。”
那羅公公顯然覺得自己低了楊公公半頭,悶了半晌,才道:“反正那天下第一刺客把事情搞砸了,要咱忠侍營來替他擦屁股,我心裏就不大痛快。不過話說回來,咱快事快辦,別叫忠韜營搶了先去。”
夢魚一面聽着兩個太監說話,一面思忖:“皇帝老兒不但派了忠韜營來捉我,居然還派了忠侍營來捉我,不過這兩個營向來不對付,一起行動,彼此鉗制,反而事倍功半。”
又一想:“不對!素聞皇帝老兒癡迷繪畫,不理朝政,國家事務由大太監甘公公把持,以致朝綱敗壞、黎民疾苦。此些且不論說,那皇帝老兒對宮外之事也不聞不問,我得知‘密碼’一事不過在江湖上傳了數日,該不會如此快便傳入了皇宮,即便傳入了皇宮,也叫大太監給攔截了消息,即便大太監沒攔截消息,皇帝也未必對我感興趣,故此,皇帝派人來捉我的可能十分之小。忠侍營倒極有可能是奉了大太監的命令來捉我的,夜雨兄要捉我也是大太監僱的,可大太監要捉我爲何?他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財富權利無不擁有,何必還要尋得那禁區祕寶?再說忠韜營素來與大太監不和,絕不會聽從大太監號令,那忠韜營卻又是誰派來捉我的?也罷,我想這些勞什子作甚?反正我也要與水兒尋一隱僻之處長相廝守了,再不理那利害紛爭。”
想到此,便又樂呵呵地看向水迷離。水迷離卻不知何時已拔劍在手,滿臉殺氣,全無半分方纔顯露的嬌羞甜美之色。
便在此時,洞外楊公公“咦”了一聲,道:“這邊怎地有匹白馬?”
羅公公卻忽道:“小心!有埋伏!”
原來水迷離見兩個太監發現了小白,那山洞遲早也要叫他們發現,不如先發制人,便持劍躥了出去,使出一招“分花拂柳”,一劍恰似分爲雙劍,徑朝兩人刺去。那兩個太監卻也精明,見山野之中有匹佩戴鞍轡的白馬,便知事有蹊蹺,已凝神防備。又見亂叢後的峭壁中突然竄出一個人影兩道劍光,便紛紛向後連退幾步,躲了開去。
夢魚見水迷離突然向洞外之人發難,先是一愕,緊跟着也鑽出了山洞去,卻見水迷離已與那兩個太監動上了手。只見三人你來我往,劍刃相擊,那兩個太監倒也身手不弱,各持一柄短劍,攻守有度,與水迷離打了個旗鼓相當。
那楊公公在打鬥之際,瞥眼見到站於一旁的夢魚,心念一動,忙喜道:“此一男一女一白馬,與那瀟湘夜雨所描述的容貌情狀一致,定然是那百曉生子非夢魚與那水兒姑娘了!羅公公,咱這回可要立下大功!”
那羅公公道:“咱家也已猜到!楊公公,這回咱二人可要高升!”
水迷離見對方識破己方身份,心下一急,招式一變,劍勢便千變萬化起來,如秋風吹落大片樹葉般四處都是劍影,每道劍影卻又飄忽不定。說來也是古怪,水迷離每回與人動手,皆是起初篤悠悠地周旋,待到情況緊急時,方纔發威,好似她的劍法武功隨心念而變,越是情緒激動,威力反而越大。
那兩個太監在水迷離陡然厲害起來的攻勢中,便左支右絀,難以招架。不過片刻功夫,就聽得一聲慘叫,那羅公公一條手臂被攔肘削斷,連同短劍掉落在地。那楊公公見勢不對,拔腿欲逃,卻感覺雙腿膝蓋上一涼,接着身體不由自主飛了出去,趴摔在地,原來一雙小腿齊膝被斬了去。
夢魚見狀大驚,忙道:“娘子住手!今日你我大喜之日,休要傷人性命,且放他們一條生路吧!往後最好也別殺人了!”
水迷離卻怒眉一蹙:“淫賊!誰和你大喜之日了?”
夢魚一愣,怎地這水兒忽又翻臉不認夫了?
水迷離冷笑一聲:“我偏喜愛殺人,你管得着麼?”手起劍落,刺入楊公公胸中。
羅公公捂住斷臂,血如泉湧,卻不顧痛楚,跪着向水迷離連連磕頭道:“姑娘饒命!姑娘饒命!小的已經是個太監,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還望姑娘手下留情!小的家中貧寒,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幾個不爭氣的兄弟,全靠小的一人養活。小的若是斃命於此,我全家也要跟着餓死呀!還望姑娘開恩!”
夢魚上前道:“水兒,便饒了他吧!還記得前幾夜在竹林中,我與你說的話麼?”
水迷離又一聲冷笑:“什麼話?你說的話,我轉眼即忘!”
羅公公卻轉向夢魚叩頭道:“百曉生大爺救命!百……”
話未說完,已被水迷離刺死。夢魚搖頭嘆道:“這些人本也不是善類,水兒殺了,我也無可奈何、無話可說。但假若一天,水兒濫殺無辜、妄殺好人,我便……我便……”
水迷離:“你便怎地?”
夢魚想了半天“怎地”,卻又想不出來,只能再仰天長嘆一聲。要他怨恨水兒,那比登天還難,可要他泯滅良知,任由水兒胡來,同樣難如登天。
水迷離去到小白邊上,從馬鞍行囊中拿出一小瓶物事來,又去到羅公公屍首旁,將小瓶瓶蓋擰開,小心地倒出一滴水一般的東西至屍首傷口上。只聽得“嗞嗞”之聲大作,從屍首上升起嫋嫋白煙,同時冒出一股股奇臭氣味,那羅公公的屍首連同衣物,竟被那一小滴東西漸漸化成了一灘膿水。
夢魚變色道:“這可是那傳聞中失傳已久的‘化骨水’?”
水迷離一面再去化楊公公的屍體,一面對夢魚道:“你若不聽話,便也叫你嚐嚐這‘化骨水’的滋味!”
夢魚笑道:“只‘迷離水’已叫我喫不消了,這‘化骨水’我是如何消受不起的。”
又嘆道:“都說太監們把自己的‘寶貝’藏得很好,以待將來壽終之日,能將‘寶貝’與自身埋在一起,得個全屍。眼前這兩位公公自身化作了膿水,滲入泥土,‘寶貝’卻還在宮中藏得好好的。與生俱來之物尚且不能帶走,何況其他身外之物呢?那些帝王將相、鉅商富賈、江湖豪傑,把財富、權勢、武功、名聲,看得比人命還重要,到頭來還是要兩手空空地離開陽世。這塵世之間,本來也是什麼都帶不走,什麼也留不住的。人這一生拼死拼活,卻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水迷離靜靜看着夢魚說完,彷彿心裏有了觸動,剛開口喊了一聲“魚兒”,卻又立刻換了臉色道:“囉嗦什麼?還不快走!你方纔沒聽見死太監說瀟湘夜雨就在左近麼?我可不是他對手!”
說着,便先翻身上了馬去。夢魚緊隨而來,嘆道:“此處雖好,卻無水源,又有追兵,也只能棄了。”又問道:“洞裏的傢什都不要了麼?”
水迷離道:“也不是什麼值錢物事,不要也罷。”說着,便拉夢魚上馬,卻叫他與她一同坐在了馬鞍之上,不似之前那般讓夢魚坐於鞍後。夢魚大喜,前胸緊貼住了水迷離後背,又伸手環抱了她腰肢。水迷離不羞不惱,按轡徐行起來。
此時天色已黑,加之山路難走,又怕馬蹄嘚嘚之聲引來敵人,便讓小白走得極慢。走了一個時辰,方到山頂。水迷離見山頭另一面坡勢平緩,又無叢林阻擋,便問夢魚道:“你傷勢如何了?身體可還難受?”
夢魚笑道:“喫飯之前還難受的,吃了水兒做的飯便好了大半,後又經水兒運功治療,又有水兒‘以身相眠’,魚兒‘喜形於身’,便告痊癒,再不難受了。”
水迷離並未即刻回話,隔了半晌,才道:“魚兒,我……我心裏很亂。”
夢魚哈哈一笑道:“不亂便對不起你的名字呢。不過迷離一些也好,可千萬別改名爲‘水至清’了!”
水迷離不笑不嗔,嘆息了一聲,忽地一聲“駕”,策馬奔騰起來。小白撒開四蹄疾馳,不一會兒就奔下山坡,轉入大道,直直朝北而去。小白本已跑得極快,水迷離卻好似嫌它不夠快,不住地甩僵催促。夢魚心中奇怪,水兒平日極愛惜此馬,甚至當作姊妹相待,非情急之下是捨不得催它快奔的,眼下卻是四野開闊,方圓幾裏之內一覽無遺,除了他二人一馬,沒有別人,又何來緊急情況?可水迷離狂性大發一般,仍在催逼小白加速。而小白此類中等體型的騎乘馬匹,即便是寶馬,耐力也不會太好,馱着二人疾風般奔馳十幾裏地,便氣喘吁吁了。水迷離對小白的粗重呼吸充耳不聞,兩腿不停夾擊馬腹,繮繩揮得如同洶湧波濤,若非她從不使用馬鞭,此刻怕已揮鞭驅策了。
夢魚心下由奇怪轉爲驚惶,忍不住問:“水兒,怎麼了?是夜雨兄跟蹤在後麼?”
水迷離搖一搖頭,道:“你……你不要再說話了。”
夢魚:“可我再不出聲,小白就永遠出不了聲了。”
水迷離忽地一扯繮繩,使小白急停人立。夢魚這回緊摟着水迷離腰肢,又是坐於馬鞍之上,便沒有摔落下來。水迷離調轉馬首,卻又往南面馳去。夢魚大惑不解,心想叫小白拼了老命往北跑了那麼遠,卻忽然走起回頭路來。夢魚一直不曾過問他們要去向何方,此時實在忍不住了,便問:“水兒,我們要去哪裏?”
水迷離仍是搖一搖頭,卻不再回話,只由小白緩步向南。
二人乘馬行了一夜,至天亮人流漸多時,才找了家客棧喫飯入住。
夢魚笑道:“此回不喫爆炒魚丁,該是上道‘水煮魚’了!”
水迷離沉着臉不聲不響。夢魚點了熱騰騰、香噴噴的水煮魚來,水迷離也一口不喫,只吃了一小碗白飯,喫完了便望着夢魚。夢魚心下大奇,又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便只能笑道:“娘子今日性情大變,竟只看魚,而不喫魚!”水迷離仍不迴應,只癡癡看他。
夢魚便也沒了胃口,同樣吃了一碗白飯,草草結賬。之後二人分房休息。夢魚躺在牀上輾轉難眠,心想水兒在山洞裏還“正常”得很,會笑會罵,會羞會惱,怎麼上了路後卻變成了一根木頭,不喜不怒,也不言語。若說水兒討厭了他,卻又爲何在肢體上更親近於他了?實在是百思不解呀!
太陽西垂下去,到了酉時時分,好容易有了睡意,即要入眠,水迷離卻忽然出現在他牀畔,道:“走吧。”
二人連夜又趕上路去。仍是緩緩而行,一路無言。至天明又找了客棧投宿。睡了一個白日,傍晚之時再度上路,卻往東南方而去。
這一路上,夢魚不知嘗試了多少次要逗笑水迷離,皆未成功。夢魚又改變策略,嘗試去激怒她,好老婆地連聲喊,水迷離也無動於衷。夢魚心想言語無法觸動她,便又付於行動,索性在騎乘時撩開了她的秀髮,往她脖頸、腮頰上吻去。水迷離便任由他吻,不避不語。夢魚這回沒法子了,只能老實下來。
如此行了十數日,便到了長江北岸的煙霞渡口。其時正值黃昏,半輪紅日攀於江際,漫天晚霞映於江中,江水榴紅滾滾如焰,風高雲矮幽幽似夢。時有漁翁泛舟往來,唱漁歌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囉!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囉!”
二人下馬,立於江岸。夢魚觸景生情,不禁也吟了一句前人詩作:“睡起菀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又轉首與水迷離道:“水兒,不如我們便在此住下,做一對無憂無愁的漁夫漁婦。我打魚,你織網。”
水迷離輕咬朱脣,滑落一滴淚來。夢魚忙替她拭去,又道:“你不歡喜織網,我便也不打漁了。我們繼續走吧,或許還有更好一處棲身地。對了,沿着江岸往東行去,便能到達揚州府的。揚州自古繁華,景美物豐,不知水兒是否去過?城裏集市上珠釵、玉鐲等物也是琳琅滿目,水兒若是看中哪個,魚兒便買下——魚兒便問娘子討了錢來,再買下贈與娘子。”
水迷離終於“哧”的一聲笑了。夢魚大喜,牽起她的手便要往揚州去。水迷離卻收了笑容,嘆一聲道:“我們過江去吧。”
夢魚略感失望,卻也無奈。二人等了一艘較大的渡船,牽着小白一起渡江而過。
到了江南,再又騎乘小白,仍是晝伏夜出,一路往南而去。又行得五日,到了杭州府。夢魚本想邀水迷離遊一番西湖,水迷離不應,便也錯過了杭州。之後忽然折向東行,夢魚便心生疑惑,尋思:“莫非水兒是要帶我去東海?難道是去她的故鄉?去東瀛?”卻未開口詢問,問了也是白問。
又行得四五日,果然是到了寧波府。寧波府自古便是魚米之鄉,有隋一代正式建制,曾幾度易名,至唐宋時則改名明州,對外航運頻繁,港口帆檣林立,港內有波斯巷、暹羅街等外國人聚居地,繁榮至極,得東方第一海港之美譽。到了大龍朝時,又改名寧波府,自此數百年不變。大龍朝初期,寧波府港依舊興盛,此後上百年間,卻是海寇四起、倭患不斷,朝廷便施行了禁海一令,遷寧波府東諸島島民於內陸,又設海防重兵於府內,貿易經濟便日益衰敗。
水迷離帶着夢魚,卻未入寧波城內,繞道繼續往東行去。至半夜時,便來到海邊一小漁村。漁村不大,且十室九空,想來此處居民不是被匪寇屠戮滅門,便是由官府遷移別處。
夜色正暗,黑燈瞎火,伸手難見五指。二人下馬,水迷離一手牽小白,一手拉起夢魚衣袖,道:“跟着我,別走丟了。”也不打個火把,在黑暗中覓路而行。走了半柱香時分,來到一間石屋前,敲了敲門板。過得片刻,屋內亮起燈火,屋門隨之而開,鑽出一個六旬老翁。
水迷離對老翁道:“盧伯,我要趕去雙嶼港一趟。”
夢魚心念一動,忖道:“雙嶼港曾爲寧波府最大商港,後被紅毛鬼子和東瀛浪人佔據,朝廷幾次出兵征討,甚至以木石堵了航道,成效卻也只得一時,撤兵之後,那番邦蠻夷又捲土重來。現下戚將軍被調往北國抵禦韃靼,俞將軍被調任廣東平叛剿匪,浙東一帶反而軍力式微,那海賊便更猖獗,霸佔了雙嶼港等諸島。水兒要帶我去那裏,不正是羊入虎口麼?噢——也對,水兒本是東瀛人,與那盤踞在雙嶼港的浪人正是蛇鼠……嗯,反正是一家人,他們不會爲難於她。”
那盧伯看看夢魚,又與水迷離道:“眼下黑天暗月、風急浪湧,也要去嗎?”
水迷離掏出幾兩碎銀給盧伯:“去的。越快越好。”
那盧伯收了錢,點點頭,道:“那跟我來吧。”便往海灘走去。
水迷離將小白拴於石屋邊的一根小木樁上,撫了撫馬脖子,小白低低嘶鳴一聲。水迷離不再理馬,拉着夢魚就隨盧伯而去。夢魚卻又在心中納悶:“見水兒這番舉止行動,果然是要帶我去東瀛國的,先坐小船去雙嶼港,再乘大船去海外。可她將小白扔下卻又爲何?難道小白不與我們一道去東瀛麼?到了東瀛要不要騎馬且稍後再議,只說眼下,水兒卻又捨得丟棄了小白?”
雖是滿腹疑問,卻也不問出口,乖乖跟水迷離去了。一面走,一面又想:“我雖極不願離開故土,可爲了能與水兒長相廝守,也只能豁出去了,莫說是東瀛國,即便是刀山火海,她要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只是我不大會得東瀛話,去了那兒又該如何與人說話?唉!到時再說吧,想來水兒也會一字一句悉心教我。不過從好處上想,到了東瀛國後,沒人再會爲了那莫名其妙的‘密碼’而捉拿我,水兒應當也不會再亂殺人,即便她要再殺,也是殺她同胞,非是殺我同胞,我也不會太難過了。唉,雖是千不願萬不願離去我中華故國,卻也只能既去之,則安之了。”
這般想着時,便到了海灘邊上。盧伯已將一葉小舟推入海中,立於舟上,等待水迷離二人上船。夢魚終是忍不住說道:“水兒,你真的不要小白了?”
水迷離回首望他,沒有回答,卻又滑出一滴淚來。淚水在漆黑夜色中閃着熒光,好似一粒珍珠。夢魚心下哀嘆:“水兒傷心得落下淚來,果然是不要小白了。唉!小白啊小白,望你今後好自爲之,安生度日。若是有緣,叫你遇見了我的小毛,希望你和小毛兩個,也能像我和水兒這般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登了船後,那盧伯便划槳行舟,轉眼便不見了海岸。水迷離與夢魚相依坐於船尾,仍一言不發。海風吹起她的長髮,也吹得她淚光盈盈。忽地她攥住了夢魚的手,夢魚反手與她錯指相握。握了有一會兒,她卻五指漸漸收緊,直至要將夢魚指骨夾碎,夢魚忍受不住低吟了一聲時,她才慢慢鬆開手去。夢魚心想:“水兒丟了小白,心痛得很,握個手也無意宣泄了這般心情。”便開口道:“水兒要是捨不得小白,我們就回去接它走吧。”
水迷離始終不語,那盧伯卻仰天一笑,唱道:“不識大海真面目,只緣身在浪濤中!”
小舟行了半夜,天光也逐漸亮起,終於是能望見那雙嶼港的島貌輪廓。夢魚心中不樂,卻強顏歡笑道:“水兒快看,雙嶼港到了!登島之後休息半日,便能坐大船去你家鄉了。”
水迷離微微一顫:“你……你曉得是要去東瀛?”
夢魚笑道:“百曉生豈有不曉之事?你帶我往寧波府跑來,我便知是要去東瀛了。想來是水兒思念故鄉了,又想帶魚兒回家見父母吧!”
水迷離搖頭道:“東瀛不是我的故鄉,我沒有故鄉,也沒有父母。你……你真傻。”
夢魚一怔,他一直以爲水迷離是東瀛人,不想水迷離卻否認了。一轉念又想:“管他東瀛人還是西洋人,水兒便是水兒了,是哪兒人都不打緊。”便又笑道:“反正你我總歸是要去東瀛了。正好魚兒立志遊遍天下,卻還未曾踏足海外,便與水兒一道去那東瀛國走一遭也是不錯。聽說那東瀛國有座名山名曰富士,景色極美,我與水兒定是要去遊玩一番的。若是流連忘返,便隱居在了那山下也好!試問每日都有佳人美景作伴,此生還有什麼奢求?”
待夢魚說完,水迷離已淚水漣漣。夢魚忙道:“怎麼了?”伸手便去拭淚,又笑嘻嘻道:“是否魚兒太好,把水兒感動得涕零了?”
水迷離仍止不住淚,道:“你這人……你這人……你這人好得壞透了!”
說罷,便摟住夢魚身子,湊首而上,與他四脣相接。
夢魚渾身一顫,如墜雲裏霧裏,身子輕飄飄的沒有分量,一顆心也要從嘴裏吐了出來。他迷迷糊糊想道:“若是真的能將心兒從口中傳給水兒,倒是世間至美之事!”
懵怔之中,但覺小舟猛晃一下,卻是撞上了什麼物事。夢魚回過神來,見水迷離正襟危坐在他身側,臉上淚痕也已全乾,不禁懷疑方纔水迷離吻他一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他剛要喊一聲“水兒”,卻聽盧伯搶先說道:“雙嶼港到了。”原來小舟靠上了島岸。
水迷離也不言語,又恢復了冷淡神情,從小舟上一躍而出。夢魚跟着跨過船舷,與那盧伯行了一禮,道:“此處賊寇橫行,兇險萬分,盧伯還請速回吧。”
盧伯拈了一根蘆薈吮嚼:“不急,還要載客回去。”
夢魚一怔,暗道:“載什麼客回去?”水迷離卻拽了他袖管便走。
雙嶼港其實是由兩座緊挨着的小島組成,一座面積較小、地勢平緩,一座面積較廣,島心有密林坡地。此港本來極爲繁華,中華大國、南洋諸國、西洋諸國、東瀛島國等皆有海商來此貿易,無數奇珍異寶和黃金白銀在此交換,島上常住居民過萬,一半是中華人士,一半是海外人士,後因海盜出沒、禁海令實施等,此港便蕭條下去。直至現下,兩島分別成了東瀛倭寇與西洋紅毛海盜的據點。
夢魚與水迷離登上的是較小那一座島,由倭寇盤踞着。兩人離開海灘,向島心走去。走不多時,便見到一個荒廢小鎮,鎮上建築樣式與中土截然不同,也不知是東瀛人建的還是西洋人建的。有兩個矮小之人在鎮上廣場持着太刀對練東瀛刀法,遠觀好似兩個小孩拿着竹竿打架,使人發笑。夢魚想道:“大概水兒真不是東瀛人,否則又怎能長得這般身高。”
走到近前,那兩個東瀛浪人停止練刀,齊望過來。夢魚見那東瀛浪人雖還高不及己肩,卻長得凶神惡煞一般,服飾發冠也與中華不大一樣。只瞧了兩眼,便覺厭惡,但一想爲了水兒,也只能忍了。
那兩個東瀛浪人也瞧了一眼夢魚,之後便對着水迷離鞠了一躬,又用東瀛話說了一句敬語。原來他們認得水迷離,且對她甚爲恭敬。水迷離也微微鞠躬回禮,接着與他們說了幾句東瀛話。夢魚會得東瀛話極少,便不知水迷離與他們說了什麼。
那兩個浪人卻轉頭看向夢魚,上上下下地打量,神色顯得頗爲驚訝,又帶着幾分狐疑。夢魚忙行禮道:“小生子非夢魚,幸會兩位東瀛貴客。”
那兩個浪人也不回禮,又朝向水迷離說了幾句話。夢魚趁着空隙問水迷離道:“這二位可是要帶我們去東瀛國的大船水手?”
水迷離面若寒霜,毫無反應,比之從那山洞至此地這一路而來的冷淡,又冷上了許多。夢魚隱隱覺得不對勁,可想到水兒喜怒無常,且從未害過他,反而救過他一命,又是兩情相悅正濃時,便也不多揣測,由水兒做主去。
那兩個浪人又向水迷離鞠了一躬,說了一句話,便手指一個方向,往那個方向走去,卻是要爲水迷離與夢魚引路。夢魚又問道:“水兒,我們這就上路了麼?不休息一下麼?據說到東瀛要航行月餘,這一路海浪顛簸,不好受得很呢,不如歇息一會兒再上路吧。”
水迷離仍絲毫不理夢魚,徑自隨那兩個浪人去了。夢魚暗歎一聲,也只得跟上。
走了三四里地,又來到了海灘,卻是另一側的島岸。只見有艘大帆船停泊在近岸處的海里,外形與中土“福船”相似,規模卻小了一些。海灘上還擱着一條舢板,邊上站了另一個東瀛浪人。
那另一個浪人見到水迷離,同樣鞠了一躬。水迷離回禮後,與那浪人也說了幾句話,那浪人便也打量夢魚起來。夢魚含笑與他作揖行禮,此浪人倒微微一鞠躬也回了禮。隨後這浪人便將舢板推入海中,又指着舢板,對夢魚嘰哩呱啦說着什麼。夢魚雖聽不懂他說話,卻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讓自己上舢板去,再由那浪人將舢板劃去大船邊上,好登上大船。
夢魚向那浪人作揖稱謝,又對水迷離擺了個“請”的手勢,道:“娘子先請登船。”
水迷離卻一轉身,背對於他。夢魚心裏“咯噔”一下,連日來水兒那一系列反常舉動和態度的原由,他在一瞬間便全部明白。
夢魚上前一步想抓住水兒的手臂,卻沒有抓住。他又去抓一次,仍沒有抓住。水兒分明就在眼前,卻如何也抓她不住。
他自己的手臂倒被人捉住了。那兩個浪人一左一右架着他,往舢板走去。他回頭過來,緊緊望着水兒,水兒距他越來越遠。水兒還被打溼了,模糊一片。也不知是那些模糊了水兒的淚水在顫抖,還是水兒本身在顫抖,也許兩者並無分別,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
夢魚被浪人按於舢板上,感覺像被大山壓着。他鼓起胸中最後一口氣息大喊大叫,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要疑問,到了嘴邊卻只化作了兩個字:“水兒!”
舢板離海灘越來越遠,離水兒也越來越遠,水兒變得更加模糊。
水迷離始終沒有轉身回頭看夢魚一眼,她只淡淡說道:“我從來就沒歡喜過你,你死心吧。你不過是我的任務目標,現下我任務完成,就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
每一個字隨風傳來,鑽入夢魚耳中,都變成了一把利劍。利劍從耳鼓處往下墜落,劍尖不偏不倚地刺在他的心上。忽地也不知哪兒生出來的蠻力,他竟掙脫了那兩個孔武有力的浪人。隨後,他縱身一躍,跳入海中,要游回岸上。
鋪天蓋地的水向他湧來,肆無忌憚灌入他的口鼻。他手劃腳蹬,還是不停下沉,卻忽然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原來夢魚不會游水,他是一條不會游水的魚。他在水中哈哈大笑,隨笑聲而噴吐出的氣泡也在哈哈大笑,可每個氣泡裏都沒有水。
就在夢魚即將淹溺的那刻,他感覺有隻手抓住了他的手,這隻手他不久前還錯指相握,他絕不會搞錯,這隻手是水兒的手。他心中一陣寬慰,又產生了一個很好笑的念頭:也許,這就叫死在了你手中吧。
夢魚感覺自己有那麼一霎是死了。然後便活轉過來,吐出了一些海水去,朦朧中還看見了水兒的一雙眼睛,其中滿是關切憐愛。他想再看仔細一些,卻是眼前一黑,無知無覺了。
待夢魚醒來時,卻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墊了被褥的木牀上,身上還蓋着被子。又聽得海濤陣陣,自己隨濤聲上下起伏。他眨了幾眼,一瞬間恍若隔世,昨日種種如夢似幻,那銘心之愛,那刻骨之痛,全也與他斷了聯繫。他享受這種超脫自我的心境,享了幾個彈指的工夫,隨後一張顰笑皆無雙於世的面容復歸心中,使他霍然坐起。
夢魚大聲喊道:“水兒!水兒!水兒!”喊聲悽切驚惶。再又環顧四周,卻見是間船艙,兩面艙壁封得嚴實,一面艙壁有扇艙門,舷板那面艙壁則開了一個兩尺見方的舷窗,木製橫拉式的窗門開啓着,用以採光透氣,海濤之聲便是由此而入。艙內除了他正坐臥的木牀外,對面另有一張矮桌,桌上有一盞未點燃的油燈、一頂皺巴巴的唐巾,艙室一角堆了一些衣食物資,此外便無他物。
正茫然間,忽聽得“咚咚咚”的鞋踩木板之聲漸進。夢魚大喜,以爲剛喊了水兒,水兒便已聽見,來找他了。又聽得“吱呀”一聲響,艙門開啓,卻見是個矮小身影,原來是個東瀛浪人。那浪人足穿木屐,走路格外吵鬧,手上端着一盤生魚片、一碟佐料,走至矮桌邊,將喫食置於其上,又轉過身來,向夢魚微微鞠了一躬,說了一句東瀛話。
夢魚明白那浪人是要叫他喫飯,可他哪兒有胃口,他連禮節也全拋卻,衝那浪人喊道:“水兒呢?你去把水兒叫來!叫你的長官水迷離過來!水!迷!離!”
夢魚自是曉得那東瀛人聽不懂他說話,他如此喊鬧,更像是一種宣泄,所以他不等那東瀛人迴應,先自行跳下了牀,衝出艙門而去。那東瀛人也不阻攔,點頭“嗨”了一聲。
船艙外是一條過道,過道上另有幾間艙室,盡頭處是一扇木門。夢魚跑到木門前,用力推開,霍地一片白光灑落下來,使他不覺凝眉眯眼。卻聽得海濤之聲大作,溼鹹海風陣陣撲面,原來是到了甲板上。夢魚待眼睛適應了陽光,便睜大雙眼,四處張望,卻見身後是船尾樓,身前是一根高聳桅杆,左右側方,則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夢魚跑到甲板邊沿,貼身船欄上,放眼眺望,想要尋覓一絲半點的陸地痕跡,卻又哪兒尋覓得到?滿眼除了大海,便是蔚藍天空,連海鳥也無一隻。夢魚心中一痛:“無鳥,則是去陸地遠矣!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迴歸故土?”
正自神傷,忽地瞥眼見到一個東瀛人站於遠處,正是強行將他帶上舢板的那兩個浪人之一,便忙跑過去,揪住那浪人衣襟道:“水兒呢?你這強盜還我水兒來!”
夢魚思忖那浪人即便聽不懂他的話,多少也能領會他的意圖,或許便會領他去見水兒。那浪人卻兇狠地將夢魚一推,又瞪眼罵了一句。夢魚聽得懂那句東瀛粗話,卻不動氣,反而彎腰作揖行了一禮,緩聲和氣道:“還望先生能帶我去見水兒姑娘。”那浪人便不兇了,也鞠躬回禮,卻不再理睬夢魚,依舊佇立看海。
夢魚無奈,只得自己琢磨:“水兒嘴裏說不歡喜我,說她任務完成了,說不要再見我,可當我溺水時,她並未袖手旁觀,還是親自下水來救我,可見她終歸是捨不得我的。她既然捨不得我,就不會離開我,必定也是隨我登船來了。只是不知她在船上何處。”
便在甲板上來回奔走、四處查找,可又哪兒來半點水迷離的蹤影?夢魚仰天長嘆,卻見桅杆上的風帆喫飽了風,一層一層鼓了起來。又見在風帆之上還有一個小小平臺,卻是船上的瞭望臺。忽地便將滿腔鬱悶化爲豪情,抓踩着桅杆繩梯往上攀去。攀得越高時,風力便越大,將他吹得搖搖欲墜。他面露苦色,想道:“若是水兒未登上船,不如我就這麼掉下去摔死了也罷!”想到水兒,膽量力氣大增,牙關一咬,越攀越快,轉眼就登上了瞭望臺。瞭望臺上本已有個東瀛人,之前並未察覺夢魚攀爬桅杆,猛地見夢魚現身臺上,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對夢魚吹鬍子瞪眼地叫罵。夢魚心口抑塞,就也豁了出去,同樣對那東瀛人破口大罵。那東瀛人一愣,忽地咧嘴露牙哈哈大笑,舉手在夢魚肩上拍了兩拍,以示讚賞。夢魚便也在那東瀛人肩頭拍拍,同樣哈哈大笑,心想:“這些倭人倒也不難相處。”
笑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越笑越像是哭,便收了笑,喊道:“水兒!水兒!”希冀自己登高便能呼遠,能叫水兒聽見了他的喊聲。可大海不似山谷,他的吶喊非但沒有傳遠,轉瞬即被廣闊無阻的空間消散。可他仍是喊着“水兒”不止,直到聲嘶力竭。
在瞭望臺上又站了一會兒,與那東瀛人大眼瞪小眼,也覺無趣,便又順着繩梯爬下來。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爬梯子也一樣,況且這是麻繩編織的軟梯,且無固定附着之處,爬起來更加不易。下到一半時,忽然一腳踩空,僅憑雙手抓着繩子,在半空搖來晃去,想要伸腳去夠下一級梯索,卻總是剛剛夠上,繩子便滑了開去。就在這十萬火急之時,夢魚都要轉一轉腦子,想道:“我死倒不足惜,可若是叫水兒知曉我死去了,她定要傷心不已。再說我若這麼摔下去,把船砸個窟窿出來,這一船人就全與我陪葬了。雖說也不知這些東瀛人是好人壞人,可畢竟是人,叫人與我陪葬這件事,我如何也做不出來。況且水兒若在船上,也要一塊兒遭殃。再假設我掉了下去,卻沒把船砸出一個窟窿,而是我自己摔成了一團肉泥,水兒見到我血肉模糊的樣子,便不歡喜我了,那倒是比死了還要難受!”想到此,忙開口喊救命。甲板上有兩個東瀛人聽得夢魚呼喊,雖聽不懂他喊的什麼,卻循聲看見他吊在半空,便忙去拽住繩梯下端,使繩梯繃直固定。繩梯不晃盪後,就好爬許多。夢魚終於能將腳踏上梯索,穩穩當當地往下爬。
回到甲板後,那兩個東瀛人對夢魚罵罵咧咧,態度兇惡。夢魚一是聽不懂被罵了什麼,二也是爲他們所救,便不以爲意,給他們行禮道謝。那兩個東瀛人離去後,夢魚又要繼續去找水迷離,想着船艙還未找過,便往船尾樓去。
重回入那條過道里,便挨個查找艙室起來。好在艙門上都沒有鎖,一推即開,只見有的艙室無人,有的艙裏有一兩個東瀛人在睡覺,不小心吵醒他們後還捱了一通罵。過得一柱香時分,便把所有船艙都找了,仍是不見水迷離。
又出了船尾樓來,卻見船尾樓的兩側邊沿處,各有一條樓梯,一條通往船尾樓上,一條通向甲板下艙。夢魚想順梯再去找找,卻躊躇一下,不知往上往下去。又一動念:“水兒在東瀛人裏地位頗尊,當不居於下層。”便去到那往上的樓梯,拾級而上。
走了沒幾格臺階便到了樓頂,只見樓頂中央建有單獨一個艙室。走近一看,卻是舵室。夢魚心中一喜,心想水兒定是在那舵室中指揮全艦。想要入內,兩個把守在外的東瀛人阻攔下他。雙方言語不通,夢魚也沒法跟他們解釋自己只在艙門口看一眼就行,只得繞到舵室前方,從寬大的舵室航窗往裏看去。只見室內好大一把船舵,舵後有個東瀛人掌控着,身材較爲高大。一旁還有個東瀛人坐在椅中,一面喫着肉乾,一面用黑油油的長指甲剔牙,形貌較爲猥瑣。夢魚猜測那掌舵之人是大副,那剔牙之人是船長,卻也不多推想,繼續抻着脖子往裏窺尋水迷離的身影。看了半晌,還是沒見着水迷離。那大副卻被夢魚煩擾到了,朝着夢魚比劃喊罵。夢魚只得離開。
從樓梯返回甲板,又從通向下艙的樓梯走下去。甲板下不得陽光照射,只有三盞油燈照明,十分昏暗。夢魚摸索着找到一間艙室,推門而入,隱約見到裏面堆了許多雜物,不見有人影。又往前找到一間艙室,卻空空如也。再往前走到盡頭,又有一間艙室,想推門進去看看,門上卻上了鎖。他搖一搖鎖環,卻聽見門後發出輕微動靜。心中一喜,以爲水兒在裏面,就要出聲詢問。又一想,那是絕無可能之事,東瀛人對水兒十分尊敬,怎會將她鎖於艙底?況且水兒武功高強,世上能打過她的人也沒幾個,更別說擒拿她了;若是設計害她被擒,同樣絕無可能,水兒心思縝密難測,不被她設計害了都要謝天謝地。那艙裏既非水兒,東瀛人又要上鎖保管,則必定是些金銀財寶之類的物事了,至於那輕微動靜,大概是老鼠發出的。想到此,夢魚輕嘆一聲,整艘船都找完了,還是沒有尋見水迷離。
夢魚回到自己的船艙,感覺有些飢餓,想將生魚片吃了,卻不知是不合胃口,還是思念水迷離,如何難以下嚥。便束了束散亂的頭髮,戴上了唐巾,要出艙散心一會兒。穿過船尾樓過道與甲板,緩步來到船首。此時天色已暗,明月初升,漫天繁星開始閃耀,夜空好似從未如此清澈過。夢魚長嘆一聲,想到此刻若是有水兒陪伴,又身處這平靜碧波與明朗穹窿之間,將是怎樣一番美景!
海風漸盛,忽地將他頭上唐巾吹起。唐巾隨風翻飛,夢魚緊追不捨,卻終究抓回不及,眼見着落入海中。夢魚大急,想要跳海去撈,終因不會游水忍住了。倒非他吝於一頂冠帽,實是這頂唐巾是由水迷離買與他的。他原本所戴唐巾,在儒山大俠壽宴上,辛雨亭與天道城青龍玄武對掌之際,他受波及被震飛後而脫落遺失。隨後他被水迷離捉去,一路上便未戴冠帽。他曾幾次與水迷離提出意見,說是衣冠不整,成何體統?水迷離皆是冷笑應之。直至他腦門腫包被樹枝戳了一下,得了破傷風,水迷離爲了救他,而去村莊打水購物時,又順便在裁縫鋪給他新買了一頂唐巾回山洞。那時夢魚一見唐巾,便如獲至寶,不顧額頭仍有些許傷痛,就戴了上去。戴上後,還問水迷離道:“魚兒有了頭冠,是否端整了一些,水兒是否瞧得更順眼了一些?”那時水迷離笑着回他道:“倒是更人模狗樣了些!”
之後從山洞出來,一路往南,夢魚便一直戴着這頂唐巾。在客棧休寢摘下時,都要攥在手中撫上幾遍。有一回卻叫水迷離見着了他這副古怪行爲,想要數落他,幾度張口欲言,終未說出。那時夢魚見水迷離變得冷淡異常,又猜出了她的心思,便逗她道:“此冠是娘子贈給魚兒的第一樣物事,魚兒便是珍愛一番,又有何奇怪?”水迷離想回他話,同樣也是忍住了沒說。
再之後到了雙嶼港,夢魚被強行帶上舢板,又掙脫了躍入海中,這頂唐巾便在海水衝擊下,又離開了他腦袋。那時生死一線,夢魚自不會去注意一頂頭冠是否遺失。直到他在這艘船上甦醒過來,卻見唐巾好端端地擺於桌上,方纔想到這頂唐巾本應被海水沖走了,如今還在,說明水兒不但救了他,還爲他找回了唐巾。若說這頂唐巾是他們的定情信物,也實不爲過。只是眼下又被海風吹落海中,卻不知水迷離還能否將它找回。
夢魚輕嘆一聲道:“水兒,我唯一好念想你的物事,終也不見了。”
又道:“水兒,你一定就躲在左近看着我吧?有魚的地方,又如何能沒有水呢?”
說着,便將額頭網巾一併摘去,又將髮簪拔去,全部丟入海中,一頭長髮隨風舞動。
其時已是九月中旬,到了晚間便有些冷冽,海上海風勁急,寒意更甚。夢魚卻從大俠壽宴後就一直身着單衫,沒有機會添衣,眼下不禁瑟瑟作抖。不過這倒使他冷靜下來,開始運轉心念思索疑題:
“這船東瀛人雖對我不大恭敬,卻也由我行動來去,不加約束,還提供了不錯的飯食,那必定是水兒關照過他們的,絕不能虧待了我。至於水兒與我有無情分暫且不論,她有任務在身卻是事實,而這個任務就是捉我去東瀛,授予她這個任務的組織,也是在東瀛。我一直以爲水兒是天道城朱雀,她雖也承認了,但目前來看,並非如此。水兒捉我的原由,看來也非因那‘密碼’或禁區祕寶了,因爲她捉我之時,是在老哥哥壽宴上,那時我有‘密碼’一事,不過在中土以訛傳訛了數日,是絕無可能如此快地傳到東瀛、傳到她所屬的組織去的。水兒要捉我,必定是奉了那個她在睡夢中無意透露的‘將軍’的命令。那個‘將軍’,現在看來也不可能是我中華國的將軍了,只可能是東瀛國的將軍。東瀛國卻有什麼將軍呢?據我所知,只有一個,那便是結束了東瀛戰亂局面、一統了東瀛諸島、之後又對我中華國虎視眈眈、自封爲‘天下人’的鳳凰夜卿!
“可那鳳凰夜卿要捉我是爲了什麼目的?我既非皇親高官,也非巨賈豪俠,他捉了我去有什麼用?我和他也無冤無仇,甚至素不相識,他也不可能是爲了要報復我……難道仍是爲了那個‘密碼’?爲了禁區祕寶?鳳凰夜卿身在東瀛,自然是不知道我有‘密碼’一事,可水兒卻是知道的,水兒爲了立個大功,要將我獻給鳳凰夜卿也不無可能。可水兒要邀功,又爲何不隨我一起回東瀛?由她親自押解我回去,由她親口告訴鳳凰夜卿‘密碼’一事,功勞豈非大得多?她將我託給幾個浪人押回東瀛,那些浪人卻又能將事情原委向鳳凰夜卿交代清楚了?再說水兒若是圖我‘密碼’,直接問我便是了,又何須大費周章將我押去東瀛?當然,我確實不知那‘密碼’是什麼,無可奉告她,可水兒不知我不知那個‘密碼’呀,她只知我對她用情極深,若她開口詢問,我必定會告訴她的。可這一月來,她卻從未提及‘密碼’、‘祕寶’等事,她甚至在壓抑自己的心緒,刻意與我疏遠,這與爲了套出人祕密而跟人親近的常識相反!由此推來,水兒又不是爲了‘密碼’要將我交給鳳凰夜卿的。要捉我這件事,還是那鳳凰夜卿的主意,而非水兒的主意,水兒只是奉命行事。水兒若只是奉命行事,那隻須一路將我綁縛便可,又何須與我打情罵俏?從山洞出來後,她驅策小白往北疾奔,不也正是想違抗命令、擺脫任務,與我遠走高飛麼?可見水兒絕非對我無情,而是忠愛兩難全,心裏矛盾喫苦,便顯得忽冷忽熱、若即若離,實是情至深處欲無情呢!”
想到此,夢魚心頭一甜,倒不在乎那鳳凰夜卿爲何要捉他了。
忽地又一轉念:“既然水兒對我情深意濃,甚至爲了我而差點背叛組織,那麼她便不會放任我不管,定是隨我登了船,又躲在了船上某處。她功夫那麼好,計謀那麼多,我自然是尋不見她的。說不定她見我到處找她不着,還在暗暗好笑呢,等着突然現身嚇我一跳。我且耐心等待,等她現身時,便故作鎮靜,說道一早便知她躲在了哪兒,反去嚇她一跳。嘿嘿!”
夢魚胸中塊壘一消,便覺寒冷難御、飢餓難耐,想着還是回艙室去把那盤魚片吃了,再好好睡一覺的好。
這般想着,便返身往船尾樓去了。走到船尾樓入口時,卻猛地聽見一聲女子尖叫。他以爲自己是聽錯了,這船上除了他和東瀛浪人,便再無他人,卻又哪裏來的女子?除非——那女子是水兒!是水兒在尖叫!
夢魚一想到是水迷離遇上了兇險,立刻心急如焚,渾身顫抖。他再凝神細聽,果然是有個女子在斷斷續續地喊叫。除了女子喊叫聲外,似乎還有男人的笑鬧聲。那些聲音全從甲板底下傳來。
夢魚一驚,猛地想起了什麼,連忙就往那通向下艙的樓梯跑去。匆匆從樓梯而下,見那下艙過道里亮起了五盞油燈,反倒比白天時還亮了些。夢魚順着過道往裏跑去,越跑那些聲音就越響一些。而他已經聽出那尖叫女子並非水迷離,心神稍定了些,腳步卻不放慢。跑到盡頭處,果然如他所料,聲音是從那間被鎖住的艙室裏傳出的,只是現下門雖關着,鎖已打開。
夢魚毫不猶豫撞門闖入,只見艙室內有三個東瀛人,每個都赤着軀體,趴在地上。這三人中,有一個是在舵室裏喫肉乾剔牙的人,也即是夢魚猜測的船長;另一個是夢魚爬上瞭望臺時,與其互罵大笑、以爲是“不難相處”的那人;還有一個就是強行將夢魚帶上船來,在雙嶼港與水迷離說過話之人。這三個東瀛人自然不是沒理由地赤身趴地,在他們身下,各有一個十幾二十歲的少女,也都是衣不蔽體,正在掙扎哭叫。在艙室一頭角落裏,還蜷縮着十來個女子,或矇頭啜泣、或面如死灰。
夢魚在撞門之前,其實已知道了怎麼回事,並在極短時間內盤算好了對策。他一衝入艙室,趁那三個東瀛人還未回神之際,毫不停頓奔到那船長身後,對準了他下襠,便一腳猛踢上去。那船長一聲淒厲慘叫,萎頓翻倒。

作者簡介:吳榮,男,上海人。著有長篇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垮掉》;中篇小說《骨冷秋夢》、《永恆的記憶》。
《禁區風雲錄》是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這部小說人物衆多、性格鮮明、故事背景複雜、情節跌轉、語言風趣。可見其寫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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