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风云录 第九章(奋身)

另两个东瀛人见船长被梦鱼一脚踢得昏死过去,也不顾仍在兴起,迅速爬起身来,一个出拳打在梦鱼肚子上,一个出拳打在梦鱼眼眶上。梦鱼但觉腹中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仰跌在地,干呕不止。
那三个被亵污的少女见机便爬去了舱室角落,混入那十来个女子之中。那两个东瀛人担心船长安危,也未再行淫辱,去察看了下船长,见呼吸尚在,便匆匆穿了衣衫,一左一右架起船长出了舱室。
梦鱼听得舱门砰的一声关起,又听得门外上锁之声,心想自己在这船上的“贵宾”身份不保,也成了个囚徒。不过他丝毫不悔,若见义不为则无勇也,《论语》也就白熟读了。
舱内留着一盏东瀛人带来的油灯,灯油将尽,灯火奄奄,照得舱内昏沉。梦鱼见那些女子仍衣衫不整,忙捂眼道:“请那几位姑娘快些穿衣。也不知你们能听懂我说话么?”
便听得从那些女子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又听得一个年岁较大的女子应道:“听得懂的!听得懂的!原来公子也是中华人呢!”
梦鱼心想:“我这身装扮一看便知是中华人,难道还能像那短丑粗陋的东瀛人么?”又一想,自己唐巾网巾俱已遗弃,现下披头散发的样子,倒确实和那东瀛浪人差不多了,且舱内昏暗,那些女子也未必瞧得清楚自己衣装。
梦鱼作了一揖道:“小生子非梦鱼,苏州人氏,不过自幼远行,四海为家。听这位大姐口音,却像是徽州府人。只是徽州并不沿海,不受倭寇侵袭,大姐又怎地与另几位姑娘一同被那东瀛人捉来船上囚困住了?”
那女子便哭了起来,难以应声。一旁却有个年岁较小的女子答道:“这位是我夫人,随夫姓曹。我是夫人的丫鬟,名小翠。我们本是徽州人氏,以织造为业,只是老爷经商不利,又听闻苏杭一带生意昌隆,便举家迁来了。哪知才道经宁国府不久,便遇上了强人,财物被洗劫不说,老爷和小少爷也被杀害了。那伙强人却未杀我等女眷,说是卖与倭人也能挣一笔钱。我们就被捉到这船上来了。”
梦鱼:“那倭寇竟已将魔爪伸向宁国府等内地来了么?”
小翠:“不晓得呢!我们是被那伙强人一路押去沿海,再卖给倭寇的。”
梦鱼:“一路押去?从宁国府去沿海,走大路少说也要走半个月,这么长时间、这么长路途,就不怕遇上官府的人么?莫非全是走的小路?”
小翠:“不是的呢!那伙强人胆大得很,就押着我们从大路走的,路上也没见着什么衙差,倒是撞见过一队官兵,问了那伙强人怎么回事,又说是在搜寻龙太子的下落,问那伙强人有没见过龙太子。那伙强人自是说没见过龙太子的,又给了点好处,那队官兵便也不管我们了,睁眼闭眼看着强人将我们掳走。”
梦鱼以掌击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外有异族进犯,内有官匪勾结,这泱泱大国却是病得怎生一副模样了!”
忽地又有一个女子哭起来道:“我不是那徽州人氏,我叫阿莲,是宁波府定海县安涂村人,和我男人打渔为生。半个月前,那伙倭寇摸进了我们村里,将钱财抢去不说,还将村里男人老人小孩杀了个遍,我男人也叫他们杀了,我爹爹妈妈公公婆婆兄弟叔伯也全叫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人还不算,又放火把村子也烧了!”
梦鱼义愤填膺:“就是这船上的倭寇么?”
阿莲道:“其他人不晓得,刚才被你踢蔫儿的那人,是摸进村子那伙倭寇中的一个!大侠,你一脚将他踢歪了下去,你不晓得我有多开心呢!我在心里都跟我男人说,有大侠来给你报仇了,你在下面也好安心投胎去!只是我那苦命的男人,到死也未能得见孩子一面。我肚里这苦命的孩子,也不晓得有没有来到这世上的福气。”
此话说完,便又有几个女子哭泣附和道:“我也是安涂村的,我一家也被杀光了!”
梦鱼惊道:“大嫂是有孕在身么?那倭寇连孕妇也要捉来?”
阿莲道:“才有三四个月大,还看不出来。不过就算显了肚皮,那丧尽天良的倭寇又哪管你怀不怀着身孕,照样一起捉来!”说着,又突然匍匐在地,给梦鱼拜道:“还望大侠出手相救,莫叫我母子惨遭那倭寇毒手,造成一尸两命!”
梦鱼忙道:“大嫂快请起来!小生定当以命相护你母子二人及此间众位姐妹!”
阿莲便重回坐姿。梦鱼长叹一声,柔柔浮肿的眼圈:“不过小生一介布衣,实非什么大侠。诸位可曾见过被人打得鼻青眼肿的大侠?”小翠及另两个年岁较小的姑娘笑出声来。
梦鱼却是心口一闷,想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实在是罪大恶极!水儿又怎会认得这帮穷凶极恶之徒?甚而隐隐是他们一份子!我倒宁可她是天道城的朱雀!尽管天道城暗杀武林同道,却与百姓秋毫无犯,甚至还有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的传闻。唉!水儿你又为何是个东瀛人呢?若你不是东瀛人,又为何要与东瀛人混迹一块儿呢?”
先前那第一个说话的曹氏收了哭声,又道:“请问梦鱼公子,你又是为何被那倭寇捉来的?那些倭寇一般只掳劫女子,男子都是就地杀了的。”
梦鱼苦笑道:“实不相瞒,我是被骗上船来的——或也不能说是骗,周瑜打黄盖,我便是那黄盖;姜太公钓鱼,我便是那蠢鱼。至于倭寇为何捉我,我也不清楚,只知他们要将我押送去东瀛。不过诸位姐妹大嫂且放心,那倭寇似乎不敢动我,我挺身守护你们,想那倭寇便也无可奈何了吧。”
话音刚落,忽地舱内一黑。众女子尖叫起来,梦鱼被尖叫声吓了一跳,差点跟着尖叫。收定心神后,忙道:“诸位莫怕,油尽灯枯罢了。”
可怕黑是女子天性,只听得她们抱成了一团,梦鱼也不知如何安慰。忽地灵机一动,便道:“诸位姐妹大嫂,且听小生一言,小生有一朋友——其实是小生的未婚妻子,已暗伏于船上,她武功高强,对付几个倭寇不在话下。只是不知出于何因,她迟迟还未现身,不过若是小生遇到了危难,她必出手无疑。小生以性命守护诸位,便也等于是小生的娘子护着诸位了。唉,说起小生这位未婚妻子,实在是艳冠天下、美绝当代呢!小生第一眼见她时,便在心中与她定下了三生三世之约。或许冥冥中有天意,她的名字与小生的名字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说到动情处,便滔滔不绝下去,将她与水迷离这一路来的种种遭遇全说了出来。
梦鱼一面说话时,一面也在心下寻思:“虽说水儿杀人如麻,其实也都是被迫杀人。我与她同行月余,她非但未曾杀害无辜,且途中每餐每宿、购物租船,也都是正经付钱的,未有倚强凌弱之事,与那倭寇所作所为实有天渊之别。水儿认得这帮倭寇,也是出于身世及所属组织的关系。这帮倭寇暗地里为非作歹,她是断然不知的。待她现身之后,我便要将此间见闻告诉了她,叫她看清这帮匪类的真面目,再好好劝导她一番,莫再与倭寇为伍,及早脱离了那个东瀛组织。凭她一番身手,还怕在我中华正道武林中混不出名堂来么?”
那群女子听着梦鱼说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水迷离将得了破伤风的梦鱼救活时,还赞叹出声,果然是将恐惧暂时忘却了。待梦鱼说到在卢伯小舟上,与水迷离四唇相接时,却又戛然而止。女子中有个名为小喜的年轻姑娘忍不住问道:“后来呢?后来梦鱼大哥与那水儿姑娘怎样了?”
梦鱼叹了一声,也不知如何再说下去,却忽然从舱门外传来咚咚脚步声。众女子忙收了声,又全抱作一团,其中年轻些的害怕得抽泣起来。梦鱼一听这抽泣声,恍然想起白天他搜寻到此处时,在舱门外听见的轻微动静,当时以为是老鼠叫声,其实是少女哭声。
脚步声忽地止歇,随之传来开锁声。梦鱼未等舱门开启,忙跑过去张开双臂堵住门口,又悄声对身后女子道:“莫怕,有小生在。”
舱门朝外打了开来,随之黑暗被灯光点亮一些。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较高的东瀛人,手提两盏油灯,却是梦鱼白天在舵室外见过的那掌舵大副。那大副沉脸看着梦鱼,倒未强行闯入,隔了半晌,忽然说道:“船长,你打,过分。上去,不动,乖乖地。”
原来这大副会得一些中华语言,只是说得夹生不熟。梦鱼倒是听明白了,那大副说他打船长过分,但既往不咎,要他上船尾楼去待著,别再惹事。梦鱼便也回道:“船长,奸淫,过分,该打,狠狠地打。我,不上去。你们,不动,乖乖地。”
那大副居然也听懂了梦鱼说话,回道:“你,后悔。船长,凶戾。私,尽责。”他说的那个“私”,在东瀛话中其实是“我”的意思,想来他并不清楚中华语的“私”字,并不代称自己。
梦鱼倒是懂得“私”字的含义,回他道:“私,不悔。船长,不怕。你,多谢。”
那大副朝梦鱼微微一鞠躬,便把一盏油灯给了梦鱼,又将舱门关闭锁上。众女子长出一气,稍稍定心。她们之中要么没有念过书,要么没有梦鱼的急智,都没听明白那大副与梦鱼的说话,以为是梦鱼说的东瀛话将那东瀛人劝退了,今后不会再侵犯她们,便都对梦鱼既佩服又感激,溢美之词不吝出口。梦鱼抱拳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过得一会儿,众女子安静下来,有的昏昏睡去,有的唉声叹气。梦鱼坐在门口,肚子却咕的一声大响,想起自己进食还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有点后悔刚才在船尾楼舱里没将鱼片吃了。那曹氏并未睡去,听见梦鱼饿了,便从怀中摸出一块鹿肉干来,要给梦鱼吃。
梦鱼并未立刻接去,而是问道:“请问曹夫人,那倭寇多久送一次吃食来的?”
曹氏低头不语。小翠有点害羞道:“倭寇不定时送吃的。他们……他们……每次来欺侮一次谁,才给谁一两块肉干吃。”
梦鱼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却是如何也不会去接曹氏的鹿肉干吃了。小翠却又道:“我们几个年轻姑娘肚子饿了,又宁死不从,也都是夫人……夫人……和另几位大姐大嫂……给我们挣吃的来……”
曹氏仍低头不语。另一个名叫红绣的女子道:“你们姑娘家还未出嫁,将来还要做人。我们几个年纪大的反正……反正男人也都给他们杀了,都成了寡妇,还要什么脸面?能帮你们就帮,能有口吃的就吃,好死不如赖活着。”
梦鱼捏紧拳头,作不得声。隔了半晌,才恨道:“倭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
曹氏开口道:“梦鱼公子,算了吧。你骂这些话,倭寇也听不懂的,即便听懂了也不在乎。只是梦鱼公子劝退了那倭寇,不知他们还会否来送吃食。梦鱼公子,这块鹿肉干,你且吃了去吧。”
梦鱼作揖道:“非是小生嫌弃曹夫人的吃食,实是众位姐妹大嫂比小生更需要食物。况且那倭寇绝不至于饿死了小生,小生于他们还有用处,他们过段时间当会送来吃的。”
曹氏见梦鱼执意,便也收回了鹿肉干,不过一会儿,也睡了过去。梦鱼见众女子逐一入眠,自己无人说话,也犯了困,不觉睡去。朦朦胧胧中,却见水迷离忽然现身,痛斥船上一干倭寇的罪行。那些倭寇老不服气,便与水迷离打了起来。也不知怎地,水迷离武功大降,竟失手被擒,一同关进了这底舱来。梦鱼搂住她抚慰爱怜,水迷离听得感动,便又凑首吻了过来。正到美妙无比之时,几个倭寇破门而入,强行将水迷离从梦鱼怀中拉去,欲对她行非礼。梦鱼待要上前拼命,却如何也动弹不了,只能急得大喊大叫。这一喊叫,却把自己喊醒了,原来是个噩梦。
众女子被梦鱼一喊闹,也全醒了过来。小喜圆睁着双眼,道:“梦鱼大哥,你梦见你未婚妻子了呀?一直在喊水儿、水儿,喊着喊着又哭了起来。”
梦鱼这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忙拂袖拭去了,强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喜叹一声道:“梦鱼大哥对那水儿姑娘好是痴情,假使将来有位翩翩公子也能这般没日没夜念着小喜,小喜为他赴汤蹈火也愿意的。”
小翠听了这话,也对曹氏道:“等将来回到故乡,夫人也为小翠做主找个好人家吧?”
曹氏笑道:“那是自然,夫人定会给小翠物色一个知书达理、相貌堂堂的好丈夫的。”
小翠脸上一羞,又偷望梦鱼几眼,便捂嘴窃喜起来。另几个曹氏府上的年轻丫鬟,便也与曹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婚嫁之事。
红绣笑道:“经梦鱼公子这么一梦,姑娘们却全动了春心呢!”
梦鱼脸色微微一红,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实属人之常情、古之礼法也。”
那怀有身孕的阿莲道:“见梦鱼大侠年纪也不小了,却怎地未成家呢?”
梦鱼道:“小生囊空如洗、四处漂泊,又何以为家呢。况且,小生在见到水儿之前,也未曾与谁动心,未有与人相伴一生的念头。小生本以为此生当茕茕终老矣,哪知在老哥哥寿宴上,只望水儿一眼,便……唉!”
众女子见梦鱼说得情深,便也纷纷向往,都想一睹那水儿姑娘的风采。小喜更是掩嘴笑道:“水儿姑娘要是即刻现身便好了,救不救我们倒还是其次,治了梦鱼大哥的相思病才最要紧!”其余姑娘也都窃笑应和。
梦鱼忙道:“怎敢为了小生一己之私,而害了这里许多姐妹?只要诸位能得脱困,小生便是一生不见水儿,又有何妨?”此言一出,心口不禁一酸,若真的一生不再见水儿,余生还有什么活头?
小翠笑道:“梦鱼大哥这牛皮吹得好响!不过……不过也吹得蛮好听的!”众女子跟着一起笑了。
便在这其乐融融之时,舱外又传来脚步声,咚咚之声此起彼伏,似乎来人不少。众女子立时没了说笑,又团缩在一块儿。梦鱼借着灯光看见她们个个面色惨白,恻隐之心大作,便忙站起,以身堵门。
舱门开时,只见领头之人仍是那大副,脸色依旧严肃。在他身后,则是倭寇船老大,微躬着身子,以手支腰,想来被梦鱼踢伤那处还未痊愈,以至小腹胀痛,不能直身。在船老大后,还有几个倭寇跟着。
那船老大一见梦鱼,怒不可遏,冲上来就连扇了五六个巴掌。梦鱼本来文弱,心下又对那撩阴一脚略感歉疚,便不挡不避接下了这些耳光,脸颊顿时高高肿起。那船老大打了梦鱼耳光仍不解气,也想擡腿来踢梦鱼下裆,腿才微微擡起,却是扯到了伤处,忙放下腿来,以手捂裆,喊道:“一呆!一呆!”
梦鱼见那船老大言行滑稽,忍不住一笑。那船老大更加气愤,对身后手下说了一句东瀛话,便有两个手下往梦鱼而来。梦鱼听不懂话,却看得懂形势,猜出了是船老大要手下代他来踢那一脚,忙慌了神,暗道:“倭寇力大势沉,这一脚被他们踢了,我将来还如何与水儿生‘小梦鱼’‘小仙女’去?”
那大副忽然低喝一声,那两个手下便定住了脚步。大副又低头弯腰与船老大说了几句,船老大皱眉咧嘴想了片刻,便摆手作罢。那大副又转身对梦鱼喝道:“你,让开,不动,乖乖地!”
梦鱼见这大副尚有操守,还能沟通,便道:“我,不让。你们不对、不动,乖乖地!”
那大副见梦鱼不肯退让,怒目喝道:“不识务时!”却把后两字念反了。
梦鱼摇头道:“非也非也!大丈夫固然当审时度势,然则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小生今日若不为,任由你们欺凌弱女、伤天害理,则日后还如何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挺身而出,救困扶危,乃我辈义无反顾之事,属必为者矣,与识不识时务并无干系!”
那大副仅听懂“非也非也”四字,却也明白了梦鱼是在驳斥他,心想这人不知好歹,便道:“八嘎呀路!”
梦鱼一愣,道:“你骂人?”又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话未说完,那船老大也骂道:“八嘎呀路!”
梦鱼本也作了回骂准备,见那船老大更是恨恶至极,便也破口骂道:“你才八嘎呀路!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是老八嘎呀路,生了你爸爸妈妈这一对大八嘎呀路,接着又生了你这只小八嘎呀路!你这只小八嘎呀路不好好在家待著,跑我中华大地来作奸犯科、无恶不为,简直是丧心病狂、恶贯满盈、禽兽不如、人神共愤、死无葬身之地、活无安身之所!”
那小喜毕竟年幼,听梦鱼骂得滑稽,便“嘻”的一声笑了出来。曹氏、红绣等年长女子赶紧捂住她嘴,却还是迟了一步,引来了那船老大的注意。那船老大便也不与梦鱼对骂了,指使手下将梦鱼往边上一推,就咧开血盆阔口,笑眯眯地往小喜走去,嘴里说着:“哟西!哟西!”
小喜大惊失色,想往后躲,却是无处可逃。红绣赶忙挡在小喜身前,指指自己胸口,脸上拧个笑容出来,示意让那船老大选她,别动小喜。那船老大板下脸孔,撩手打了红绣一记耳光,将红绣打于一旁。小喜“呀”的一声尖叫起来。
梦鱼趁其他倭寇不备,一下蹿到那船老大身后,一把抱住他。那船老大挣出一条手臂,以肘向后击去。他本想肘击梦鱼面部,却因身子矮短,只击在梦鱼肋骨上。梦鱼感觉心肺一震,霎时之内也感觉不到痛楚,忙又一把拽住了那船老大的头发。那船老大比梦鱼矮了一个多头,被拽住头发便挣脱不开,只能以肘反击梦鱼腰腹。梦鱼感觉自己肝胆也要被打破了,但骑虎难下,只能咬牙硬忍。
那大副在一旁道:“头发,松手!”却未出手相助。原来那东瀛国有个规矩,打架要一对一才上“道”,若是旁人插手,被助的那一方非但不会感激,反而感觉受了侮辱。
梦鱼仍死死拽着船老大的头发,腰腹又被肘击,心里一发狠,手上竟生出大力,隐隐将那船老大拽了起来。那船老大头皮都要被扯下来了,痛得“一呆一呆”地乱叫,便没了力气再回肘子。梦鱼对那大副喊道:“你们,不动,女子。我,松手。”
那大副道:“好!好!”梦鱼便松开了手。那船老大一经脱身,哪还信守承诺,转身过来就是猛力一拳击在梦鱼肚腹上。梦鱼腹中无物,胃部登时痉挛起来,酸水倒流,一口喷吐出来,却正好喷了那船老大一脸。那船老大大喊“八嘎八嘎”,一手用袖子抹着面孔,一手对着梦鱼又是一通击打,将梦鱼打得仰翻在地。
却在此时,众女子中有一名唤招娣的中年女子,趁那船老大背对着她,也是猛撩一脚,足尖对着那船老大的要害而去,切切实实踢了个正着。原来这招娣也是安涂村人,全家同样被倭寇杀得精光,甚至她的姐姐当着她的面被凌辱而死,她的两个年幼儿子也当着她的面被乱刀砍死。她被捉上船来后,一直不饮不食以待自尽,其他女子同病相怜、好言相劝之下,她才勉强吃些东西活了下来。之后一直受那倭寇淫侮,便也渐渐麻木了。直到眼下看见梦鱼奋身保护她们,才又燃起斗志,趁那船老大不备,发起复仇一击。
那船老大眼珠一凸,只“嗯”了一声,又绵软瘫了下去,不知死活。那大副冲上前去,对着招娣连抽好几个耳光,直将她打得口鼻渗血。又拽住她头发,将她甩倒在地,一路便往舱外拖去。其他倭寇擡起船老大,也跟随而去。最后一个出舱的倭寇本要关门上锁,那大副在过道那头远远传来一句话,那倭寇点头“嗨”了一声,便弃门而去。
梦鱼从地上踉跄爬起,暗道:“不好!”跌跌撞撞也跑出舱去。众女子唯梦鱼是瞻,也全都跟着跑了出去。
跑到甲板上,只见几个倭寇正用麻绳绑缚招娣。梦鱼奔去欲要相救,却有个倭寇飞来一脚,踢在梦鱼胫骨之上。梦鱼只听得“嘎啦”一声,又是一阵剧痛钻心,扑倒在地时,脑子飞过一个念头:“若是还有余生,怕要如小毛一般了!”
那大副见状,冲了过来,对那袭击梦鱼的倭寇也飞起一脚,将那倭寇踢了个倒翻跟斗。随后一面指着梦鱼,一面与那倭寇说着什么,那倭寇“嗨嗨”连声。
众女子见梦鱼倒在地上,小腿变形,忙跑去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问他伤得怎样,其中小翠小喜等年轻女子更是哭了起来。
梦鱼腿上剧痛,脑子尚还清醒,安慰众人道:“无妨,死不了,但叫小生有一口气在,定要保得诸位姐妹周全。小翠、小喜、小霞,不要再哭鼻子,万一鼻子哭得掉下来……”实在疼痛难忍,话便说不下去。
那大副去拿了一块布条和木板,跑来拨开众女子,蹲到梦鱼身前,道:“忍!”稍稍将梦鱼断骨矫正,又以木板固定,再以布条缠裹。梦鱼痛得大汗淋漓,双拳紧握,指甲入肉,硬是咬牙没在倭人面前呼一声痛。
众女子见那大副给梦鱼治伤,并且往日也未侮辱过她们,便对他略生好感。那大副站起身来,指着不远处躺在甲板上的船老大道:“船长,死!”
梦鱼心下一凛,不想那船长竟被招娣一脚踢死了。众女子隐隐也察觉事情不妙。果然那大副又跑去招娣面前,指着她道:“惩罚,死!”
梦鱼又是一惊,知那大副言出必行,招娣恐要罹难。便忍着伤痛,大声呼喊起来:“水儿!水儿!快出来救人呀!水儿!水儿!”
那大副一呆,隐约听懂了梦鱼是在求救,便警惕起来。隔了半晌,见无人响应,又放下心来。众女子听得梦鱼喊水儿救命,心里也是一阵激动,以为那风华绝代、武艺超群的水儿立时便会现身相救。待梦鱼喊得喉咙也沙哑了,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出现,便都失望至极,甚至隐隐责怪梦鱼不该胡乱给她们盼头。
那大副不再理会梦鱼,指挥手下将已被绑牢的招娣擡至船舷边,便要将其投入大海。
梦鱼大急,一面呼喊水儿,一面往招娣爬去。待得后来,这呼唤“水儿”之声,已带有哭腔。众女子听得凄惨,不禁都落下泪来。
招娣被倭寇擡至船栏上时,忽地放声狂笑道:“妈妈姐姐,相公孩儿,我替你们报了大仇啦!我替你们报……”
“扑通”一声,招娣被投入大海,转眼沉没。
梦鱼猛地大喊一声:“畜牲不如!”一口就咬在了那大副的小腿上。原来梦鱼拖着伤腿,竟已爬到那大副身侧,本想向他求饶放了招娣,见招娣入海,再无生机,心中一恨,便张嘴咬去。
那大副腿上一痛,往下看去,竟是梦鱼咬住了他。他心想自己待这人还算不错,不想对方恩将仇报,便也失了冷静,恼怒起来,弯下腰身,一拳一拳往梦鱼背上砸去。
梦鱼咬着不松口,脑子里一片混乱,有自己答应众女子舍命相护的言词,有招娣被害前的放声大笑,却还有曾与水儿朝夕相处的旖旎风光。他悲愤交加,爱恨相织,再无惯有的从容智慧,陷入癫狂之中。他原本笃信水儿不会离开他,只是藏身在他附近暗加看护,可事实是水儿真的背弃了他,将他“卖”与了东瀛人。
梦鱼感到心碎了,却不知是被那大副砸碎的,还是被水迷离的无情撕碎的。他心里便只一个念头:“我既保护不了别人,也得不到水儿的心,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立时被打死了痛快!”
愈是如此想法,牙关咬得愈紧。忽地听见一声惨叫,又觉一股腥血溅入嘴里,原来竟是生生咬下那大副小腿上的一块肉来。
众女子齐齐掩嘴惊呼。那大副怒吼一声,一脚将梦鱼踢开了去。梦鱼在甲板上连滚几圈方才止歇,小腿骨折之处再度变形。众女子又是齐声惊呼,忙要去察看梦鱼死活,却猛地听见他放声大笑起来。这一声长笑凄厉异常,使众女子心下生惧,顿住了脚步。小喜听得难受,又落泪道:“梦鱼大哥一定伤心死了。”
那大副催令手下给他包扎好腿上伤口,便起身走到梦鱼身前,见梦鱼仍在断断续续地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顿觉厌恶极了,想要狠狠惩罚他,却又不能真将他杀了。瞥眼见到一众女子呆立在旁,心生一计,便吩咐了手下几句。那班倭寇听得这个吩咐,个个喜上眉梢,四散狂奔而去。
梦鱼一心求死,却发觉自己怎么也打不死,又想自己身无武功,混迹江湖多年却毫发无伤,这简直没有道理,而没有道理则意味着滑稽,他想着自己如此滑稽,便大笑出声。他笑到笑不动的时候,忽而听见众女子散散乱乱地发出尖叫声来。略一回头,却见众女子到处逃窜,每一个身后都紧追着一个倭寇。
梦鱼虽是求死,毕竟未死,就想起了自己与众女子作过的承诺,忙反转过身,又爬到那大副跟前,朝着大副猛磕头道:“求求你,放过她们!求求你,放过她们!求求你……”
那大副俯视着梦鱼,嘴角抽搐两下,便面露讥笑,一面又堤防梦鱼再次咬他。
梦鱼仍不停磕头求饶,直至甲板上悄无声息,所有女子都被倭寇捉去了船尾楼里。梦鱼心中一死,往地上一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那大副见梦鱼斗志全失,便弯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至桅杆处,又将他稍稍提起,使他背靠桅杆而坐。梦鱼仍毫不动静,只是不停流泪。那大副又取了一根麻绳来,一匝一匝将梦鱼绑于桅杆上。
梦鱼见那大副俯下身来绑缚自己,一只耳朵就在自己嘴边,便猛地往上咬去。那大副哪料到梦鱼会突然发难,待到耳朵一痛,本能就往后躲去,却正好叫梦鱼咬下半只耳朵来。
梦鱼将耳朵和血水一吐,又是放声大笑,一面笑,一面泪不曾止。那大副又痛又惊又怒,狂性大发起来,拳脚如雨点般打在梦鱼身上脸上。梦鱼每受一拳一脚,就喝一声“好”,直喝到失声。
那大副打得累了,又确实不敢将梦鱼打死,便收了手,朝梦鱼脸上啐了两口涎水,离开去了。梦鱼浑浑噩噩中,喃喃低语:“水儿,水儿,这下可叫你称心如意了?只是好汉做事一人当,你要折磨鱼儿,便如何折磨也成,何必连累那许多无辜女子?”
又沉吟了一会儿,便觉口干舌燥,双唇至咽喉整个儿要燃烧起来。他仰头望望天空,那日头不偏不倚正晒着他,这时节虽然已不酷热,阳光却汲去了他身上水分。他想了想,自己上一次喝水进食是在何时,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海风捎着盐粒嵌入他的毛孔,使他觉得肌肤也要脱落开来。他忽然嘿嘿一笑,道:“梦鱼要成咸鱼了。”这句话却说得毫无声息,只是双唇动了几下。
在漫天漫地的日光中,忽而有一个女子朝他飞奔而来。他眼眸登时放出光彩,喊道:“水儿!水儿!你来啦?”依然声如蚊蝇。
那女子越跑越近,朝他喊道:“梦鱼大哥!梦鱼大哥!”
梦鱼哑声道:“水儿怎么喊我大哥了?还是喊我鱼儿吧。鱼儿水儿才好成双。”
那女子已奔至眼前,梦鱼却睁不开眼来,满脸的浮肿挤压着他的眼睑。那女子嘻嘻一笑道:“梦鱼大哥,谢谢你!”梦鱼想要作揖回道“不谢”,双手却被死死绑着,嗓子也是暗暗哑着。
忽听得头顶闷声一响。接着一股温热的物事淋下来。随之一个娇躯跌在梦鱼腿上。梦鱼使劲睁眼,却见整个天地血红一片。那温热的物事带着一股腥甜气味,从他头顶滴下,滴得满脸全是。他再睁开一些眼,终于看得清了些。在他腿上那副娇躯,是小喜的尸体。
小喜身为处子,不堪倭寇淫辱,从船尾楼倭寇的舱室中逃出,一路奔来,在梦鱼面前,头撞桅杆而亡。梦鱼极力埋下头去,凑至小喜耳畔,傻傻一笑,道:“小喜,你谢我什么呢?你话也不说清楚就死了,却要叫我猜一辈子么?”
说这句话,梦鱼使出了全部力气,终于发出声来。只是才说完,便觉天空陡然一黑,向他身上砸来。他叹息一声,就此没了知觉。
浪涌推沫,海涛拍舷,发出沙沙隆隆的响声,如暮鼓晨钟般合着韵律,使人闻之昏朦。梦鱼便在这乏味催眠的海天间,不知沉睡多久。梦中只见小喜凤冠霞帔,笑靥如花,终是觅得个如意郎君嫁了。待要举杯庆贺,杯中却无酒水。忽地一滴水珠落入杯中,正渴极欲饮,却听得有人抽泣,擡头望去,见小喜泪如秋雨,口口声声念着:“梦鱼大哥,谢谢你!”
两串泪从眼角溢出,滚落口中,苦涩难当。梦鱼暗叹一声,尽力睁眼,想再看看小喜,以使余生都能记得这姑娘的容貌。小喜却已不在他的腿上。碧波依旧,只是其中多了一具姑娘遗体。梦鱼合上双眼,一颗心如小喜一般往下沉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些水珠溅在梦鱼脸上。梦鱼睁不开眼去,心头却跳几下,复活过来。他迷糊想道:“下雨了。”下雨便能喝一些水。他张开了嘴,迎接甘霖。几支水箭射来,入口腥臭无比。梦鱼顿时清醒大半,明白受了何等的奇耻大辱,立即垂首埋脸,紧闭唇齿,又忍不住地干呕,嘴便不自主地张开。耳中却传来讪笑谩骂之声,跟着又是几支水箭射来,支支射在他的额眉乱发上,顺着眼鼻往下乱淌。
梦鱼悲从中来,不由想道:“水儿呀,鱼儿遭受如此蹂躏,你也毫不在乎么?既然水儿毫不在乎,那鱼儿还有什么好在乎?”便昂起头来,直面侮辱,与那倭寇同声大笑。倭寇却被震住了,收了笑骂,水箭也射得有气无力,全落在了梦鱼腿上。不多时,倭寇水箭用完,作鸟兽而散。梦鱼却仍在大笑,丹田中的先天之气不引而自发,使他沙哑的笑声远远传了开去,在海面回荡。
或许是这悲恸的长笑也震动了上苍,登时乌云密布、狂风怒号,紧接着一道闪电劈下,雷声随之大作。片刻之间,豆大雨珠倾盆而下。梦鱼仰天大吞雨水,转瞬间吃得肚子鼓胀起来。解了干渴,精神一振,又对天狂吼:“苍天有眼,去劈死那群狗娘养的倭寇,替小喜报仇,替招娣报仇,替我万千枉死的中华儿女报仇呀!等劈死了倭寇,再来劈死了我!再来劈死我!”
在狂风暴雨中,倭寇纷纷朝梦鱼跑来。梦鱼双眼溢血,嘴角迸裂,朝着倭寇怒骂:“你们这些千刀万剐的狗杂种,有种就将老子杀了,有种就将老子杀了!”
倭寇却并非去杀梦鱼,而是忙着松绳收帆。浪涛骤急,将船吹得上下波动、左右摇摆,有几个倭寇趔趄倒地,还有几个倭寇跪地祈福。梦鱼见状,边是痛哭边是狂笑着咆号:“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竟然还会偷生畏死?竟然还要求神拜佛?孬种终归是孬种,只会残害老弱妇孺,刮风落雨就吓破了胆!”
有个倭寇跪在梦鱼一旁,本已被暴风雨吓得心惊胆颤,又听梦鱼在耳旁讥笑聒噪,登时老羞成怒,不管不顾,拔出太刀就当头劈来。梦鱼眼睛一闭,心中全是水迷离的颦笑羞娇,不觉含笑落泪,便待就死。
恰在此时,一个大浪打上船来,将那倭寇打得脚步一晃,刀头失了准星,没劈到梦鱼,却将捆缚梦鱼的麻绳割了开来。梦鱼见自己竟未死去,反得脱困,狂笑了一声,探手而出,不觉中使出《侠客录》中所载武功,虽功力浅稚,却仍将那倭寇手中太刀夺了过来。
原来上代百晓生沈三退隐之时,便将花费毕生心血所著的《侠客录》一书,交予梦鱼保管传承。梦鱼闲暇之时便会翻阅,不觉中便将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熟记心中,虽从不习练,却也能“纸上谈兵”。眼下情况危急,加之他心神激荡、如痴如狂,不觉就使出苍穹宫武学“玄穹九苍手”中的一招夺刃招式。
梦鱼夺过太刀,又狂笑一声,喊道:“小喜,招娣,我替你们来报仇!”
不觉中又使出黄山派刀法中的一招“劈风斩浪”,直上直下劈去,倒正暗合了眼下风急浪高的形势。那倭寇见梦鱼陡然从个文弱书生变成个凶横武夫,又有闪电照得梦鱼面目如鬼似怪,顿时吓得僵住了。梦鱼眼见自己一刀就要将那倭寇劈成两半,终究心下不忍,将刀锋偏转了些,只卸去了那倭寇一条臂膀。那倭寇惨叫一声,晕倒于血泊中,后来被大浪卷入海中,并没逃过一死。
倭寇果然尽是些欺善怕恶之徒,见梦鱼夺刀反杀,本想上去乱刀将他砍死的,也吓得一时不敢动弹。而梦鱼首次伤人性命,一刀下去,反倒收敛了心神,不再癫狂。他见其他倭寇没来夹攻,便持刀往船尾楼爬去,想去解救曹氏等众女子。大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砸在梦鱼背上倒能忍耐,砸在他那条断了胫骨的腿上却是痛得欲昏欲死。一条不甚长的甲板,足足爬了一柱香的时分。
爬至船尾楼口时,却听得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往后一看,只见那群倭寇朝他跑来,心中一惊,想到那些倭寇终于回过神来,要来杀他了。猛地又是一个大浪从天而降,卷了两个倭寇入海。幸存的倭寇待船稍稍稳定,继续跑来。梦鱼想道:“我本也求死,可我死后,那些女子更是无依无靠了。我答允她们要以命相护,又岂能食言?”便翻转过身,横刀戒备。
谁知那群倭寇看也不看梦鱼一眼,纷纷从他身旁蹿过,进了船尾楼里去了。梦鱼呆了一下,才想道:“原来这些倭寇非是要来杀我,而是进舱避浪去的。”
又想道:“不知那些女子是否还在倭寇舱室内?”思索了一下,便想到了答案:“应该是不在倭寇舱室了。那些倭寇舱室并无门锁,无法囚禁众女子。定是倭寇将她们亵辱了后,重又关回了底舱。”又凝神细听了一番,果然从甲板底下有女子的惊叫声传出。刚要从楼梯下去甲板,一个闪电劈在船侧,梦鱼说是要被雷劈,眼下冷静下来,真有闪电劈在附近,不禁也吓了一跳。他擡头往天空看了一眼,乌云毫无散意。埋下头时,却见那大副在船楼上的舵室里掌着舵轮,神态镇定,毫不慌乱。梦鱼虽是恨他,却也不由暗赞:“此人端的了得!”
随后,便从楼梯往底舱爬下去。一阵阵海水从甲板上也顺着楼梯往下灌入。梦鱼大惊:“不好!不会底舱被淹,众女子已都淹死了?”忙加速爬行。爬至楼梯一半,一阵海水涌来,将他直接冲了下去。冲到舱底的时候,他的断腿撞在舱壁上,痛得差点晕厥。他看看自己断腿,变形更甚一些,牙关一咬,不再多想,继续往前爬去。幸好底舱积水不重,仅半尺左右,刚淹至他下巴处。他借着海水浮力,爬行起来反而顺利,不一会儿就爬到了那上锁的舱室前。
梦鱼朝里喊道:“曹夫人、阿莲大嫂、小翠姑娘,诸位姐妹,你们可都还好?”
舱里传出女子声音,也不知是谁在喊道:“是梦鱼大哥!是梦鱼大哥!梦鱼大哥没死!梦鱼大哥来救我们了!”
梦鱼喊道:“诸位姐妹稍安勿躁!小生这就来救你们!”调整身姿,使自己坐了起来,再举起手中太刀,往门锁上砍去。那把太刀也颇为锋利,只砍了几刀,便将门锁砍断。
梦鱼又累又痛又饿,并未立即开门,先倚着舱壁吁吁喘气。全身也已湿透,分不清是汗水海水。那舱门不知被谁轻轻推开一角,却有几丝血水混着海水从舱里流出。梦鱼大惊,忙也屈体伸手去将舱门扒开。门后原来是小翠。她一见梦鱼,就大哭起来。
梦鱼忙安慰道:“小翠不哭,哭花了脸可不美了!”
小翠果然止了啼哭,拭着泪道:“梦鱼大哥觉得小翠美么?”
梦鱼笑道:“不哭是美的,哭了就不美了。”
小翠稍稍笑了一下。舱里传来曹氏声音:“小翠,快将梦鱼公子扶进来呀!他腿受伤时,你也是见着的,知他动弹不得。”
小翠忙应了一声,就弯腰弓背,双手托着梦鱼腋下,将他慢慢扶进舱里。梦鱼扫了一眼众女子,发觉都还无恙,却不知方才流出的血水怎么回事。他刚要开口询问,女子中有个名唤小霞的年轻姑娘抢先问道:“梦鱼大哥,你可曾见着小喜?她没和我们一起被押回来,不知她去哪了?”想是这小霞与小喜甚为交好,便头一个问到小喜下落。
梦鱼心头一痛,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缓缓摇头。众女子便也明白了,小喜已经罹难,便纷纷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后,红绣叹道:“没了两个了。”
梦鱼一惊,问道:“两个?还有一个是谁?”
红绣:“是阿莲。她本来就有身孕,受不住那天杀的倭寇……回来时,她就小产了,流血不止,一两个时辰前才没的。”说着,往旁挪了挪,露出身后阿莲的尸首和一个死胎。
梦鱼怔怔流下泪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声音,就是阿莲说的那句:“还望大侠出手相救,莫要造成一尸两命!”
曹氏看着梦鱼,叹道:“好好的一位俊俏公子,却叫倭寇折磨得人不像……唉!小翠,你替梦鱼公子擦擦脸……唉,这边也没清水毛巾什么的。”
小翠:“我替梦鱼大哥捶捶背吧。”跑到梦鱼身后,捏起小拳头便捶了起来。
梦鱼稍挪开去,黯然道:“我不配!不配做公子,不配做大侠,更不配人服侍,我只是个一无用处之人。”
小翠一愣,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替梦鱼捶背,心里一急,便又哭了起来。梦鱼回过神道:“小翠姑娘,我……我肩胛是酸痛得很了,你方便的话,就帮着捶捶吧。”小翠止啼一喜,便又给梦鱼捶起来。
众人沉默了半晌,红绣忽道:“梦鱼公子,你可有什么计划脱困?那位水儿姑娘真的不在船上么?”
梦鱼心中一阵剧痛,实不知如何回答。小翠一面给梦鱼捶背,一面说道:“我看那水儿姑娘也没多好么!梦鱼大哥有难,她也不来相救。还是未婚妻子呢,却也不守妇道,不呆在夫君身边!”
众女子心下多少有些怨怼那不曾谋面的水迷离,小翠将她数落得如此不堪,便也无人出言劝阻。小翠见主子曹氏没加责备,便要说更多水迷离的坏话,却在此时,船身一阵巨晃。
众女子随船一块儿摇摆一下,发出一阵轻呼,小翠更是摔在梦鱼背上。梦鱼方要询问她是否摔伤,突然之间,船体急速倾斜过去。众女子这下惊得魂飞天外,齐齐尖声大叫,随之舱里唯一一盏油灯也被浸湿,黑暗一下吞没一切。梦鱼怕小翠受伤,忙抱住她,随后就在地上滚动起来。船体仍在倾斜。舱里的积水一块儿涌了过去。也幸好有这些积水,使得众人在船舱里翻滚时不至撞伤。
船体继续倾斜,直至整个翻转过来,船底露出海面,船楼甲板浸入海中。梦鱼等人也全部滚到了天花板上。小翠死死抱住梦鱼腰背,嘴巴却凑在梦鱼耳畔尖叫。梦鱼只感到头晕目眩,五脏六腑要全部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就在众人最难受时,船体仍在翻转,却是慢慢翻正了过来。众人随着积水冲滑,在舱室里绕了一个圈,复归原位。梦鱼暗道:“好大一个浪头,竟把船掀了个跟斗!不知这船有否受损,若是船体破裂,那是真正在劫难逃了!”
梦鱼这般寻思时,小翠在他耳边“嘻”的一笑,说道:“这么翻一翻,还蛮好玩的!”
梦鱼这才发觉自己还紧紧抱着小翠,忙松开了手去。小翠却不肯松手,仍抱着梦鱼,还倚在了他的身上。梦鱼想着姑娘该是惊魂未定,仍需个依靠,便也没推开她去,只凝神倾听船体动静。
曹氏问道:“梦鱼公子,这船可会沉了?”
梦鱼忙道:“嘘!我在听。”却听得这船到处嘎拉拉地在响,还不时发出砰砰的硬物相撞之声。同时,又观察舱口是否有大量海水涌入。过得片刻,只见涌入的海水渐渐变少,直至舱中积水淹至两尺多高时,便不再有水涌来。梦鱼又听了半晌,见船体动静悄悄没了,才长出一气道:“这船挺过了这一关。”
众女子听得梦鱼如此说,都知他见多识广,他说没事便真的没事了,也就全放下心来。经此一闹,众人吓也吓得精疲力竭,不多时便都泡在水里睡去了。梦鱼未睡,仍在思索脱身之计。小翠却忽地在他耳畔细语道:“梦鱼大哥,我不介意做小。”
梦鱼一呆,道:“啊?”
小翠又幽幽叹道:“除非梦鱼大哥介意我被倭寇糟践过了……”
梦鱼又是一呆,这却叫他如何回答?本来他尚能婉言谢绝,小翠这么一说,他再谢绝,倒好似是嫌弃了人家,要叫人家自惭形秽。可若不拒绝,他心中只水迷离一人,又哪还容得下第二人来?思忖片刻,便只能道:“等脱困之后再说吧。”
小翠嘻的一声笑:“梦鱼大哥这是答应了么?我绝不会和……和水儿姐姐争风吃醋的,梦鱼大哥你放心吧!”
梦鱼暗叹一声,劝小翠也休息一会儿。小翠偏不肯睡,从怀中摸出一块潮湿的鹿肉干,道:“梦鱼大哥好久没吃东西了吧?快把这块肉干吃了去!”
梦鱼想要谢绝,让她自己留着吃。不料小翠又摸出几块鹿肉干来,笑道:“小翠趁那倭寇没注意,偷了好多回来呢!梦鱼大哥别怕小翠没吃的!除非……除非梦鱼大哥嫌弃小翠这肉干来的龌龊,不肯吃去。”
梦鱼无奈,况且也真的饥火中烧,便接去吃了。小翠又笑嘻嘻递来一块,梦鱼不拿,她便干脆用手撕开喂了梦鱼吃。
梦鱼吃得腹中稍饱,便实在不肯吃了。小翠就与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说到自己年方十六,有个弟弟有个妹妹,父母是佃户,她八岁时将她送入了曹府,做了曹夫人贴身丫鬟。那曹府也是名门世家,待下人一向不错,本来打算再叫她做两年丫鬟,曹夫人就会给她找个婆家。哪知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搞得曹府家破人亡,她这个丫鬟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做下去,不过幸好遇上了梦鱼大哥,也算是因祸得福。一会儿又说到将来要和梦鱼、水迷离三人如何过日子云云。梦鱼听得又是心酸又是神往,迷迷糊糊中就睡去了。小翠说着说着也犯了困,便倚着梦鱼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待众人一一醒来时,船已平稳,想是度过了暴风雨。众女子七嘴八舌说着话,梦鱼则继续思考如何脱困。
忽地从舱门外的过道里传来一道灯光,接着踏水之声响起。众人知是倭寇又来了,畏惧得团缩起来。小翠脸色惨白,对梦鱼悄声道:“梦鱼大哥,我……我……他们……”
梦鱼想起小喜的下场,便拍拍小翠手背,道:“梦鱼大哥不会嫌弃小翠的,不管如何,活下去最要紧。只要活着离开此处,梦鱼大哥定会娶小翠的。”
小翠脸上稍回血色,喜道:“真的?”
梦鱼心下叹息,语气坚定:“真的!”
引领倭寇之人,仍是那个大副。他阴沉着脸,一路走来,却并未直接来底舱,而是带着手下转了个弯,进那堆藏货物的舱室去了。
梦鱼见状,立时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方才那场风暴,将船上食物等物资冲去不少,倭寇是来盘点——不好!是淡水!船体翻转,海水倒灌,将淡水全毁了去!船上缺水喝了!”

作者简介:吴荣,男,上海人。著有长篇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垮掉》;中篇小说《骨冷秋梦》、《永恒的记忆》。
《禁区风云录》是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这部小说人物众多、性格鲜明、故事背景复杂、情节跌转、语言风趣。可见其写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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