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第十章(共濟)

夢魚想到此節,心下焦急,卻也不顯露出來,以免衆女子恐慌。又細聽隔艙動靜,只聽得翻箱倒櫃之聲大作,又聽得倭寇怪聲連連,想是物資損失不小。
夢魚忽然想起什麼,忙對小翠道:“扶我去堵住門口!”
小翠悄聲急道:“夢魚大哥,你都傷成這樣了,不能再叫你冒險!倭寇要……要……就遂了他們……你可不能再拼命了!我可不要還未嫁人,就先做了寡婦!”
夢魚苦笑道:“無妨,快扶我去吧!夢魚大哥眼下有了兵刃,便也有了武功,抵擋區區倭寇不在話下。況且,我也不要媳婦還未過門,就屢遭歹人欺凌。”
小翠心頭一喜,道:“那夢魚大哥可要千萬小心了!”便扶了夢魚去到艙門口。夢魚又叫小翠將他扶至艙外過道上,小翠不明其意,也照做了。待夢魚就位,又將小翠趕回了艙內,便反手將艙門合上。他坐着往後挪了幾下,使背靠於艙門,橫刀立胸,嚴正以待。
小翠本以爲夢魚是像原先那般在艙門開啓的狀況下堵門,那樣夢魚如何應敵,她也能看個清楚,萬一夢魚不敵,她便是豁出性命也要相助。哪知夢魚現下卻是在艙門之外禦敵,她不但看不見情況,而且那艙門是朝外單向開啓的,若是硬推出去,便要先傷了夢魚,或是影響他武功發揮。小翠輕敲兩下艙門,道:“夢魚大哥,你讓我出來陪你!我……我……我和你同生共死!”
夢魚心頭一暖,暗想:“小丫頭情竇初開,便不顧一切了。”又稍稍側臉,向艙內道:“放心,夢魚大哥死不了!這些倭寇決計無膽殺我,否則他們無法向他們將軍交代!”
小翠便放了些心,心想:“夢魚大哥說過,倭寇要押他去東瀛的,確實不敢殺他。只是我和夢魚大哥都去了東瀛,卻要在東瀛成婚麼?也好!在東瀛沒那水兒姑娘,我便不用做側室,好做正室了!”念及此,忍不住面露笑容。
夢魚見那些倭寇在貨艙裏遲遲不出,便在心中將熟讀過的黃山派刀法演練了一遍。這不演練也就罷了,一演練便不可收拾。黃山派刀法的精髓他越想越是明白,不一會兒,便將八十一路黃山刀法融會貫通。想着想着,又持刀比劃起來,雖東瀛太刀與中華單刀不大一樣,但聊勝於無,總比徒手比劃強得多。比劃了半天,忽地一驚,暗道:“這刀少說也有四五斤沉,我舞弄了這許久,胳膊怎地一點不累?”
如此想時,又覺臍下丹田之處隱有暖意,有一股氣息從中溢出,於周身縈迴。手上的力氣,便是來自於這股真氣。忽地渾身一顫,又想道:“這股真氣是水兒給我的!在那山洞中,水兒爲了救我,灌於我體內不少真氣!我體內竟有水兒的氣息,如此說來,我與水兒也並未完全離別!”想到此處,心頭如掉進了蜜汁般甜美。可轉念又想道:“她救我,也無非是爲了完成任務,好將我‘賣’去東瀛罷了。”
想到水迷離的無情,便又恨道:“她非真心待我,我又稀罕她那些真氣作甚?大丈夫豈食嗟來之食?我就是叫倭寇殺了,也不用她半點真氣!”便將正運行於大周天的真氣回收丹田。卻又不禁一愣,暗道:“我怎麼會使內功了?想着將真氣收了,真氣便自行回聚丹田!”
原來夢魚熟讀《俠客錄》一書,不僅將各種外家刀劍拳腳的招式熟稔於胸,不覺間也學會了內家氣功,只是他從來不練不用,便以爲自己不會半點武功。其實他體內真氣,也不全是水迷離給予的,有一部分卻是他於日常休寢時,運氣行轉大小周天而無意修得的。他自己全不知曉,也從無發揮,那股氣息便深蘊在丹田內,直至方纔在甲板上,他慘遭毒打,又心神激憤,便毫無自覺地將真氣運使出來護體。這也是他怎麼都打不死、嗓子嘶啞時還能長笑震天的原由。
夢魚收了內力,手上便無勁下來,揮刀片刻,便覺臂酸指麻。卻在此時,那羣倭寇從貨艙而出。夢魚暗罵一聲,提刀戒備。那大副轉頭朝夢魚看來,夢魚也瞪眼望去。四目相接半晌,那大副卻轉身另一側,朝過道出口去了,其餘倭寇緊隨其後。過道里少了燈光,又變得一團漆黑。
夢魚暗舒一口氣,雖說他已摸到些許武學之道,但畢竟是個書生,心底還是極不願與人動武的,眼下對方自行撤去,則是再好不過的事了。之後又守了一個時辰,以防倭寇殺個回馬槍,見對方果真不來騷擾,才用刀柄敲敲艙門。小翠在裏應了一聲,夢魚往前挪了幾尺,喚小翠開門扶他回去。
夢魚回到艙內,衆女子以爲他以武退去敵人,又是交口稱讚了一番。小翠尤其得意,一對臉蛋兒樂得紅撲撲的,想道:“我夫君文武雙全呢!”
衆女子又說了會兒話,夢魚忽道:“那倭寇之前送喫食要……要……要那個……但飲用之水,他們可會送來?”
小翠搶着道:“水他們倒是送的,大約一日送兩囊水來。只是兩囊水卻不大夠我們十幾人喫的,我們也只好儘量省着,不到渴極都不喫。”
夢魚皺眉思索,不知船上淡水存量還有多少,倭寇又會不會再送水來。衆女子中,曹氏三十出頭年紀,歲數最大,見識也最多,她見夢魚問起送水問題,便也想到了方纔船在風浪中翻個跟斗,不知要損失掉多少淡水。不過她畢竟名出富養,不及夢魚行走江湖顧慮多,便直言不諱道:“夢魚公子,船上是否沒水了?我們會否都渴死?”
此言一出,衆女子大驚。小翠等年輕女子沒讀過書,見識也少,也不是沿海生人,便笑道:“大海里不都是水麼?咱腳下踩着都是水呢!喫的話是髒了些,不過總好過渴死!”
曹氏罵道:“傻丫頭,這水你喫一口試試!”
小翠果真就掬了艙裏的積水要去喝下。夢魚忙阻止道:“喝海水解渴,不啻飲鴆止渴!海水鹽重,越喝越渴,且大量鹽分入腹,無法消解,無異於是將自己醃製了起來。”
小翠捂嘴驚道:“我差點變成鹹肉啦!”
夢魚笑道:“喝一口倒不會成鹹肉的,只是怕你到時來不及解手。”
小翠臉上一紅,卻想:“夢魚大哥在此,我一會兒該怎麼如廁呢?若是叫他出艙等候,可他回來時聞見氣味……哎呀!羞死人了!”想着想着,便雙頰紅得發燙。
夢魚正色道:“船上是否還有水,我卻也不曉得,不如我這就去隔艙打探一下。”說着,便以手支身往艙外挪去。小翠聽見動靜,忙來攙扶。
去到隔艙,卻是烏漆抹黑,什麼也打探不見。夢魚便一手由小翠攙扶,一手伸去摸索,摸着個木製物事,形狀上圓下方,來回摸了幾遍,也想不出是個什麼東西。小翠問道:“夢魚大哥,這是什麼你摸出來沒?”
夢魚苦笑道:“王言:‘象爲何類?’其觸牙者即言象形如蘆菔根,其觸耳者言象如箕,其觸頭者言象如石,其觸鼻者言象如杵。小翠,你可做了一回王,我也做了一回瞎子呢!”
小翠搖頭道:“不懂。夢魚大哥說的話總是稀奇古怪的!不過……不過小翠很愛聽的!”說着,趁黑不知羞,往夢魚臉頰親了一口。
夢魚一怔,霎時卻想起了水迷離也是這樣突如其來地吻了他,心下就陣陣抽痛起來。
小翠不明就裏,見夢魚發呆,以爲是他害了羞,自己便也羞得不已,忙岔開道:“我來摸那些物事吧,我做瞎子,夢魚大哥來做王。”
夢魚沉下聲道:“不用。我是瞎子,識人不善!”推開了小翠,一手扶着不知什麼物事,另一手繼續摸索。小翠見夢魚發了脾氣,好似換了個人,嚇得眼中含淚。夢魚也察覺了自己態度蠻橫,便又柔聲道:“小翠,你和我一起找吧。摸到什麼物事,就搖一搖推一推,若是其中有物事晃盪,多數便是水了。不如這樣,我倆來做個遊戲,看誰先找到水,誰先找到誰做王,另一個就要聽王的話!”
小翠轉憂爲喜,笑道:“好!比就比,誰怕誰!不過……不過小翠做王也好,夢魚大哥做王也好,小翠都是聽話的那一個!”
夢魚笑道:“那可不成。若是小翠做了王,還聽我的話,那我豈不是做了佞臣?或是做了那大內總管甘公公?佞臣沒良心,甘公公沒……呵,反正我都是不做的!”
小翠笑道:“就不能是做個忠臣麼?我聽夫人講到,老早時候,有個叫周公的大忠臣,輔佐了一個叫成王的皇帝好久呢!那成王便對周公言聽計從!不如我做成王,夢魚大哥做周公吧!至於那什麼甘公公,確實決計做不得的,夢魚大哥又不老,做什麼公公呢?夢魚大哥做了公公,那小翠……小翠豈不是做了婆婆……”
夢魚笑道:“老翠婆婆,我們還是快找吧,再說下去,淡水沒找着,口水先用完了。”
小翠聽夢魚喊她老翠婆婆,絲毫不惱,反倒春心一漾,呆呆想着將來與夢魚白頭偕老的日子去了。夢魚又催她幾聲,她方回神,兩人便繼續摸索起來。夢魚斷了一腿,行動不便,自是不及小翠搜得迅速。只聽得地上積水嘩啦啦地一會兒在東邊響起,一會兒在西邊響起,又聽咚咚的木頭相擊聲此起彼伏,不過多時,小翠就搜了大半個艙室。夢魚卻是挪動兩步也顯艱難。小翠忽地停下,道:“夢魚大哥,你歇歇吧。平日裏夫人就丟三落四,小翠經常幫夫人尋物事的,可是老練得很呢!再過得一會兒,小翠就能將貨艙尋遍了!”
夢魚便倚着一樣物事坐了下去,水深及胸,感覺渾身發冷,又覺斷腿處奇痛難忍,便想睡去。朦朦朧朧中,忽聽得小翠一身喊道:“找到了!夢魚大哥找到了!小翠找到水了!這一桶滿滿的水呢!”
夢魚迷迷糊糊說道:“好。夢魚大哥以後聽……”
小翠循聲跑至夢魚身旁,扶起他時,卻覺他軟綿綿地不好扶,又好似重了許多,喊他幾聲也不應,心裏便急了起來。又想起曹府小少爺生病時也這般模樣,馬上拿手探了探夢魚額頭,燙得厲害,又是一急,便哭了起來。夢魚被哭聲鬧醒,含混不清道:“誰欺負你了?水兒不哭,魚兒罵他去。”
小翠心裏一悶,小嘴也嘟了起來,轉而又一想:“夢魚大哥若是喜新厭舊,也便不是夢魚大哥了,小翠也不會歡喜他。就叫水兒姐姐做大,我做小吧。”心裏這般想着,便將夢魚攙扶回了底艙。
衆女子聽見二人回來,忙紛紛問道可尋着了淡水。小翠回道:“水是找着了,可夢魚大哥得寒熱病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使衆女子也慌了神,一會兒說要去擡水桶,一會兒說要先治夢魚,可說到治夢魚,卻是誰也沒有具體法子。
小翠道:“先將夢魚大哥從水裏撈起來吧,泡在水裏病要加重!”衆人皆點頭稱是。可底艙裏空無一物,卻不知將夢魚從水中撈起後安置在哪兒。
小翠想了想,道:“貨艙裏有好多木板和打碎的破桶,堆一塊兒就能高過水麪,可以給夢魚大哥做個牀出來。”說罷,便領了衆女子去了隔艙拿東西,只留下曹氏看管夢魚。
衆女子在貨艙裏一通翻找,便將搭牀的材料湊齊,還將那桶水也搬了回去,額外還找到一些被浸溼的乾糧。待牀搭好,牀面果然高出水面一尺左右。小翠用衣袖將牀板抹乾,與其他女子一道將夢魚擡了上去。
衆人忙活半晌,都覺累了,一個個泡在水中坐着,吃了些乾糧,不多時全睡了。小翠撕下塊衣角,想蘸些熱水,卻無熱水,只得蘸了些海水,擰乾了敷在夢魚額頭,又坐於牀板一側守候。夢魚起初睡得還算安穩,過了一二個時辰卻打起哆嗦。小翠察覺到牀板輕微震顫,以爲夢魚醒了,喊了幾聲“夢魚大哥”,不見迴應,便探手撫到夢魚身子上。夢魚經人一觸,便低呼一聲:“好冷。”
小翠道:“我找些物事來給夢魚大哥蓋。”卻又想到這底艙之中無棉被厚衣等物,總不見得拿些碎木屑子撒蓋在夢魚身上。她思來想去,只覺牀板顫動更劇,想是夢魚冷得更甚,心下一急,便撲身而上,以己作被,給夢魚取暖。夢魚稍稍好受了些,朦朧中也覺有個女子匍匐於自己身上,便提起手來,將她攬腰而抱。小翠心花怒放,頓覺渾身酸痠軟軟麻麻的,也環臂緊抱夢魚,難捺去親吻他雙脣的衝動。夢魚卻夢囈道:“水兒,我們不走了好麼?不去尋那山清水秀之地了,就在這山洞之中廝守終老……”
小翠聽了這話,頓時覺得委屈,眼角滲出淚星子,呢喃道:“夢魚大哥,是我,小翠。”
夢魚仍夢囈道:“噢,是小翠。小翠快去躲起來,別叫倭寇捉了去。小喜姑娘、阿蓮大嫂、曹夫人,你們也快快尋個藏身之處,小生定當全力守護。”
小翠抹抹淚道:“小翠會聽話躲好的,夢魚大哥放心。”卻越想越是委屈,在夢魚身上抽泣起來。
夢魚雙臂收攏,將小翠抱得更緊了一些,道:“水兒不哭,魚兒這就學得那絕世武功保護水兒,叫水兒一輩子也不受人差遣欺負。”
說罷,便唸唸有詞道:“會陰、曲骨、關元、石門、氣海、神闕、建裏、中脘、鳩尾、膻中、玉堂、紫宮、璇璣、天突、承漿。”
又道:“長強、腰俞、命門、懸樞、至陽、靈臺、陶道、風府、強間、百會、上星、神庭、兌端、齦交。”
竟在睡夢之中,修習起《俠客錄》中所載的蒼穹宮絕學“陽清神功”,引真氣遍行大周天數輪,打通了任督二脈。
小翠聽不懂夢魚在說些什麼,只覺夢魚的身子漸漸由涼轉溫,又由溫轉燙,最後彷彿是抱着一根燒火棍,忙不迭掙脫開去,翻身下牀。她想道:“夢魚大哥燒得好是厲害,再這般下去,怕是要把腦子肺也燒壞了,得趕緊給他降些溫來!”便除下外衣,浸了浸海水,再又擰去水分。
待她轉身欲將半溼的外衣敷於夢魚身上時,卻見夢魚周身發出隱隱青光,青光之中,又有縷縷白煙升騰。小翠大驚失色,連退幾步,卻絆倒在了曹氏身上。曹氏也驚醒過來,常年主僕相處,從肢體相觸中便知是小翠,於是罵道:“傻丫頭走個路也莽莽撞撞的!”
小翠哭道:“夫人,夢魚大哥……夢魚大哥他燒得身子着火了!”
曹夫人往夢魚看去,見到異狀,也是驚得目瞪口呆。其餘衆女子聽得小翠哭喊,紛紛醒來,盡皆懾駭。
夢魚卻仍在唸道:“氣衝、橫骨、大赫、四滿、中注、盲俞、商曲、石關、陰都、通谷、幽門、五樞、維道……”竟是行了五輪大周天,打通了衝脈。又行三輪小周天,打通了帶脈。蒼穹宮宮主媚娘子花費了兩年時間才修習而至的陽清神功第六重,夢魚須臾之間便已修得。
衆女子瞧得呆了,忽地眼前一黑,夢魚身子散發的青光一霎暗去,又聽得夢魚喊道:“好熱!”隨即便是“撲通”一響,竟從牀上滾落至積水裏。
小翠“哎呀”一聲,一面喊着“夢魚大哥”,一面就往夢魚跑去。夢魚卻已醒來,從水中爬起,趴着牀板,道:“我沒事。怎麼多出這樣物事來?”他指的是用雜物堆起的牀鋪。衆女子便七嘴八舌將他得了寒熱病昏睡,給他鋪了牀板休息的事情說了。
夢魚忙作揖道:“有勞諸位姐妹夫人了。”
曹氏笑道:“你最該謝的是小翠!她不眠不休照顧你呢!堆牀的主意也是她想出的!”
夢魚心頭一暖,剛要再謝小翠。小翠搶着道:“謝我什麼?夢魚大哥還要與我見外?”
紅繡也笑道:“就是!哪有老公謝老婆的道理?夫妻之間就是要謝,也不是用嘴謝的!”衆女子聽得掩嘴而笑。幾個年紀較長的知小翠年幼易羞,更是逗她笑道:“等你夢魚大哥謝好你了,你又要還禮回謝,他便又要再謝你。你們夫妻兩個這般謝來謝去,謝不多久便能謝出個娃娃來!”小翠羞得連連說:“你們這般壞的!你們這般壞的!”卻一點也不否定。
夢魚苦笑一下,暗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這艙黑得很,想視也視不見的。非禮勿言也好辦,嘴巴閉緊便可。可這非禮勿聽卻要如何辦到?耳朵上又未長蓋頭,拿手堵耳不聽人言,卻是輕慢了對方,成了‘非禮勿動’。這‘非禮勿聽’與‘非禮勿動’實在矛盾得很呢!莫非聖人與常人不同,耳朵能自行閉合,又不叫人察覺,才得出了這句論語來?”想不通此節,便又去想別的事:“看來小翠是真要嫁我,這可如何是好?也只能先不說破,免得叫她傷心,待脫困之後,再給她物色一個比我好的男子婚嫁吧。可我方纔已答允過娶她,雖是情勢所迫,可君子言必行、行必果,說了便要做到底,除非我不做君子,便可不娶小翠。究竟是做君子,還是娶小翠,與那‘非禮勿聽,非禮勿動’一般,同樣是個兩難選擇呢!”此節便也想不通了。
小翠見夢魚默認了衆女子的玩笑話,心裏歡喜極了,卻又不好意思再議論此事,便道:“夢魚大哥,你剛纔像螢火蟲那般,身體會發青光呢!”
夢魚“咦”了一聲,道:“我怎麼會發青光?唐代名士李長吉有詩《蘇小小墓》雲:‘風爲裳,水爲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其中一句‘冷翠燭,勞光彩’,指的便是南朝名伎蘇小小的幽魂鬼火。可我既非名伎,亦未死去,卻又如何能發出‘冷翠燭’來?”
衆女子聽得夢魚談鬼說魂,又是身處黢黑之所,不免全害怕起來。小翠數落道:“夢魚大哥,你說什麼不好,非要說那什麼鬼火來着!南無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衆女子便跟着小翠喊觀音安心神。
小霞忽道:“對呀!夢魚大哥人那麼好,多數就是受了觀世音菩薩保佑,纔會發出那什麼燭來着!夢魚大哥,你那寒熱病可好了沒?”
夢魚道:“確實不冷不熱不難受了,應該是大好了吧。”心下又是奇怪,他向來不信鬼神之說,於佛一道也只研經而不信教,觀音菩薩又爲何要保佑於他?
小翠聽得夢魚說病癒,就拿手去試了試夢魚額頭,果然不燙了,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她在夢魚耳畔悄聲道:“小翠現在是王了,不過還是會聽夢魚大哥的話!”
夢魚恍然道:“對!水!我記得你說找到水了,找到了多少?”
小翠笑道:“找到滿滿一桶呢!只是黑燈瞎火,不知該怎麼打開木桶。”
夢魚尋思一番,將太刀遞給小翠,道:“我去找那倭寇要燈來。你們誰都別扶我去,我慢慢爬過去。這把刀你們防身用,若是……唉!”本想說“若是倭寇來犯,不用心慈手軟”,但想到這衆女子僅憑一把刀,是如何抵禦不了倭寇的,反要遭到殺身之禍,招娣便是前車之鑑。他現下恢復了理智,實不知之前在甲板上咬那大副一口是對是錯,若是未咬,或許那大副便不會指使手下淫辱衆女,那小喜也就不會自盡。有時救人,反倒成了害人。
衆女子聽夢魚說出此話,盡皆大驚。大驚過後便是擔憂懼怕,擔憂的是夢魚孤身犯險,能否平安回來,懼怕的是沒了夢魚守護,倭寇又來侵犯。小翠縮回手去,不接太刀,道:“夢魚大哥,你別去找倭寇,別離開這兒,艙裏黑就黑些吧,不礙事的。”
夢魚道:“我尋思倭寇不會再送水來,這桶水是我們唯一生機。若是沒燈照着,不小心開壞了木桶,水全流光,過不了三日,大家全要渴死。”
小翠道:“那我陪你去!”
夢魚笑道:“我早就說過,倭寇不敢殺我的,我一人去交涉還好,你去反而橫生枝節。你拿着刀守護好大家就行,不過也別以命相拼。小翠留得命在,夢魚大哥纔好娶來。”
小翠笑了一聲,終是接過刀去。夢魚又交代衆人道:“待我離去,你們便將那牀鋪雜物堆於門口,再每人持一木板。若那倭寇真來逞兇,他們一開艙門,便用積水潑滅他們油燈,隨後原地不動,別發出聲響。如他們就此退去則最好,如不退去,還往裏來,先就被那雜物絆個跟頭,趁他們倒地時,以刀或木板擊殺!不過切記一點,他們人多則不動手,他們人少便要殺絕,別給逃脫了一個去報信!”此言一出,夢魚自己也是一愕,心想飽讀詩書二十多載,竟也說出了殺人的話。
衆女子答應後,夢魚便往外爬去。此時積水比之他爬下來時要深了許多,他匍匐前行則口鼻無法露出水面,只得以手支地坐着往外挪。小翠聽得夢魚前行艱難,便又道:“夢魚大哥,還是我扶你上去吧!”
夢魚笑道:“王可不能耍賴,說過要聽夢魚大哥話的,便要乖乖聽話。”
小翠皺着眉甜甜一笑,不再出聲。
夢魚挪了幾步,雙臂就喫力起來,想要運了氣功而行,可一想到那真氣是水迷離的,便咬牙不用。挪到樓梯處時,又將身子轉個向,背對樓梯,一格一格臺階坐上去,反而輕鬆了些。待上到了甲板,仰頭望去,只見晴空萬里、風帆揚起,又聽那海濤之聲也很平緩,之前那場暴風雨好像絲毫沒留下痕跡。
甲板上無積水,夢魚便趴地前進。有幾個正在忙活的倭寇見了夢魚,都大驚小怪起來,卻也未來襲擊。夢魚不理他們,徑自往甲板另一側的上行樓梯爬去,要去舵室找那大副。爬到船尾樓口時,再仰頭一看,只見那大副依舊掌着船舵,目光卻朝下打來,也在望着夢魚。兩人四目相交片刻,夢魚便低下頭來,繼續爬行。
又一柱香時分,終於爬上船頂。夢魚大汗淋漓,斷腿之處已痛得沒了知覺。休息片刻,又朝舵室爬去。爬到門口時,那大副卻迎了出來。夢魚見自己趴着,對方站着,好似自己頂禮膜拜對方,趕緊翻個身子,仰躺過來,那便不算膜拜了。於是,二人一個站着一個躺着進行談判,場面頗爲滑稽。
大副:“你,作甚?”
夢魚:“我,油燈。”
大副:“油燈,代價。”
夢魚:“代價,底艙,排水。風暴,再來,積水,更多。船,必沉。”
大副:“好,油燈,給你。”
夢魚:“女子,排水。你們,不能,欺辱。”
大副:“一定爲言。”
夢魚:“一言爲定。”
那大副吩咐了手下幾句,便有個倭寇從舵室裏取出兩盞滿油的燈來,卻未交給夢魚,徑自往樓下走去。夢魚心中一急,以爲那倭寇要去欺辱衆女子,轉念一想,卻非如此,自己爬行無法拿燈,那倭寇該是先行把燈送去底艙。想到此處,便又急了,自己關照過衆女子,若是有倭寇進艙,便潑燈殺人,到時別說油燈沒了着落,反要再起風波。趕忙就調過頭來,朝那倭寇爬着追去。他心中一急,不覺又使出了內力,雙手勁足耐久,如蜥蜴般爬得飛快。
追到甲板上時,卻見那倭寇返身回來了,原來那倭寇不肯去下艙淌水,便將油燈擺在了下行樓梯口上。夢魚也不管那倭寇,爬到樓梯口便坐起身來,拿了燈,往下艙挪去。下了樓梯,又泡入水中,這回雙手提燈,不能以手支地,便只能用一條好腿蹬地倒行。如此挪得更慢,直過了兩柱香時分,纔到達底艙。
艙內小翠等人一早便隱隱聽見艙門外有人涉水,只是不清楚是夢魚還是倭寇,便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待夢魚在艙外喊起小翠名字時,她高興得跳離水面,忙去拆卸艙口路障,其餘女子紛紛幫忙。不多時道路清空,開了門去。見門外夢魚高舉着兩盞燈,個個喜上眉梢。小翠更是情不自禁道:“夢魚大哥什麼都能辦到,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想着將來能嫁給這樣的英雄,又如癡如醉起來。
夢魚笑道:“先別樂得太早,我可是接了苦活給你們幹了,要將這艙底積水排清。那倭寇大副已答應了,排水期間不加爲難。”
衆女子也笑道:“這活你不派給我們,我們也想着要排水了,總不能一直這樣泡着。”
艙內壁上有幾個掛鉤,小翠人長得高,便將一盞油燈先掛了上去。又提了另一盞燈,與其他女子去隔艙裏搜尋舀水工具。找了半晌,果然是找到六七把大木勺子。衆人欣喜一陣,便決定分爲兩班,一班幹活,一班休息,輪流對調。
衆女子先將阿蓮屍首用布裹好,悄悄擡去甲板上,投入大海,接着便開始排水。排水倒也不怎費事,只須站在過道盡頭的樓梯下,一勺一勺將水往甲板上潑去便可。另再派一個女子站於甲板上,用掃帚將水往甲板兩側掃去,使水從船欄下的舷邊流歸大海。夢魚則持刀坐在樓梯一旁的甲板上護衛衆女。
如此忙活了一天,甲板下的積水基本排清。而倭寇也確實未曾來犯。衆女雖然疲累,卻也甚是歡欣,只是都口渴得厲害,便回艙去要開桶取水飲用。
夢魚隨衆女一道研究那木桶如何打開,察看半天,卻未見開口。衆女正疑惑時,夢魚忽地笑道:“反了反了!小翠,你將這桶水搬來時,定是將它橫置在地,一路滾來的,待要將它豎起時,卻是上下顛倒,把開口那面朝底下了。”
小翠笑道:“夢魚大哥好聰明,什麼事都一猜即中!這桶水重得很,我搬不動,確是將它滾來的。方纔艙裏沒燈,又有積水,也分不清哪一面朝上,就隨便豎了起來拉倒。”
曹氏也笑道:“夢魚公子算無遺策,也未必能算到上了這賊船,卻能檢一個老婆回去。”
小霞輕聲道:“也未必是一個呀……”衆人“咦”了一聲,向小霞望去,見她滿臉緋紅,便明白了她的心意,不禁都啞然失笑。小翠暗道一聲:“哎呀!”夢魚暗道一聲:“糟糕!”都忙說要將木桶翻轉,岔開了話題去。
那木桶經衆女合力翻轉過來後,果然另一面邊沿有個以木塞塞着的開口,在開口上方,還印有一長串鬼畫符似的符號。夢魚一見那符號,便倒吸一口涼氣。衆女子心頭一沉,忙問他符號何意。夢魚搖頭道:“看不懂。”
衆女子剛要笑嗔,夢魚又道:“這是西洋文字,其意固然難懂,但若桶中是水,卻也不必寫那麼多文字來加以標註。”
小翠道:“夢魚大哥覺得裏面不是水麼?不是水又能是什麼?”說着,搖了一下木桶,其中確實傳出水液晃動的聲音。
夢魚也不回話,舉起手去攫那木塞。那木塞塞得甚牢,一下不能拔開,便運氣於臂,啵的一聲,輕易就取出了木塞。登時一股香氣從桶中溢出,霎時飄滿整個艙室。衆女子也忘了驚奇,都被這香氣勾了魂去一般不言不語。夢魚嘆道:“原來是西洋葡萄酒。以此橡木桶而裝盛之物,我早該猜着是葡萄酒的。”
衆女子這纔回過神來,紛紛讚歎好酒。小翠笑道:“夢魚大哥,你看上去不大開心呢!酒雖是會醉人,好歹也能解渴呀,難道這西洋酒,我們中華人是喝不得的?”
夢魚搖頭道:“喝是能喝,只是不能解渴。酒水比起海水來,大概也就味道好上一些。小翠應是從未喝過酒吧,酒水只解一時之渴,過後反而更渴。若說喝海水是將自己醃製了,那喝酒便是將自己醉制了。醉蟹醉蝦醉泥螺,不知各位可曾喫過?”說着,將木塞塞回。
有兩個安塗村的女子接口道:“平常天天喫呢,阿拉寧波府人最歡喜喫醃醉物事了!”
夢魚嘆道:“以酒解渴,阿拉便也成了醉蟹醉蝦醉泥螺,卻不知誰來喫阿拉?”
小翠是徽州府人,也不明白寧波府方言中的“阿拉”是何意,聽夢魚“阿拉阿拉”的說得好玩,便笑道:“阿拉既然不解渴,就把阿拉拿去給倭寇喫好了!醉死了他們纔好!”
夢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那倭寇本就兇悍無禮,魚都是生着喫的,我這條夢魚變成了醉魚,倒正合了他們胃口!”想到此,不由又想:“不知那窮奇喫過‘醉人’沒有。”
曹氏見衆人夾纏不清,便插口道:“酒確實不解渴的,喝了酒後要喝許多茶水才能解酒解渴。這一桶裏全是酒,那我們又該去哪兒找水喝?”
夢魚道:“這酒應該是倭寇在雙嶼港從紅毛鬼子那裏買來或是搶來的,想必是要運回東瀛賣錢或是進貢。眼下這酒到了我們手裏,便先拿來與他們做筆生意。”
小翠急道:“你又要去和倭寇打交道了?我不想你老是冒險!”
夢魚笑道:“不問倭寇要水,便只能等下雨了。可遠水解不得近渴,你的嘴皮都焦了。”
小翠“哎呀”一聲喊,忙捂住嘴,不給夢魚看。一雙眼珠骨溜溜地轉,倒還水靈得很。
夢魚不等衆人再勸說什麼,留下太刀,便往艙外爬去。此回運使了內力,一忽兒便爬到了舵室。其時已至夜間,那大副打了個地鋪正在睡覺,另有一人在掌舵,此外別無他人,亦無看守,想來之前的風暴折損了倭寇不少人手。夢魚見那大副睡得正酣,那掌舵倭寇又全神貫注在駕船,忽地便起了殺心,在腦裏過了一遍江南風火堂的暗器絕學,只要隨手找件小物事,認準了要穴,灌以內力擲去,便能叫那二人立時斃命。只是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他暗道:“殺他們容易,駕船卻不易,殺光他們,誰來駕船?我雖也認得星圖、懂得羅盤、曉得牽星板,但實際運用又是另一碼事。便像是那武功,我將整本《俠客錄》背得滾瓜爛熟,卻照樣被人打得鼻青眼腫。再者,趁人不備暗中偷襲,乃卑鄙小人所爲,我若是要殺他們,也當先提醒一聲,好叫他們死也死個明白。”
便遲疑那麼一下,那掌舵倭寇忽地察覺舵室門口有人,轉過身來,看見夢魚趴在地上。那倭寇怪叫了一聲,大副就也醒了過來,迅速坐起防備。夢魚也趕忙翻轉身子,仰面朝天,以免自己膜拜對方。那大副見夢魚仰躺,便知他又要來交涉什麼,便也往後一倒,又睡在鋪上。於是,兩個人都躺着進行談判,那場面比一站一躺更爲滑稽。
大副:“你,夜裏,作甚?”
夢魚:“我,來此,買賣。”
大副:“何?”
夢魚:“底艙,酒,換水。”
大副:“酒,私的。水,私的。買賣?”
夢魚:“水,不給。酒,倒光。”
大副:“酒,請便。水,珍貴。不換。”
夢魚:“我,渴死,鳳凰夜卿,交代。”
那大副猛地站起,走到夢魚面前,道:“將軍,你,知道?”
夢魚卻閉了眼,不理那大副了。那大副俯視了夢魚半晌,才道:“你,水喝,節儉。水,甚少。”便去取了一囊水來,給了夢魚。
夢魚道:“不夠,五囊,每日。”那大副道:“一囊,一日,你,一人份。”夢魚知那大副絕不會關心曹氏、小翠等人的死活,再與他費脣舌也是無用,便返身回去了底艙。
小翠等人見夢魚果真要到了水來,自是歡然雀躍。夢魚道:“卻只要到一囊來。你們分着喝吧,我在倭寇那邊已經喝過了,不用給我留。”
衆女子便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來,不過片刻,就將水囊喝得個底朝天。即便如此,每人所喝到的水也極少,待吃了兩塊乾糧果腹,便又覺得渴了。
夢魚暗歎一聲,道:“小翠,給我去隔艙拿個碗來,沒有碗,便是勺子也成。”小翠雖不解其意,仍是去尋了。夢魚移到那桶酒前,將木塞拔開。小翠也恰好尋了一隻碗來,要給夢魚。夢魚搖頭道:“我倒點酒出來,你用碗接好。”小翠心想這酒又不能喝,爲何要倒出?但想夢魚大哥自有安排,便照做了。夢魚雙手夾着桶腰,提氣運勁,竟將這百來斤的酒桶穩穩提起,再又傾斜過來,使酒水流出,斟入碗裏。
小翠見夢魚舉起如此沉重之物竟那般輕鬆,不由驚得呆了,暗暗想道:“要是夢魚大哥這般抱我,不曉得有多愜意呢!”春心一動,持碗不穩,將酒灑了出來。夢魚也不責備,灑出多少,他便再斟多少,直至將碗斟滿,才放落酒桶。小翠道:“夢魚大哥,你倒這酒來做什麼?”夢魚一呆,道:“倒酒還能做什麼?當然是喝了。”
小翠急道:“你不是說喝酒要越喝越渴?”夢魚笑道:“我方纔喝過許多水了,現下喝點酒無妨。這葡萄美酒確實香得很,忍不住饞嘴。”小翠道:“再饞也要忍住!渴了就晚了!”
衆女子鬨笑道:“男人不管不行!小翠得治住他!”小翠臉一紅,卻也笑道:“對,我這便將酒灑了去!”夢魚嘆道:“不知是誰說過要聽夢魚大哥話的,轉眼便即忘了。不過不聽也無妨,我抱桶而飲即可。”小翠聽夢魚說要抱桶喝酒,那可不知要喝多少去,忙將那碗酒遞了給夢魚。
衆女子又是笑道:“小翠不生個娃娃出來,終歸是要被夢魚公子喫定了!”小翠又喜又羞又惱,連連頓腳,卻又偷望夢魚。
夢魚一笑,便要飲酒。忽地瞥見衆女子見他喝酒,也在饞嘴,忙去把酒桶木塞塞緊,使別人無法拔動。再要飲酒,忽地又一想,道:“小翠,扶我去甲板上吧。”小翠應聲上前。
去到甲板上,夢魚要趕小翠回艙,小翠不肯,兩人便席地而坐。夢魚呡了一口酒,酒味甘冽芬芳,卻恰有一陣海風吹來,便捎上了幾縷愁緒。他猛地一氣便將酒水飲盡,苦笑道:“水兒,此即爲喝悶酒也。”
小翠欲言又止,悶了半晌,才道:“夢魚大哥,我再給你去倒一碗吧。”
夢魚強笑道:“不了,淺嘗輒止即可,多飲便欲罷不能。可酒終有一日要飲完的,卻再去哪兒尋那麼好的酒來?”
小翠依偎過來,道:“等酒飲完了,我便陪着夢魚大哥一道去尋酒,終歸是能尋到的。”
夢魚任小翠倚於肩頭,仰首長望天際,忽而作詩吟道:
“碧波清,斜月明,浮蟻催風勁。
別離驚,海角寧,懷思絞腸輕。
斷不了,血光劍氣俠儒心。
盼不得,漪水嬋娟隱山林。”
小翠拍手笑道:“夢魚大哥吟得好!小翠雖然不大懂得,可以前老爺和夫人經常喝酒吟詩,小翠在旁服侍,聽得多了,約略也能懂一二句。夢魚大哥這句‘斷不了、盼不得’,可是柔情百轉,又豪氣干雲呢!”
夢魚見小翠一個婢女,竟也聽得出詩意,登生豪情,笑道:“還管他什麼淺嘗輒止、欲罷不能?小翠,扶我回艙底去,再倒上那美酒千杯,淋漓痛飲,不醉不休!”
小翠笑道:“那桶酒可倒不足千杯呢,不過小翠曉得,所謂千杯,乃是修辭。”
夢魚笑道:“解得好!小翠可成了個解人兒了!”便蹣跚立起,由小翠扶了進艙去。此回卻不叫小翠端了碗來接酒,夢魚運了氣功,將酒桶單臂夾抱於腰間,要直接攜去甲板上。小翠扶了一人又一桶酒去到甲板,累出一身汗來,也無怨言。
夢魚斟酒入碗,一氣飲盡。又將碗朝地一擱,朗聲笑道:
“葡萄美酒泥黃甌,欲飲滄漭舶中抖。
醉臥蟾光翠莫憐,古來知音幾人愁?”
卻是將一首唐代王翰所著之《涼州詞》改得面目全非。
小翠幽幽道:“聽夢魚大哥這麼一吟,倒是將小翠當作知音人了。”說着,便喫力地搬斜酒桶,又要斟酒。夢魚一怔,道:“小翠,你也要喝酒麼?”小翠道:“夢魚大哥倒是曉得,小翠斟酒是想自飲,而非給夢魚大哥斟的。這麼看來,夢魚大哥也是小翠的知音人呢!”
夢魚搖頭道:“酒會汲吸體內水分,小翠喝不得的。”小翠道:“夢魚大哥喝得,小翠卻喝不得?”夢魚看了小翠一會兒,笑道:“也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運氣擡桶斟酒。小翠端起酒碗,含笑喝了一口,眉頭一皺,暗道:“好苦!”卻見夢魚笑盈盈地望着她,便將心一橫,也一氣飲幹。
夢魚撫掌喝一聲彩。小翠欲要再斟再飲,夢魚忙攔阻下來,道:“若是你我都飲醉了,那倭寇正好趁虛而入。”小翠聽見倭寇二字,便打個寒噤,不敢再飲。夢魚見小翠眼神散亂,面色潮紅,想是她酒意上湧,怕她喫風着涼,趕忙催她進艙歇息。小翠這是首次飲酒,確是喝了一碗便醺醺然了,也就沒有反對,聽了夢魚的話回去了底艙,着地便睡。
夢魚運氣將酒桶推於樓梯口,堵住道路,又背靠酒桶而坐,手持太刀,防範倭寇來襲。甲板上卻是冷冷清清,除了桅杆頂端的瞭望臺及桅杆底下的操帆索各有一個倭寇值守外,並不見他人。夢魚稍稍定心,左右無事,便想再倒一碗酒喝,卻又想道:“別真喝醉了,使衆女無人守衛。”便斂心凝神,不覺間又運氣行於大周天。行完三輪氣功,只覺身子滾熱,口舌無津,極想喝水。心中暗道:“不知我能否撐到下雨那刻。若是撐不到,我死不足惜,卻叫衆女子在這賊船上如何安身?”
雖是危機重重,可夢魚生性豁達,又加酒精催眠,一會兒便倚着酒桶睡去了。夢中只見水迷離端了一碗水來,神色溫柔。夢魚急不可耐接去喝光了,再要問水迷離要一碗水,水迷離卻態度一轉,面露殺氣,抽出離水劍向他刺來。這一劍卻奇怪得很,並未刺入他身體,而是刺進了小翠的心口。夢魚大驚,想要去救小翠,夢卻醒了。
天色依舊黢黑,也不知到了丑時還是寅時,夢魚只覺渴得快要虛脫,便想起夢中喝水的美妙滋味。他咂了兩下嘴,脣皮幹得毫無粘性。他不再去想喝水之事,轉而想道:“水兒爲何要殺小翠呢?小翠不過一個遭了難的富戶丫鬟,對她毫無威脅,也與她毫不相干,她沒理由去殺小翠。莫非是水兒喫醋了,纔要殺的小翠?可水兒若是在乎我,又怎會將我拋棄在這賊船之上?若不在乎我,又何必去殺小翠?”這般反覆想着,忽地又一驚,繼續想道:“不對!這是我的夢,而非水兒的夢!我夢由我心生,是我讓水兒去殺小翠的!可我爲何要讓水兒去殺小翠呢?小翠待我情深義重,我又怎會殺她?即便不情深義重,我也不會殺人。難道是我不想娶小翠,因而要殺了她?可不想娶她,也不必殺她呀,至多就是我做個無賴,言而不信,不娶她便是。”
夢魚在名利生死上看得且淡,於情之一字卻多有糾纏,他想不明白自己爲何要殺小翠,便不肯再睡。過得大約一二個時辰,東方海天交匯之處亮起一抹紅光,緊接着日頭躥出,節節升高,不多時便天光大亮。夢魚見有幾個倭寇從船尾樓而出,並未來犯,而是去拿了一張漁網撒入海里捕魚。此船並非漁船,捕魚設備極其簡陋。夢魚看那羣倭寇捕撈半天,也沒撈到一條,便也不看了,往樓上舵室爬去。
那大副不知何時醒來,已在親自掌舵,他見夢魚爬來,便將船舵交予手下,走去夢魚面前。夢魚仍如過去那般翻轉個身仰躺,說道:“要水。”那大副道:“水,十二時辰,一囊。”夢魚指指自己乾裂的嘴脣,又道:“無水,我,渴死。”那大副道:“忍,九時辰,再給。”夢魚道:“九時辰,我,一命嗚呼!”那大副搖搖頭,不理夢魚,便要離去。
夢魚忽地翻個身,以手支地,撐起半身,向那大副叩起頭來。那大副俯視夢魚,輕蔑一笑,道:“你,識務時!可變,窩囊!私,鄙視!”夢魚不回話,繼續叩頭。叩了也不知多少下,快要暈厥時,那大副扔了一囊水到他背上。夢魚說句:“多謝。”反手拿了水囊,便調頭往底艙爬去。
爬至一半,見那羣捕魚倭寇正在收網,便停下繼續觀看。只見漁網撈起後,其中只有稀落三五條小黃魚,那些倭寇卻大爲高興,一人一條將魚分了,就地咬上一口,把魚血吸得乾乾淨淨。夢魚卻是一驚,忖道:“船上竟如此缺水了,連那倭寇也要以魚血代淡水飲用!只是不知這魚血能否解渴。唉!倭寇果然野蠻,竟會想到以血代水來喝!若是有效,那他們渴極時豈非要喝人血?那小翠她們豈不危險之極?”想到此,不寒而慄,又繼續看那羣倭寇的反應。倭寇喝了魚血後,並未吃了魚肉,一會兒就全跑入了船尾樓。又過得一會兒,返回到甲板上來,卻不再撈魚。夢魚舒一口氣,想道:“看來那魚血如酒一般,並不解渴,否則倭寇定要再行捕撈。他們方纔急忙跑回艙室,應當是去喝水了,這魚血也是越喝越渴的。唉,小翠她們倒沒有被吸血的危險了,只是若那魚血真能解渴,每日撈上幾十條來,雖然難喫,倒也不失爲一個解渴之法。”忽又想道:“難怪近日倭寇不再來侵犯衆女子,並不是他們良心發現,而是他們缺了水喝,沒了那個精力!”
看完此事,便繼續往底艙爬去。卻未將那桶酒帶回去,稍稍推開過身後,又將之堵回原位,作個路障。艙裏衆女子一早也全都醒來,都覺乾渴難耐,正要去甲板上尋夢魚,卻見他慢慢爬回來了。小翠忙將夢魚扶起,讓他靠壁而坐,又見他形容枯槁,好似大病之中,忙問道:“夢魚大哥,你怎麼一夜之間這般虛弱了?”
其實夜間夢魚與小翠喝酒時,一直以真氣運轉大周天來支持身子,才顯得精神奕奕。只是人非頑石,任他武功如何出神入化,喫飯喝水是必須的。夢魚上一回喝水,還是在甲板上受虐後喝的雨水,過去已有兩三天,眼下已是強弩之末。
小翠哭道:“夢魚大哥,昨晚你是不是沒喝過水?騙我們說喝過水的?”
夢魚忙強運一口真氣,臉面回點血色,笑道:“我騙你們作甚?喝過便是喝過了,那大副可不敢叫我死掉,昨晚給我喝了水,方纔又給我喝了半囊水。我看上去不大好,是爬樓梯時不小心滾落下來,碰痛了傷腿。唉,這腿也不知何時能好?何時能站立行走?只是即便好了,怕也要成個瘸腿的殘廢。小翠,你年紀尚輕,相貌也美,不必嫁我這個殘廢的,等脫困回到故土,夢魚大哥認識的朋友多,定能給你尋到一個才貌雙全的好郎君。”
小翠哭道:“不!我就要嫁給夢魚大哥,這輩子都跟定你了!”
曹氏笑道:“夢魚公子,你若是因爲腿傷而以爲小翠會嫌鄙你,卻是小覷了她了!這丫頭脾性我清楚得很,她就是一個癡,認準了什麼便不放棄。她既傾心於你,便是真要與你白頭的,誰也再瞧不進眼裏去。”
小翠帶淚笑道:“夫人說得極是!小翠便是這般倔脾氣!夢魚大哥可別再胡思亂想!”
夢魚暗歎一聲,道:“那你就別哭了,再哭下去,這水便是白喝了。你們趕緊輪流喝點吧,下一回再喝,要等明天清早了。那倭寇頭子說,一日只供一囊水。”心下又想:“不知我還能否撐到明日?小翠,這回可真要你還未過門便先守寡了。”
衆女子接了水囊去,輪流喝了一口,剩下半囊水,說是吃了乾糧後再喝。夢魚望着那半囊水,極想開口要來喝了,終是忍住,舔舔嘴皮,閉目道:“我腿上疼,先睡一會兒。”衆女子便不聲響了,讓夢魚安寧養傷。
這一覺無夢,卻是睡得極久,直至感覺脣角溼潤,才悠悠醒轉。睜眼便見到小翠拿着水囊,在給他喂水。夢魚忙推開她道:“這水是給你們喝的!”小翠道:“你嘴皮都全裂開了,我把我喝的那口,給你潤潤脣也好。”夢魚心道:“也罷,我若滴水不沾,恐怕連去討水的力氣也無了。我一死,衆女亦難生還。只是不知距清晨還有多久?若是隔得不久,便能很快再去討水來,不用叫小翠挨渴許久。”便由着小翠餵了幾滴水入口。稍稍振作了一些,又問道:“我睡了多久?現在什麼時辰了?”小翠道:“大概是子時吧。我方纔偷偷摸出去,瞧了一眼天色,黑得很。”夢魚喜道:“天上無月?要下雨了?”
小翠搖頭道:“不曉得呢!沒見着月亮星星,好像是被雲遮住了。”夢魚忙道:“扶我出去看看!快扶我出去!”小翠便扶着夢魚去了甲板。
夢魚仰頭望天,果然有降雨之象。忙掙脫開小翠,趴於地上,往舵室爬去。爬出幾尺,又回頭道:“小翠,你先回艙。我去找倭寇頭子說事。”

作者簡介:吳榮,男,上海人。著有長篇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垮掉》;中篇小說《骨冷秋夢》、《永恆的記憶》。
《禁區風雲錄》是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這部小說人物衆多、性格鮮明、故事背景複雜、情節跌轉、語言風趣。可見其寫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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