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第十一章(初戮)

那大副依舊在舵室打地鋪睡覺,夢魚爬來時也毫無察覺。夢魚既不想殺人,便也不輕聲匿形,到了門口就大喊:“下雨!下雨!”那大副一驚而醒,以爲是手下在呼叫他,忙起身跑到前窗,向外觀望,看是出了什麼大事。掌舵倭寇說了一句短話,那大副纔回轉過身,見是夢魚又來擾他清夢,心頭登時火起。
夢魚見那大副神色不善,忙又道一聲:“下雨!”那大副一怔,夜半被催醒過來,頭腦一時不清,將“下雨”兩字翻來覆去想了幾遍,纔想起何意。臉色頓時由怒轉喜,又轉身向前窗望出去,見無半滴雨水落下,又轉回身來瞪向夢魚,臉色又由喜轉怒。他這一副臉面轉個身、回個頭便變化一下,好似川劇中的變臉,夢魚瞧得有趣,不禁露出笑容。
那大副怒道:“八嘎呀路!玩笑,惡!”夢魚指向窗外夜空,道:“下雨,即將。”那大副便去觀察天色,良久後,才點了點頭,想是也發覺了雨雲密佈。夢魚道:“停航,待雨。航行,錯過。”那大副凝眉沉思,半晌才道:“暴風雨,萬一。風險,巨大。航行,安全。”夢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雨水,錯過,悔之晚矣!”那大副道:“航行,不斷,東瀛,抵達,水,夠!”
夢魚清楚那大副所謂水夠,是指船上儲水勉強夠一衆倭寇與他飲用,小翠等十來個女子未算帳內,她們是無水可用的。便又辯道:“風暴,再來,水,損失,不夠。停航,待雨,水,儲夠,再行。”那大副搖頭道:“下雨,何時,不知。待雨,東瀛,抵達,不及,水盡,軍全覆沒。”夢魚對於何時會下雨,心中也沒底數,可能要原地等上一天兩天,或是三天四天,甚至風吹雲散也不無可能,到時果真是離東瀛僅一步之遙便水盡山窮,全員脫水而亡。可不等雨水,自己與小翠等十來個人一日一囊水,飲水嚴重不足,也堅持不到抵達東瀛。前者九死一生,後者必死無疑,夢魚還是希望停航等雨,尋求一線生機。
那大副卻如何不肯停航,夢魚無可奈何,只得轉而問他要水。大副也不肯給水,堅持等到天亮纔給。夢魚只得悻悻返去。爬經船尾樓口時,忽地心念一動:“船上水少人多,若是將人除去一些,水便夠了,小翠等人也不用渴死。不如……”忙又爬到下行樓梯口,見小翠還在等他,便道:“小翠,去艙裏將那太刀取來。”小翠道:“夢魚大哥,你又要在樓梯口守着?這裏風大得很,天天睡在這裏,又要得寒熱病。”夢魚搖頭道:“你先去取了刀來再說,省得我多爬一趟。”小翠唯唯而去,取了刀又徐徐而來。
夢魚接過刀,便要往船尾樓裏爬去。小翠輕聲驚道:“夢魚大哥,你提刀去那倭寇艙室做什麼?”夢魚不作解釋,只道:“你快些回艙去,我一會兒便回來。”小翠擔心夢魚,不肯回去。夢魚臉色一沉,道:“回去!”小翠見夢魚發狠,不敢違逆,返回艙去。
夢魚爬入樓內過道,悄聲打開頭一間艙室門板,見其內果有一個倭寇正躺於牀上酣睡,便一面爬去,一面暗想:“不知倭寇還剩多少?我殺他十個八個應無大礙。若是操船人手不足,小翠、曹夫人等女子亦可幫持。如此一來,那倭寇頭子反倒少不了小翠等人了,也會供給她們水喝。”
爬到牀邊,見那倭寇面朝裏睡,仍在打呼。夢魚舉起刀來,刀尖指向那倭寇背心,只須朝前一送,便可結果了他。卻在此時,夢魚腦中浮現出這倭寇自小長大的場景,見到這倭寇父母是如何餵養他長大的;又浮現出這倭寇回到東瀛後,與其父母團聚、閤家融融的樣子。夢魚心頭一軟,暗道:“罷了罷了!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可我心慈手軟,連個壞事做盡的倭寇也下不去殺手,終歸是要做個不肖子孫了。”
便又返身而退,那倭寇毫不知覺。回到甲板樓梯,卻見小翠何時又出來了,正在等他。小翠紅着眼圈,道:“夢魚大哥,你去做什麼了?”夢魚嘆道:“殺人。”小翠驚呼一聲,夢魚又道:“未遂。”小翠似是放下心來,問道:“你去殺人做什麼?又怎麼會未遂的?”夢魚便將他原本的打算說了出來,又說自己無用,不敢殺人。小翠笑道:“夢魚大哥不殺他們纔好,殺了他們還髒手呢!”夢魚道:“你也不贊成我殺他們?”
小翠笑道:“贊不贊成小翠不敢。小翠只望夢魚大哥一生都能心安理得、快快活活。若是夢魚大哥殺了倭寇也不會愧疚,還能照樣開心,那便殺了他們也無妨。只是我見夢魚大哥宅心仁厚,就怕殺了倭寇又懊悔起來,餘生都要悶悶不樂,那便解了一時之困,卻招終生之苦,得不償失了!”
夢魚聞聽此言,心間大暢,笑道:“好個‘解了一時之困,卻招終生之苦’,小翠果是一個解人兒!也是夢魚一知音!”剛要伸手摟去小翠腰間,忙又縮手回來,心下嘆道:“若是水兒也能這般善解人意,那當多好!”
小翠心下甚喜,主動貼身夢魚,笑道:“小翠沒讀過書,做不成什麼解人兒的。只是平日裏聽老爺夫人道理講得多了,耳濡目染,多少曉得一些。夢魚大哥這般誇獎小翠,小翠將來倒是嚇得不敢說話了,就怕一個說錯,叫夢魚大哥失望,便不再是解人兒和知音了。”
夢魚一呆,暗道:“好厲害個巧嘴丫頭,將來娶她,要遭罪喫!若是真如她言,水兒做大她做小,那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我還要不要活了?唉,不過沒有水喝,也沒那將來可言了。不知這雨何時落下?”
這般想着,便又仰頭望天。小翠隨着夢魚一塊兒仰望,收了笑道:“夢魚大哥,這天真的會下雨麼?”夢魚搖頭,便將要求大副停航待雨,又遭拒絕的事情說了。小翠問道:“爲何要停航等雨?”夢魚道:“不管海洋陸地,下雨都只在一塊區域,如不停航,可能還沒等到下雨,便航出了這塊雲雨區了。”
小翠笑道:“還有這般講究呢?我過去還以爲天若放晴,全天下便都是晴天,若是下雨,天下便人人都要打傘了。夢魚大哥懂得好多,小翠跟着夢魚大哥,將來慢慢懂得多了,便也不會鬧笑話了!”一會兒,又嘆道:“只是這倭寇頭子不肯聽夢魚大哥的話,非要一意孤行。假如真沒等到雨來,我們便節約着喝水,能撐多久,便撐多久吧。哪怕……哪怕真要死了,這餘下的日子裏有夢魚大哥陪伴,小翠也滿足了。”
夢魚心下一暖又一涼,想道:“往日我待水兒的心思,便如同今日小翠這般待我。我被水兒傷透了心,那滋味再清楚不過,將來還如何能同樣去傷小翠的心?何況我已承諾了娶小翠,大丈夫一言九鼎,若得脫困,必踐諾言!”便伸手攬住了小翠腰際,笑道:“天無絕人之路。小翠與曹夫人等,又全是良善之人,老天爺不會看着我們渴死不管的。”小翠也笑道:“那我們便耐心等雨吧!”
二人便相依着坐在甲板上等雨,時而說笑,時而聽海,到得後來皆涎盡眼澀,便靠於那酒桶睡去。小翠醒來時,已到白天,見天色灰濛濛的,大大小小無數片烏雲遮天蔽日,一望無際,便興奮地推搖夢魚,喊道:“真要下雨了!夢魚大哥,要下雨了!”
夢魚悠悠醒轉,幾日前臉上被打的腫塊已然消褪,卻雙頰深陷、眉骨高聳、肌膚蠟黃、鬚髮枯雜,憔悴得不成人樣了。小翠見夢魚這一日更瘦一日,歡喜之情登消,蹙眉皺鼻連連哭道:“夢魚大哥,你怎麼了?夢魚大哥?夢魚大哥?”
夢魚強笑道:“我又沒死,哭什麼?”提了一口真氣續命,精神好了些。仰望天色,便也喜道:“果然是要下雨了!我再去找那倭寇頭子說話,順便要一囊水來,畢竟還未下雨,先解一時之渴也好。”
吩咐了小翠回艙,便往舵室爬去。爬到樓梯口時,卻如何運氣也無力登階。正無措時,小翠從後將他扶起,原來小翠並未返艙,實在放心不下,又趕來了。夢魚本想攆開小翠,不讓她去犯險,無奈自身油盡燈枯,若無他人相幫,便無法去達舵室,便由着小翠攙扶他了。
到了舵室,那大副一見夢魚這般模樣,也嚇了一跳。原來前幾次夢魚來時,要麼是深夜燈光昏暗,視線不明,要麼是仰躺在地,大副不屑瞧他,現下由小翠攙扶而來,又是白日光亮,又是站立平視,那大副便將夢魚的氣色看清楚了。
那大副道:“私,水,一日一囊,身好。你,水,一日一囊,身差。爲何?”
夢魚不理這個話頭,只道:“下雨,快了,停航。”
那大副同樣不理此話,並不停航,去取了一囊水、兩盞燈給夢魚。小翠接去水和燈,卻引來了那大副的注意。那大副見小翠雖也消瘦,但氣色尚可,不像夢魚這般已是瀕死之態。心下便想,這三四日來他未分水給那羣女子,眼下應該全都死了,怎麼還有一個非但活着,甚至有氣力攙扶別人?腦筋一轉,便想通了,定是那夢魚將一囊水分與了那羣女子喝,自己忍受乾渴,纔會導致這般情狀。
小翠見那大副直直盯着她,嚇得深埋下頭,儘量往夢魚身後躲藏。那大副卻忽地向夢魚微微一鞠躬,道:“你,英雄。私,敬佩。鄙視言,道歉。”
夢魚仍道:“停航,待雨。”那大副道:“你,錯了。天,暴風雨。繼續,逃離。”轉身與手下說了幾句東瀛話,那手下忙跑開了去。不一會兒,甲板上的倭寇也奔忙起來,都在加固物事,以防被風吹海卷。
夢魚嘆口氣,與小翠道:“我們回去吧。”小翠怯怯道:“倭——他們還沒給你喝過水。”夢魚笑道:“今日有你在旁,那倭寇小氣得很,怕給了我水喫,你也要問他們討,索性也不給我吃了。我們走吧。”
那大副接回舵輪,面無表情駕船,任由夢魚二人離去。
回到底艙,掛好燈盞,衆女子便七嘴八舌問二人這半日半夜去了哪兒。小翠一一據實告之。曹氏年長,心思見識都多,聽到小翠說去舵室見了倭寇頭子一事,便猜到了夢魚從未在倭寇那邊喝過水,他將他的那份水,全都分與了衆女子。當下鼻子一酸,流淚道:“夢魚公子,你這份大恩大德,我們該如何還報?”
夢魚擠笑道:“曹夫人,莫哭莫謝。你將小翠許配給我,這點水,便當是聘禮吧。我白水套老婆,其實佔了大便宜呢。”心下卻又悽然:“若不下雨,我恐怕熬不過今日了,只能來世再娶小翠,來世……水兒,在我死前,若能再見你一面,便也無憾了。”
其他女子還不明就裏,紛紛詢問曹氏是怎麼回事。曹氏便將夢魚捨己爲人之事說了。衆女子大驚,齊齊哭着向夢魚跪拜。夢魚笑道:“快請起,快請起。小生又非神佛皇帝,區區一個凡人,如何敢受此大禮?我死是死不了的,卻經你們這一拜,折了幾十年壽數去。”
衆女子便破涕爲笑,全不拜了。小翠仍在落淚,道:“夢魚大哥,這囊水我們不喝了,你全喝了下去,就一定沒事了。”
夢魚尋思:“我再不喝點水,卻是逞那匹夫之勇了。只有我活着,衆女子纔有生路。”便道:“我喝,與大家一起輪流喝。”說着,就由小翠餵了一口,卻也不肯多喝。小翠無奈,只能自己也喝一口,又轉交別人去喝。
喝得還剩小半囊水時,衆女子如何都不肯再喝。小翠便撕了肉乾喂夢魚喫,又將剩下的水逼着他喝了下去。夢魚進水進食後,恢復些許精神,便叫小翠扶他去甲板上,繼續等雨。
天色卻漸漸亮起,烏雲被風逐一吹散。小翠手指天空,急道:“雲跑了!雲跑了!”夢魚苦笑道:“我也沒法子追雲逐雨,跑了也只能跑了。”又道:“天有不測風雲,我和那倭寇頭子全猜錯了。”
正說到倭寇頭子,那大副便現身甲板,還帶了一羣倭寇,向夢魚而來。夢魚驚道:“來者不善!速速撤退!”小翠傻了一眼,才忙扶夢魚下了樓梯。進入下艙過道時,小翠才問道:“夢魚大哥,怎麼了?”夢魚剛要回答,一想小翠會害怕,便忍住了口。又一想,都火燒眉毛了,再瞞也無必要,便道:“倭寇要來殺你們了。”
小翠果然花容失色,顫聲道:“爲什麼殺我們?”夢魚嘆道:“怪我。”又道:“我捨命救你們便是。”
夢魚急急催促小翠快行,待入了底艙,拾了地上太刀,又道:“諸位姐妹夫人,我去門外抵禦倭寇,你們如原先那般滅燈火、架路障、拿板條,我若……倭寇進門,你們便殺,殺得一個是一個!”說罷,叫小翠將他扶坐在地,向艙外挪了出去。
衆女子怔了一下,才問小翠發生了何事。小翠道:“夢魚大哥說,倭寇要來殺我們了。”衆女子頓時慌亂無措,曹氏道:“滅燈滅燈!不不!先拿武器再滅燈!”紅繡道:“夢魚公子叫我們先架路障的!”小翠道:“對,先架路障再滅燈!”小霞道:“夢魚大哥說滅燈火、架路障、拿板條,應該先滅燈的!”曹氏道:“滅了燈就烏漆抹黑了,還怎麼架路障?”衆女子無首腦,亂作一團。
此時夢魚已在艙門外,反手將艙門關緊,又背貼於門,不死不讓。他一面運氣行轉大周天,一面在腦裏過刀法,連日來的萎弱形態一掃而光。
也在同時,那大副已領了衆倭寇鑽下艙來。夢魚運氣喊道:“再進一步,我便自刎!”那羣倭寇也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相信,兀自走來。夢魚心道:“我便是自刎了,這幫倭寇毫無人性,也不會放過衆女。即便是不再殺她們,只要不給水喝,那也無異於是將她們處死。我只能拼死將倭寇全殺光了,才能保住她們。至於以後如何行船,待以後再說。”
當即舞刀一圈,正是黃山刀法的起手式。夢魚暗道一聲:“尚算趁手!”那大副便率倭寇走至眼前。夢魚深知多說無益,擒賊擒王,一招黃山刀法中的殺着“奇松探海”,由上斜斜劈下。那大副迅速拔出太刀,使了個東瀛刀法中的“弧月斬”,迅如閃電,由下彎彎劈上。兩刃相擊,火星四濺。夢魚與那大副俱是一愣,都未想到對方還會武功,且勁力不俗。電光石火後,兩人各自回神,夢魚使出“奇松探海”這一式中的後半着,刀在半途,忽地轉劈爲刺,朝前下方送去,直如蒼龍從天邊斜斜飛至海面,忽地直直竄入海中一般。那大副大驚,從未想到中華武術還會一招多變,眼見那刀尖就要刺進自己小腹,忙往後退了一步,同時使出“一字斬”,將夢魚來刀格了開去。
夢魚一面出招時,一面就心道:“這些倭寇不敢殺我,我便只攻不守。”想到此,卻想起當初與水迷離在客棧頭房中,與那瀟湘夜雨過招,也是這般只攻不守的策略,心中便是狠狠一痛,手上也慢了下來。那大副見到空檔,忙使一招“天狗斬”,一把太刀掄圓了,如天狗食日般罩來。夢魚忙收斂心神,心想:“我死不打緊,我死了小翠等人也活不了!”便又振奮精神,一招“白仙東海”,同樣把刀舞得雲海一般波瀾壯闊,刀影陣陣,又是飄渺無端、虛實難度。那大副一見還有如此雄渾卻又飄逸的招式,自己的“天狗斬”倒落了下乘。可東瀛武術較爲死板,一根筋要走到底,他也不會變招,便運全力於雙臂,“食日”完了,就一刀砍下。
夢魚自從無意習得“陽清神功”後,便再不同常人,一雙耳目變得聰敏無比,直達一流高手的境界。他見那大副這下刀砍勢如破竹,若是強拼,自己畢竟水食少進、衰弱多日,多數便拼不過那一下刀。何況拼刀是東瀛刀法中的強項,卻非中華刀法之擅長,以己之弱,對敵之強,實在划不來得很。當下又使出“白仙東海”中的後半招變化,一點刀尖如雲海中聳露出的山峯,在片片刀光中點刺而出,直取那大副握刀之手。那大副也反應迅疾,見夢魚刀招又變,自己一雙手卻是撞去對方刀尖上,變招不能,撤招不及,忽地雙手一鬆,棄刃保手。
夢魚“咦”了一聲,未想到那大副竟會主動丟了兵刃,這在中華武術中聞所未聞。中華武術中若是兵刃離手,要麼是被對手奪走,要麼是虎口震裂拿捏不住,此時也就意味着勝負已分,自己已敗,若非搏命,便各自罷手,互道場面話,從此在對方面前低了一頭,因而自棄兵刃是決計不肯做的。夢魚見那太刀失了控制,往自己頭上落來,忙又變招,一招“奇松貼壁”,將刀收回,豎直擋於身前,卻是一招守式。隨後往外輕巧一撥,便將那墜來太刀彈了開去。
那大副趁機往後連退幾步,問手下又要了一把刀來,卻未再攻,而是一聲喝令,指使手下進攻。那羣倭寇卻是烏合之衆,毫無章法地亂砍亂劈,又因過道狹窄,無法夾擊圍攻,夢魚便能從容應對,不須使出精妙招式,亦能一一化解。格擋了幾下後,他想道:“我再心慈手軟,便是對小翠她們殘忍不義,眼下之勢,唯有一個‘殺’字能破!”言念至此,再不容情,唰唰兩刀,砍死兩個倭寇。那血液橫飛時,夢魚畢竟呆了一下,暗歎:“我終究是殺人了。”
那大副見手下被殺,竟無動於衷,反而與夢魚道:“水,你分,女人,你死。你活,女人,須死。”
夢魚一面砍殺來敵,一面也道:“水,一日一囊,我,女子,皆活。”
那大副道:“一日一囊,皆活,不可能。”
夢魚道:“女子死,我亦死。女子活,我才活。”說着,又是連揮三刀,劈死三人。心中數了數,卻已是殺了七八個倭寇。再向那大副看去,他仍不動聲色,似乎對手下死活全不在意。夢魚忽地心念一動,暗道:“這大副好是狠辣,竟使借刀殺人之計!想是船上儲水比我猜測還少,連倭寇也是不夠喝的,還需減少人手。可那大副又不好對自己人下手,便利用我來殺人。”轉念一想:“也不對,這大副之前並不清楚我會武功,又怎會計劃借刀殺人?那他不在乎手下死活,便純粹是鐵石心腸了。”
夢魚這般思忖時,那大副卻道:“私,無奈。下雨,女人,可活。雲散,下雨,不能,女人,須死。女人,不死,你,英雄,分水,會死。”
夢魚粗略一瞥,見來寇僅餘六七人,那大副仍冷眼旁觀,便想試他一試,道:“你,手下,我,殺光。水,夠。女子,不死。我,不死。你,我,止戈。我,東瀛,去,乖乖地。”
那大副卻暴喝一聲:“八嘎呀路!”舉刀奔來,當頭就砍。夢魚一驚,暗道:“試錯了!早知先不聲不響殺光他手下再說。”忙舉刀抵格。那大副自上而下全力砍落處於順勢上風,夢魚由下而上迎擊屬於逆勢下風,儘管運氣於臂,兩刀相接時,仍是渾身一震,胸口一悶,氣血略有阻滯。不料那大副非止一刀,舉刀又是連劈兩下,夢魚若不抵擋,腦瓜子非被劈成兩瓣不可,只得舉刀架擋,同時心中急速想道:“眼下可不像當初對壘夜雨兄那般篤定,夜雨兄堅持操守,寧可強行收招脫臼了肩胛,也不濫殺。這倭寇頭子生性兇殘,雖不欲殺我,可發起狠來,哪還管我殺得殺不得?何況夜雨兄武藝高強,招式收發自如,與他過招更像比武。這倭寇卻大爲不同,殺招一出,便要到底,是搏命的打法。”
當下也不敢只攻不守了,連擋兩下那大副來刀,只覺虎口發麻。那大副也被震得退了一步,暗想這夢魚幾日不飲不食,怎地還有如此大力?東瀛武術無氣功一道,這倭寇頭子又哪知夢魚非是力大,而是以氣御刀在抗衡,便以爲夢魚天生神力,又對夢魚敬畏了三分。
其餘倭寇見夢魚連殺己方多人,也是嚇破了膽,各自退後三四步,與夢魚保持在大於太刀長度的距離上,如此雙方都不能劈刺對方。只是他們見長官在場,也不敢太過苟然,便仍口中呼喝、手上揮刃,看似還在拼鬥,實則虛張聲勢。
此時艙中衆女子已用雜物堆好了路障,又持板條在手,熄滅了燈火。黑暗中,衆人擠作一堆站立,聆聽艙外動靜。只聽得兵刃相擊之聲不斷,倭寇慘叫之聲連連,便各自大喜,悄聲讚道:“夢魚公子好了不得,竟將倭寇抵擋住了,好像還殺傷了好幾個!”小翠得意笑道:“夢魚大哥本是人中龍鳳,又有一口好文采,又忽然有了一身好武藝,更難得是一副俠肝義膽!有夢魚大哥在,我們不用怕了!”幾個女子便隱生懊悔,那麼好個男子,怎麼卻叫小翠搶了先去。
夢魚卻在暗暗叫苦。他斷了一條腿,無法站立行動,只得原地坐着應戰,那些倭寇與他保持距離,他便拿倭寇沒有辦法。若就此長耗,他原本虛弱,又無飲無食,必先不支倒下。倭寇倒不會拿他怎樣,但無他守護,衆女子難免一死。他心中一急,想着速戰速決,就一手持刀,一手猛地往地面一撐,身子騰起兩尺高。此招卻是黃山刀法中的精妙招數“松鼠躍天都”,只是原本招式中是蹬足躍身,夢魚足不能動,便以手代之。倭寇見夢魚腿上有傷、端端坐着,卻不知使了什麼邪術忽然飛起,全驚嚇得僵住了。夢魚趁此機會,一刀刺出,便誅殺一人。其餘倭寇反應過來,哇哇亂叫,忙不迭往後退去。夢魚卻忽然想起小喜、阿蓮,與招娣,心頭大恨,刺入那倭寇胸口的太刀便不拔出,而是往下繼續劈去,將那倭寇劈成了兩半。頓時血液沖天,臟腑墜地。隨後,夢魚順勢以刀點地,刀身微微彎曲,再又繃直,將他朝前又彈出五六尺遠。身在半空時,左右揮刀,便又砍下兩顆頭顱。落地之時,仍以掌代足,將身子穩穩撐住,同時一刀平砍而去,將眼前倭寇攔腰砍成兩段。如此殺戮,使夢魚自己也驚愕失色,不禁想道:“往日我還責備水兒斷人手足殘忍,不想我殺起人來,將人橫着豎着當柴劈,較之又兇狠十倍了!”
餘下那兩個倭寇見夢魚如鬼如魅的身法,似魔似妖的刀法,又見同伴被分屍斷頭,便嚇得心膽俱裂、戰意盡失,轉身拔腿就逃。那大副仍然一臉沉着,緩緩擺了個雙手持刀、雙腿成弓的姿態。夢魚也使出一招“鰲魚馱金龜”,正是黃山刀法中最厲害的守式,架勢一成,周身上下難覓弱點。那大副忽地喉頭髮出“呼呼”低吟,漸漸聲調轉高、聲量增響,直至低吟變爲狂吼,便朝夢魚急速衝來。夢魚巋然不動,以待來招。那大副衝至夢魚面前,吼聲之中又猛吼一聲,隨之一刀如山洪海嘯劈來。夢魚知那大副招式死板,便也不使花樣格守,以死招對死招,以硬碰硬來招架。雙刀相擊,一聲利響,火星大冒。隨後雙刀卻未分開,緊緊咬在一起,竟是齊齊崩了刃口,相互嵌在了一塊兒。二人臉面相距咫尺,怒目相視,誰也沒有退縮了去。便在此時,夢魚左掌灌氣,暗暗推出,正是“玄穹九蒼手”中的一招“雲淡風輕”。此招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後手變化繁多,只是夢魚也不須再使後手,只這先手一掌,擊中那大副小腹上的氣海大穴,便能叫他去見閻王。
卻在這生死關頭,夢魚斷腿之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頓時掌上真氣逆流,全部復歸丹田。原來二人對刀之際,夢魚想着一掌擊斃那大副,那大副也不是個愣子,也在想着如何擒拿夢魚。他方纔見夢魚以掌代足,便打上了夢魚斷腿的主意,而後趁拼刀僵持之際,先於夢魚出掌,一腳狠狠踩上夢魚斷腿。夢魚這腿骨方纔稍稍癒合,再靜養十天半月,便能恢復。雖恢復之後仍不免成個瘸子,至少能夠站立行走。眼下被那大副一踩,微愈之處重新碎裂,那疼痛將是何等劇烈?夢魚痛得嚎叫一聲,差點暈厥。
艙內衆女子聽得夢魚叫聲,霎時齊齊頓聲,臉色煞白。小翠更是雙腿一軟,摔倒在地,滿腦子都是夢魚被倭寇一刀刺死的慘狀。曹氏、紅繡等人將她扶起,她跌跌沖沖跑至門口,隔着路障,輕推艙門。她以爲夢魚還在抵門而坐,推門時便未用力,不想艙門卻打開了。在昏暗燈照之下,只見過道中碎屍塊塊散落,地板艙壁灑滿血水,景象直如十八層地獄,嚇得又軟倒在地。
夢魚聽得艙門開啓聲,不顧疼痛,轉頭望去,正見小翠倒地,忙急聲喊道:“關門!關門!別出來!”小翠聽見夢魚呼喊,知他未死,放下一半心來,便聽從指示,忙關上艙門。卻又悄悄推開一條縫隙,湊眼偷窺。
夢魚強忍疼痛,重又運氣於掌,要悄悄擊斃那大副。那大副卻一招得逞,拔出相咬的太刀,往後退了開去。夢魚見殺機已逝,便連點斷腿上的“伏兔”、“陰市”、“豐隆”等穴,止住疼痛。
那大副怕夢魚又使出那如蛙跳般的攻擊,連連退了好幾步,才道:“你,讓開。女人,處死。你,船員,殺死,不咎。”
夢魚緊咬牙關道:“我與衆女同生共死!”
那大副道:“水,盤點,重新,二十囊!航行,順風,十天,逆風,未知!水,不夠!不夠!不夠!你,有用,不能死!女人,無用,必須死!”
夢魚一驚,不料淡水竟缺到如此程度,即便順風航行,每日船上全部人員的供水也才兩囊,恐怕今後他連每日一囊水也要不到了。又一想道:“難怪方纔我痛殺他的手下,他也不大在意,這些死掉的倭寇遲早也要成爲棄子。”再是想了想,對那大副道:“女子,不殺,不要水,等雨。”
那大副凝眉思索一會兒,道:“等雨,一時辰。無雨,女子,殺!”
夢魚剛要再討價還價,只見方纔逃走的那兩個倭寇,扛着一樣東西又跑了回來。定睛一看,卻是一把鳥銃。原來那兩個倭寇給嚇瘋了,以爲夢魚惡神附體,也不管了任務,回艙裏拿了鳥銃,裝好火藥彈藥火繩,過來就要殺死夢魚。
那大副也大喫一驚,一面喝阻,一面向那兩個倭寇跑去。那兩個倭寇理智全失,一人在前以肩架着銃管,一人在後瞄準夢魚。夢魚見對方用上了火器,腦裏登時一片空白,只是想道:“萬事休矣!”要知不管武功多麼了得的高手,畢竟還是血肉之軀,刀劍尚且抵擋不住,何況是以火藥推射而出的鉛丸。
就在那大副即將跑到那兩個倭寇面前時,在後持着銃託的倭寇點燃火繩,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巨響,好似要將木製艙壁也震裂了。那大副平時再如何鎮定,此時也不由一縮腦袋,只覺有樣物事如閃電般從耳旁掠過,帶起的勁風颳得那缺了一角的耳朵生疼。他震怒難抑,衝過去一刀一個,將那兩個倭寇斬首。
夢魚只見眼前火光一閃,本能地氣灌於刀,舉刀抵禦。只聽“叮”的一聲脆響,同時虎口劇痛,肩胛處也劇痛,胸口氣血翻滾,體內真氣大亂,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原來夢魚舉那一刀,竟真的接住了鳥銃射來的鉛丸,只是鉛丸威力何等巨大,饒是那把太刀已經夢魚灌輸了真氣,變得堅韌異常,仍被鉛丸一擊折斷,同時夢魚虎口迸裂,鮮血溢流。那鉛丸擊斷刀刃後,威力大減,又變了方向,從夢魚臉旁劃過,射入艙壁,幸好艙壁木質堅厚,未被射穿,否則水漏船沉。那斷刃經鉛丸衝擊,餘勢猶在,落下時正好砍在夢魚肩胛上,深可見骨。而鉛丸擊在刀刃上的威力,傳遞至夢魚身體,猶如捱了高手當胸一掌,震亂了體內真氣,使之亂竄岔行,翻攪臟腑。夢魚既受外傷,又受內傷,就此昏死。
夢魚甦醒時,只覺海風撲面,不知何時竟來到了甲板上。想動彈一下,見自己又被綁縛於桅杆上。而肩胛上的傷口已被包紮好,斷腿處也重上了夾板,只是體內真氣仍亂行不歇,身子依舊要炸開一般。
忽聽得小翠喊道:“夢魚大哥!”
夢魚醒醒眼,循聲望去,只見小翠也被五花大綁住了,伏於甲板上。曹氏、紅繡、小霞等十餘名女子同樣被縛於地上。一旁站着五六個倭寇,那大副同在,正仰頭望天。
夢魚喉嚨乾澀,嘶啞着嗓子與那大副道:“別殺她們,繼續等雨。若不下雨,便讓她們渴死也行。”
那大副道:“你,英雄,敬佩,故,守約。一時辰,下雨,女人,不死。下雨,不能,女人,死。”
夢魚慘笑道:“她們死了,我又怎能獨活?”
那大副不再理夢魚,重又擡頭觀天。小翠哭道:“夢魚大哥,夢魚大哥……”只一個勁喊夢魚,卻不知要說什麼。曹氏道:“小翠,不哭,夢魚公子已盡力了。真要一死,也是我們的命。”小翠繼續哭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還要嫁給夢魚大哥的,我還有好多好喫的沒喫過,我還存了二兩銀子當嫁妝,我爹爹媽媽……”之後的話由於哭泣而模糊難辨。
其他女子聽小翠哭得傷心,紛紛痛哭起來。夢魚牙關咬得滲出血來,忽地仰天大喊:“老天爺,你快下雨呀!老天爺,我孟魚從不求神拜佛,今生只求這一回,你快下雨呀!”
天上飄着幾朵白雲,或是聽見了夢魚的吶喊,全都止步不動,向下張望。夢魚強運亂竄的真氣,以氣發聲,繼續求雨。海天之間,忽地沉寂下來,連波濤也凝固住了,只剩夢魚的吶喊回蕩。
夢魚直喊到頭昏腦脹,喉嚨腥甜,雙目充血,天上也沒落下一絲雨來。
那大副忽地一揮手,兩個倭寇便擡起曹氏,往舷邊走去。曹氏不掙不哭,閉目咬牙。夢魚忽道:“曹夫人,一會兒小生便來共死。”曹氏終於開口,道:“孟公子,你的大恩大德,妾身來世也不忘的。妾身只願孟公子能好好活下去,將來爲國爲家施展才能,必有一番大作爲,別意氣用事,死如鴻毛。”
倭寇將曹氏擡至舷邊時,曹氏一笑,道:“夫君,孩兒,我來陪你們了。”話音剛落,倭寇將她投入大海,轉眼沉沒不見。
小翠哭喊道:“夫人!夫人!”她如此一叫喊,倭寇便來擡她了。小翠又是尖聲哭喊:“夢魚大哥,救我!夢魚大哥!救我!救我!”
夢魚咬破下脣,不忍相望,埋頭不語。倭寇將小翠擡至舷邊時,小翠忽地不哭了,卻是問道:“夢魚大哥,你歡喜小翠麼?”
夢魚悽然一笑,道:“歡喜!夢魚大哥這輩子最歡喜的便是小翠了。夢魚大哥……夢魚大哥……小翠……”再難自抑,嘶聲痛哭。小翠道:“夢魚大哥不哭。小翠黃泉路上不喝孟婆湯,好永遠記着夢魚大哥,下輩子再來做你新娘。”
倭寇毫無觸動,將小翠投入了大海。
夢魚收起哭聲,放聲大喊:“水迷離,你好狠的心!水迷離,若你是此間主使,我孟魚有朝一日必手刃了你!”
紅繡被投入大海前,唱起了家鄉童謠:“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孃抱,阿孃腰骨傴勿倒;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爺抱,阿爺鬍鬚捋捋困晏覺;阿囡哎,儂要啥人抱?我要阿姆抱,阿姆……”一首童謠未唱完,便身入大海。
小霞年紀最小,年方十四,是最後一個被投大海的女子。她在死前說道:“夢魚大哥,其實我也很歡喜你的,只是小翠姐不讓我說。眼下她已經死了,我也便好說了。夢魚大哥,小霞也想嫁給你。”
夢魚點頭哭笑道:“好!好!夢魚大哥都知道的,來世也娶了你!來世……來世……”忽地真氣全部湧入膻中穴,如何也引導不出,心口大痛,又暈厥過去。
忽地一滴水珠砸落,緊跟又是一滴,一滴一滴連綿不絕起來。夢魚恢復意識,愴然笑道:“王八羔子的,又來請你老子喫尿麼?”卻覺那水珠入口甘甜,便睜開眼來,只見那些倭寇在遠處手舞足蹈,並未解手於他身上。
原來是下起了雨來。老天終於下雨了,只是遲了半個時辰。
那船上僅剩的五六個倭寇拿着木桶接雨水,一面接水,一面載歌載舞。他們唱的東瀛歌謠,夢魚覺得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聽過這首歌,就在那遙遠的竹林裏,水迷離曾唱與他聽,或是爲她自己而唱。
夢魚忽也放聲高唱:“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心神激盪,再度昏死。
夢魚醒來時,卻是躺在了船尾樓艙室的板牀上,身上並無束縛,牀對面有張矮桌,桌上擺着一盞油燈和一碗魚片。夢魚坐起身來,傻傻一笑,道:“原來是一場夢。小翠,曹夫人,阿蓮大嫂,小喜,小霞,不過都是我的一場夢。”便要下牀走動,卻覺右腿劇痛,難以支持身子,摔倒在地。
腿,原來真的斷了。小翠、曹氏等人,原來真的活過,只是現下死了。
夢魚悽苦笑道:“也許沒死呢?也許她們還從未見過我,還不認得我,我這便找找她們去。”順着地板,向外爬去。經過長長走道,爬至甲板上。風和日麗,濤聲依然,檣帆鼓動,船駛如箭,似乎一切美好,只是缺乏生氣。甲板上悽悽冷冷,只一個東瀛浪人立於桅杆上的瞭望臺。夢魚不去睬他,徑往甲板下的底艙爬去。
幽暗的底艙過道里,還殘留着一些血跡。夢魚看着那些血跡,暗歎一聲,耳中傳來小翠那句:解了一時之困,卻招終生之苦。不由一聲苦笑道:“解不解困,都招苦恨。”繼續往前爬去,卻見底艙那扇門是開着。
爬入底艙,只見人影憧憧,衆女子齊在,一個未死。小翠跑上前來,淡淡一笑:夢魚大哥,你回來了?夢魚回笑道:“回來了,不走了。”小翠俯身要扶夢魚,卻如何也扶不起來,又是笑道:夢魚大哥,你怎麼那麼沉了?夢魚笑道:“夢魚大哥殺過人了,心沉了,身子便也沉了。”小翠收笑道:殺人可不好呢,夢魚大哥以後別再殺人了。夢魚點頭道:“是,再不殺人了。”說着,倚牆坐起。
曹氏在一旁笑了半天,忽道:夢魚公子,你可要保重好身子,將來或有許多人要得你的幫助。夢魚道:“多謝曹夫人關心。只是小生連你們也保護不了,還能去幫助誰?”阿蓮笑道:夢魚大俠又說笑了,你不是保護我們好好的麼?小喜也道:夢魚大哥,謝謝你!小霞道:夢魚大哥,我有話想跟你說。紅繡笑道:這些丫頭,見了翩翩公子,便有說不完的話!
夢魚笑着笑着,轉而爲哭。小翠道:夢魚大哥不哭,小翠下輩子會好好照顧你的。
小翠說完這句話,便消失不見了。緊接着,曹氏、阿蓮、紅繡、小喜、小霞等等衆人,也一一消失不見。
夢魚嘆道:“死了,全死了。”哭了半晌,又道:“說過同生共死不獨活,便要做到!”趴回地上,往艙外爬去。
這一路爬行甚爲暢通,直到甲板舷邊,也不見一個倭寇。夢魚探頭船外,見波濤滾滾,拍打船舷,忽覺人生也如浩海行舟,順風逆風、上下浮沉,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一時愴恨交加,不禁吟道:“身世浮沉雨打萍,零丁洋裏嘆零丁!”正是一代名臣英雄文天祥的詩句。隨即又搖頭苦笑:“文山先生死如泰山,子非夢魚卻要死如鴻毛了。”
碧波之中,忽地映現曹氏面目,苦苦勸慰夢魚莫要輕生。夢魚慘笑道:“大丈夫豈能食言而肥?同生可以,共死不能?況且我這條江湖之魚,流入大海,安有不死之理?”說罷,身子往前一翻,滾落大海之中。
夢魚落海之際,恰有浪頭湧來,將他往船舷上重重一推,人船相撞,頓時頭破血流、肢體僵痛,連本能的求生掙扎之舉也做不出來,徑直往下沉去。可沉了僅丈許深度,就被一樣物事擋住。不過即便不再下沉,用不了許久,夢魚也要淹死。只是那樣物事卻往上升起,一霎那間,就將夢魚擡離海面。
夢魚連咳帶吐,排出不少海水,卻見自己身處網中,幾條海魚在他身上撲愣,不由哈哈大笑:“好一條自投羅網之魚!”
原來倭寇一早便在此舷邊撒網撈魚,只是人手不足,不再看管,撒好網後便去忙其他事了。夢魚心神恍惚爬來,也未注意船欄上掛有漁網鉤繩,從船欄下翻身落海時,恰巧墜入漁網中。那大副眼尖,在舵室裏便遠遠瞧見了夢魚爬向舷邊,猜測他欲自盡,忙拔腿飛奔過去阻攔,卻慢了幾步,夢魚先行墜海。跑到船欄邊時,又見網繩抖動,推測夢魚是落入網裏,忙喊人收網,夢魚果在網中。
那大副令手下將夢魚又捆綁起來,丟入甲板下的底艙之中,再重新裝鎖鎖住艙門,將其關了禁閉。
夢魚在黢黑艙室中渾渾沌沌,倒也不感寂寞,只覺小翠等衆女子圍在他的身旁,不停與他說話。小翠道:夢魚大哥,你不能死的,你若死了,就沒人記得小翠了。夢魚笑道:“夢魚大哥一死,便來陰間與你作伴,還用什麼記得?”扭動身子,要以頭撞牆,卻如何使不出力來,要運真氣使力,又覺丹田中飛出千萬根銀針,在體內亂跑亂扎,滋味簡直生不如死。曹氏又道:孟公子,你還是歇一會兒吧,要曉得忍辱負重,能屈能伸,那韓信不也先受胯下之辱,後助漢高祖平定天下?夢魚嘆道:“小生才疏志微,畢生心願是與她廝守偕老,又焉能與千古名帥淮陰侯相提並論?”小霞道:夢魚大哥不要妄……妄……小翠笑着接道:不要妄自菲薄。小喜也道:夢魚大哥只要度過這一難關,將來必定……
艙門忽地開啓,射入幾縷燈光,將小翠等衆女子照得蹤影全無。進來一個倭寇,一手持燈,一手持碗,碗裏幾片生魚肉。那倭寇蹲到夢魚眼前,將燈碗放在地上,拿起生魚片,要喂夢魚。夢魚緊閉雙脣,打算絕食自盡。那倭寇一手捏住夢魚雙頰,使夢魚不由自主張開脣齒,另一手便將魚片塞入。夢魚吐出魚片,卻趁機一口咬住那倭寇手指,心裏想道:“便是這隻手將小翠投入大海的!我若不咬斷它一根手指,枉爲人夫!”
那倭寇又驚又痛,揮起另一隻拳頭對着夢魚頂門亂搗。夢魚只覺快而不痛,齒上力道反增強了,忽地牙齒一硌,竟已咬到了指骨。那倭寇痛得小便失禁,心中大急,便抄起地上瓷碗,往夢魚後腦上砸落。後腦乃頭骨最軟之處,稍有撞碰,亦有性命危險。夢魚經此一砸,頓覺天旋地轉,雙眼發黑。便在此一瞬間,丹田一股真氣又自行躥出,湧上頭部,正是“陽清神功”的護體功效起了作用,保住了腦骨,僅頭皮受傷出血。夢魚得真氣助力,牙關一合,便將那倭寇手指連筋帶骨齊齊咬斷。那倭寇殺豬般慘叫一聲,昏死過去。夢魚體內真氣由頭部回落軀幹,五臟經絡又如針扎刀割,忍不多時,也暈厥過去。
待醒來時,真氣復歸丹田,身體不再疼痛,卻見艙內燈火幽幽,壁上不知何時掛上了一盞油燈。而那斷指倭寇已不在艙裏,地上卻擺着兩隻碗,一碗魚片,一碗清水。夢魚推想是那大副見那倭寇送餐遲遲不回,便親自下來底艙,見到二人昏暈,便將那倭寇帶離,又留下了水食燈盞。
夢魚輕喚兩聲“小翠”,小翠不肯出現。又喚兩聲“曹夫人”,同樣不肯出現。又喚了其餘女子,誰都不肯現身。夢魚長嘆一聲,闔了雙眼,濛濛睡去。不知沉睡多久,肚中大叫使他醒轉。他看了一眼食物和水,只覺更加飢渴。可打定了絕食自盡的主意,豈能反覆無常、半途而廢?又捱了半晌,只見燈光愈來愈暗,耳中響起嗡嗡之聲,夢魚一笑,心想:“大限將至。”算來他已有兩三日滴水粒米未進,加上之前的一段時日嚴重脫水,以及後來的內外傷痛與溺水,身體已耗光了最後一絲精力,再過得片刻,便能與衆女子相會陰間。
卻在此時,小翠的聲音輕輕飄來:夢魚大哥,你不能死,你這一死,我們豈非白死了?何況,你就不想再見一面水兒姐姐麼?
夢魚喃喃道:“水兒,水兒……”扭動身子挪到水碗邊上,看了一眼碗中之水,道:“水兒。”便湊脣至碗沿上,將水全部喝光。又道一聲:“水兒。”便用牙齒咬住一旁碗中的生魚片,再用舌頭捲入口中,嚼了兩口,吞嚥入腹。喝了一碗清水,吃了一碗魚片,燈光重又放亮,耳中嗡嗡聲也消弭。只是從此以後,小翠、曹氏等人,再也不出現了。
夢魚精力稍稍恢復不久,又有另一個倭寇送來水和食物。此迴夢魚不再與倭寇或自己較勁,直接將水食喫個精光。那倭寇面無表情,收了空碗就走。又過三四個時辰,又有喫食送來,夢魚毫不含糊吃了。如此吃了四五頓,精力漸盛。只是他始終被麻繩捆縛,橫倒在地,腿斷未愈又無法站立,小解便只能洇污了褲子。待要大解,只好強忍至那送飯倭寇來時,由倭寇解褲攙扶,再背抵艙壁,就地排出。
這般與糞尿同眠、暗無天日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一日,那大副領了兩個倭寇來,將夢魚帶出了底艙。登上甲板的那一瞬,夢魚睜不開眼來,淚水從眼角直溢,耳中卻聽得海濤聲夾着喧囂人聲。片刻後,緩緩睜開雙眼,只見大船已停靠在了某個港灣,一條長長的木製棧橋連接大船與港口。
夢魚暗歎一聲:“到東瀛了,不知她會否現身。”遠眺海港,只見港中的東瀛建築與中華故國的建築大體相當,又略有不同,具體差異何在,他眼下渾渾沉沉無法分辨,況且他也毫不在乎,他只想儘快找到水迷離,要一個你死我活的結果。他持着這般想法,就不再關注建築景物,只往那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羣裏搜尋。卻見那些東瀛百姓的穿着與浪人頗爲相似,只是更整潔些、更鮮明些。從面目來看,他們倒與中華百姓相差無幾,只是個頭大多矮小,故名倭人。夢魚一個人一個人地尋找過去,尋了半天,可人海茫茫,又如何尋得見水迷離?
夢魚想道:“在雙嶼港時,那盧伯說還要載客回去,自然是載她回去了。如此推算,她就算要回東瀛,也要晚於我出海,晚於我抵達東瀛。我且耐心等候,即便東瀛不是她故鄉,她所屬組織在此,終歸也要回來露面的。”
那大副忽然轉身,面向夢魚深鞠一躬,道:“私,任務,完成。閣下,一路辛苦了!”態度極爲謙恭,卻未將夢魚解縛。
夢魚冷笑一聲,不予理會。那大副又對一個倭寇下令幾句,那倭寇便順着舷邊繩梯下了大船,沿着棧橋搖搖晃晃跑去。那大副又嘬一聲哨,遠遠飛來一隻信鴿,停於他舉起的肘彎處。隨後,他又轉身對夢魚道:“稍等。”
等了半個時辰,卻見岸上遠處塵土飛揚,跑來長長一隊士兵,約莫兩三千人。領軍之人身披鎧甲,騎着戰馬,遠觀甚是威武。這隊人馬進港後,列隊於廣場中,東瀛百姓則紛紛找屋子迴避。片刻後,海港中便只見軍人,不見百姓。
在船上,那大副對夢魚道:“鳳凰將軍,親迎閣下。另,私,將軍麾下,賤嶽七本槍之一,名,加藤嘉明。私,將軍特派,邀請閣下。”
夢魚聞聽此言,大喫一驚,他曾聽行商海外的朋友說過賤嶽七本槍的名頭。這賤嶽七本槍,乃是鳳凰夜卿麾下戰功最爲卓著的七名武士,爲鳳凰夜卿一統東瀛立下過汗馬功勞,是東瀛人人景仰的七個英雄人物。不料這大副居然是其中之一,那麼他在暴風雨中所展現的鎮定無畏,以及平日裏那些冷酷又律己的行爲決定,便也全說得通了。
加藤嘉明又道:“閣下,請,下船。”終是爲夢魚解了綁縛,只是有一個倭寇手持鳥銃,在後瞄準夢魚,以防夢魚忽然動武發難。夢魚雖知曉了加藤嘉明的名號,但因此人殺了小翠等衆女子,仍是恨他至極,自然也不會尊重他了,便仍不理睬,徑自瘸着剛剛傷愈、已能行走的右腿,順着舷繩下船去了。
夢魚踏上棧橋,感到一陣眩暈,險些跌倒。原來遠航之人習慣了船浪顛簸,反倒不適應平穩地面了。待他站穩不暈,便從棧橋走去海港陸地。那率領大隊士兵的將軍已在棧橋外三四丈處下馬等候。只見他身高不足五尺,身形羸瘦,面生長毛,貌似猢猻,但這麼一個長相奇醜之人,卻站姿筆挺,不怒自威,使人只見一眼便小覷不得。
那人向夢魚走來,步伐矯健沉穩。至距夢魚三四尺時,駐足立正,卻也不擡頭與夢魚視線相接,目光仍平平打在夢魚胸口上,微鞠一躬,道:“我乃大東瀛關白,鳳凰夜卿,恭迎中華國百曉生子非夢魚先生,蒞臨敝國。”
夢魚見那鳳凰夜卿居然會說中華語言,雖咬字不準,但辨意不難,比那加藤嘉明只會說些中華字詞要好交流得多,便開口問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只問水迷離在哪兒?”
鳳凰夜卿微微一震,不想這子非夢魚竟如此無禮,尋遍整個東瀛國,也無一人敢如此與關白說話,但轉念一想,這子非夢魚才識無雙,心高氣傲也屬正常,便毫不動怒,迴夢魚道:“我義女仍在中華,尚未回國,還請先生好整以暇,靜待她歸。”
夢魚又是大喫一驚,不想水迷離竟然是東瀛第一人的義女,那麼她果然不是中華人,而是東瀛人,那她來中華的目的又是爲何?若說只是爲了騙他子非夢魚來東瀛,那水迷離應該一道回來纔是。而她那一口流利的中華官話,絕不會是吐字不清的鳳凰夜卿所能教的,那麼卻又是誰教她的?
夢魚有太多疑惑,卻也不急於詢問,因他知那鳳凰夜卿絕不會回答。所有謎底,還得着落在水迷離身上。於是他想問水迷離何時回東瀛來,剛要開口,卻聽海面遙遙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喊:“臭嘴巴!”

作者簡介:吳榮,男,上海人。著有長篇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垮掉》;中篇小說《骨冷秋夢》、《永恆的記憶》。
《禁區風雲錄》是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這部小說人物衆多、性格鮮明、故事背景複雜、情節跌轉、語言風趣。可見其寫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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