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风云录 第十一章(初戮)

那大副依旧在舵室打地铺睡觉,梦鱼爬来时也毫无察觉。梦鱼既不想杀人,便也不轻声匿形,到了门口就大喊:“下雨!下雨!”那大副一惊而醒,以为是手下在呼叫他,忙起身跑到前窗,向外观望,看是出了什么大事。掌舵倭寇说了一句短话,那大副才回转过身,见是梦鱼又来扰他清梦,心头登时火起。
梦鱼见那大副神色不善,忙又道一声:“下雨!”那大副一怔,夜半被催醒过来,头脑一时不清,将“下雨”两字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才想起何意。脸色顿时由怒转喜,又转身向前窗望出去,见无半滴雨水落下,又转回身来瞪向梦鱼,脸色又由喜转怒。他这一副脸面转个身、回个头便变化一下,好似川剧中的变脸,梦鱼瞧得有趣,不禁露出笑容。
那大副怒道:“八嘎呀路!玩笑,恶!”梦鱼指向窗外夜空,道:“下雨,即将。”那大副便去观察天色,良久后,才点了点头,想是也发觉了雨云密布。梦鱼道:“停航,待雨。航行,错过。”那大副凝眉沉思,半晌才道:“暴风雨,万一。风险,巨大。航行,安全。”梦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雨水,错过,悔之晚矣!”那大副道:“航行,不断,东瀛,抵达,水,够!”
梦鱼清楚那大副所谓水够,是指船上储水勉强够一众倭寇与他饮用,小翠等十来个女子未算帐内,她们是无水可用的。便又辩道:“风暴,再来,水,损失,不够。停航,待雨,水,储够,再行。”那大副摇头道:“下雨,何时,不知。待雨,东瀛,抵达,不及,水尽,军全覆没。”梦鱼对于何时会下雨,心中也没底数,可能要原地等上一天两天,或是三天四天,甚至风吹云散也不无可能,到时果真是离东瀛仅一步之遥便水尽山穷,全员脱水而亡。可不等雨水,自己与小翠等十来个人一日一囊水,饮水严重不足,也坚持不到抵达东瀛。前者九死一生,后者必死无疑,梦鱼还是希望停航等雨,寻求一线生机。
那大副却如何不肯停航,梦鱼无可奈何,只得转而问他要水。大副也不肯给水,坚持等到天亮才给。梦鱼只得悻悻返去。爬经船尾楼口时,忽地心念一动:“船上水少人多,若是将人除去一些,水便够了,小翠等人也不用渴死。不如……”忙又爬到下行楼梯口,见小翠还在等他,便道:“小翠,去舱里将那太刀取来。”小翠道:“梦鱼大哥,你又要在楼梯口守着?这里风大得很,天天睡在这里,又要得寒热病。”梦鱼摇头道:“你先去取了刀来再说,省得我多爬一趟。”小翠唯唯而去,取了刀又徐徐而来。
梦鱼接过刀,便要往船尾楼里爬去。小翠轻声惊道:“梦鱼大哥,你提刀去那倭寇舱室做什么?”梦鱼不作解释,只道:“你快些回舱去,我一会儿便回来。”小翠担心梦鱼,不肯回去。梦鱼脸色一沉,道:“回去!”小翠见梦鱼发狠,不敢违逆,返回舱去。
梦鱼爬入楼内过道,悄声打开头一间舱室门板,见其内果有一个倭寇正躺于床上酣睡,便一面爬去,一面暗想:“不知倭寇还剩多少?我杀他十个八个应无大碍。若是操船人手不足,小翠、曹夫人等女子亦可帮持。如此一来,那倭寇头子反倒少不了小翠等人了,也会供给她们水喝。”
爬到床边,见那倭寇面朝里睡,仍在打呼。梦鱼举起刀来,刀尖指向那倭寇背心,只须朝前一送,便可结果了他。却在此时,梦鱼脑中浮现出这倭寇自小长大的场景,见到这倭寇父母是如何喂养他长大的;又浮现出这倭寇回到东瀛后,与其父母团聚、合家融融的样子。梦鱼心头一软,暗道:“罢了罢了!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可我心慈手软,连个坏事做尽的倭寇也下不去杀手,终归是要做个不肖子孙了。”
便又返身而退,那倭寇毫不知觉。回到甲板楼梯,却见小翠何时又出来了,正在等他。小翠红着眼圈,道:“梦鱼大哥,你去做什么了?”梦鱼叹道:“杀人。”小翠惊呼一声,梦鱼又道:“未遂。”小翠似是放下心来,问道:“你去杀人做什么?又怎么会未遂的?”梦鱼便将他原本的打算说了出来,又说自己无用,不敢杀人。小翠笑道:“梦鱼大哥不杀他们才好,杀了他们还脏手呢!”梦鱼道:“你也不赞成我杀他们?”
小翠笑道:“赞不赞成小翠不敢。小翠只望梦鱼大哥一生都能心安理得、快快活活。若是梦鱼大哥杀了倭寇也不会愧疚,还能照样开心,那便杀了他们也无妨。只是我见梦鱼大哥宅心仁厚,就怕杀了倭寇又懊悔起来,余生都要闷闷不乐,那便解了一时之困,却招终生之苦,得不偿失了!”
梦鱼闻听此言,心间大畅,笑道:“好个‘解了一时之困,却招终生之苦’,小翠果是一个解人儿!也是梦鱼一知音!”刚要伸手搂去小翠腰间,忙又缩手回来,心下叹道:“若是水儿也能这般善解人意,那当多好!”
小翠心下甚喜,主动贴身梦鱼,笑道:“小翠没读过书,做不成什么解人儿的。只是平日里听老爷夫人道理讲得多了,耳濡目染,多少晓得一些。梦鱼大哥这般夸奖小翠,小翠将来倒是吓得不敢说话了,就怕一个说错,叫梦鱼大哥失望,便不再是解人儿和知音了。”
梦鱼一呆,暗道:“好厉害个巧嘴丫头,将来娶她,要遭罪吃!若是真如她言,水儿做大她做小,那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我还要不要活了?唉,不过没有水喝,也没那将来可言了。不知这雨何时落下?”
这般想着,便又仰头望天。小翠随着梦鱼一块儿仰望,收了笑道:“梦鱼大哥,这天真的会下雨么?”梦鱼摇头,便将要求大副停航待雨,又遭拒绝的事情说了。小翠问道:“为何要停航等雨?”梦鱼道:“不管海洋陆地,下雨都只在一块区域,如不停航,可能还没等到下雨,便航出了这块云雨区了。”
小翠笑道:“还有这般讲究呢?我过去还以为天若放晴,全天下便都是晴天,若是下雨,天下便人人都要打伞了。梦鱼大哥懂得好多,小翠跟着梦鱼大哥,将来慢慢懂得多了,便也不会闹笑话了!”一会儿,又叹道:“只是这倭寇头子不肯听梦鱼大哥的话,非要一意孤行。假如真没等到雨来,我们便节约着喝水,能撑多久,便撑多久吧。哪怕……哪怕真要死了,这余下的日子里有梦鱼大哥陪伴,小翠也满足了。”
梦鱼心下一暖又一凉,想道:“往日我待水儿的心思,便如同今日小翠这般待我。我被水儿伤透了心,那滋味再清楚不过,将来还如何能同样去伤小翠的心?何况我已承诺了娶小翠,大丈夫一言九鼎,若得脱困,必践诺言!”便伸手揽住了小翠腰际,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小翠与曹夫人等,又全是良善之人,老天爷不会看着我们渴死不管的。”小翠也笑道:“那我们便耐心等雨吧!”
二人便相依着坐在甲板上等雨,时而说笑,时而听海,到得后来皆涎尽眼涩,便靠于那酒桶睡去。小翠醒来时,已到白天,见天色灰蒙蒙的,大大小小无数片乌云遮天蔽日,一望无际,便兴奋地推摇梦鱼,喊道:“真要下雨了!梦鱼大哥,要下雨了!”
梦鱼悠悠醒转,几日前脸上被打的肿块已然消褪,却双颊深陷、眉骨高耸、肌肤蜡黄、须发枯杂,憔悴得不成人样了。小翠见梦鱼这一日更瘦一日,欢喜之情登消,蹙眉皱鼻连连哭道:“梦鱼大哥,你怎么了?梦鱼大哥?梦鱼大哥?”
梦鱼强笑道:“我又没死,哭什么?”提了一口真气续命,精神好了些。仰望天色,便也喜道:“果然是要下雨了!我再去找那倭寇头子说话,顺便要一囊水来,毕竟还未下雨,先解一时之渴也好。”
吩咐了小翠回舱,便往舵室爬去。爬到楼梯口时,却如何运气也无力登阶。正无措时,小翠从后将他扶起,原来小翠并未返舱,实在放心不下,又赶来了。梦鱼本想撵开小翠,不让她去犯险,无奈自身油尽灯枯,若无他人相帮,便无法去达舵室,便由着小翠搀扶他了。
到了舵室,那大副一见梦鱼这般模样,也吓了一跳。原来前几次梦鱼来时,要么是深夜灯光昏暗,视线不明,要么是仰躺在地,大副不屑瞧他,现下由小翠搀扶而来,又是白日光亮,又是站立平视,那大副便将梦鱼的气色看清楚了。
那大副道:“私,水,一日一囊,身好。你,水,一日一囊,身差。为何?”
梦鱼不理这个话头,只道:“下雨,快了,停航。”
那大副同样不理此话,并不停航,去取了一囊水、两盏灯给梦鱼。小翠接去水和灯,却引来了那大副的注意。那大副见小翠虽也消瘦,但气色尚可,不像梦鱼这般已是濒死之态。心下便想,这三四日来他未分水给那群女子,眼下应该全都死了,怎么还有一个非但活着,甚至有气力搀扶别人?脑筋一转,便想通了,定是那梦鱼将一囊水分与了那群女子喝,自己忍受干渴,才会导致这般情状。
小翠见那大副直直盯着她,吓得深埋下头,尽量往梦鱼身后躲藏。那大副却忽地向梦鱼微微一鞠躬,道:“你,英雄。私,敬佩。鄙视言,道歉。”
梦鱼仍道:“停航,待雨。”那大副道:“你,错了。天,暴风雨。继续,逃离。”转身与手下说了几句东瀛话,那手下忙跑开了去。不一会儿,甲板上的倭寇也奔忙起来,都在加固物事,以防被风吹海卷。
梦鱼叹口气,与小翠道:“我们回去吧。”小翠怯怯道:“倭——他们还没给你喝过水。”梦鱼笑道:“今日有你在旁,那倭寇小气得很,怕给了我水吃,你也要问他们讨,索性也不给我吃了。我们走吧。”
那大副接回舵轮,面无表情驾船,任由梦鱼二人离去。
回到底舱,挂好灯盏,众女子便七嘴八舌问二人这半日半夜去了哪儿。小翠一一据实告之。曹氏年长,心思见识都多,听到小翠说去舵室见了倭寇头子一事,便猜到了梦鱼从未在倭寇那边喝过水,他将他的那份水,全都分与了众女子。当下鼻子一酸,流泪道:“梦鱼公子,你这份大恩大德,我们该如何还报?”
梦鱼挤笑道:“曹夫人,莫哭莫谢。你将小翠许配给我,这点水,便当是聘礼吧。我白水套老婆,其实占了大便宜呢。”心下却又凄然:“若不下雨,我恐怕熬不过今日了,只能来世再娶小翠,来世……水儿,在我死前,若能再见你一面,便也无憾了。”
其他女子还不明就里,纷纷询问曹氏是怎么回事。曹氏便将梦鱼舍己为人之事说了。众女子大惊,齐齐哭着向梦鱼跪拜。梦鱼笑道:“快请起,快请起。小生又非神佛皇帝,区区一个凡人,如何敢受此大礼?我死是死不了的,却经你们这一拜,折了几十年寿数去。”
众女子便破涕为笑,全不拜了。小翠仍在落泪,道:“梦鱼大哥,这囊水我们不喝了,你全喝了下去,就一定没事了。”
梦鱼寻思:“我再不喝点水,却是逞那匹夫之勇了。只有我活着,众女子才有生路。”便道:“我喝,与大家一起轮流喝。”说着,就由小翠喂了一口,却也不肯多喝。小翠无奈,只能自己也喝一口,又转交别人去喝。
喝得还剩小半囊水时,众女子如何都不肯再喝。小翠便撕了肉干喂梦鱼吃,又将剩下的水逼着他喝了下去。梦鱼进水进食后,恢复些许精神,便叫小翠扶他去甲板上,继续等雨。
天色却渐渐亮起,乌云被风逐一吹散。小翠手指天空,急道:“云跑了!云跑了!”梦鱼苦笑道:“我也没法子追云逐雨,跑了也只能跑了。”又道:“天有不测风云,我和那倭寇头子全猜错了。”
正说到倭寇头子,那大副便现身甲板,还带了一群倭寇,向梦鱼而来。梦鱼惊道:“来者不善!速速撤退!”小翠傻了一眼,才忙扶梦鱼下了楼梯。进入下舱过道时,小翠才问道:“梦鱼大哥,怎么了?”梦鱼刚要回答,一想小翠会害怕,便忍住了口。又一想,都火烧眉毛了,再瞒也无必要,便道:“倭寇要来杀你们了。”
小翠果然花容失色,颤声道:“为什么杀我们?”梦鱼叹道:“怪我。”又道:“我舍命救你们便是。”
梦鱼急急催促小翠快行,待入了底舱,拾了地上太刀,又道:“诸位姐妹夫人,我去门外抵御倭寇,你们如原先那般灭灯火、架路障、拿板条,我若……倭寇进门,你们便杀,杀得一个是一个!”说罢,叫小翠将他扶坐在地,向舱外挪了出去。
众女子怔了一下,才问小翠发生了何事。小翠道:“梦鱼大哥说,倭寇要来杀我们了。”众女子顿时慌乱无措,曹氏道:“灭灯灭灯!不不!先拿武器再灭灯!”红绣道:“梦鱼公子叫我们先架路障的!”小翠道:“对,先架路障再灭灯!”小霞道:“梦鱼大哥说灭灯火、架路障、拿板条,应该先灭灯的!”曹氏道:“灭了灯就乌漆抹黑了,还怎么架路障?”众女子无首脑,乱作一团。
此时梦鱼已在舱门外,反手将舱门关紧,又背贴于门,不死不让。他一面运气行转大周天,一面在脑里过刀法,连日来的萎弱形态一扫而光。
也在同时,那大副已领了众倭寇钻下舱来。梦鱼运气喊道:“再进一步,我便自刎!”那群倭寇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相信,兀自走来。梦鱼心道:“我便是自刎了,这帮倭寇毫无人性,也不会放过众女。即便是不再杀她们,只要不给水喝,那也无异于是将她们处死。我只能拼死将倭寇全杀光了,才能保住她们。至于以后如何行船,待以后再说。”
当即舞刀一圈,正是黄山刀法的起手式。梦鱼暗道一声:“尚算趁手!”那大副便率倭寇走至眼前。梦鱼深知多说无益,擒贼擒王,一招黄山刀法中的杀着“奇松探海”,由上斜斜劈下。那大副迅速拔出太刀,使了个东瀛刀法中的“弧月斩”,迅如闪电,由下弯弯劈上。两刃相击,火星四溅。梦鱼与那大副俱是一愣,都未想到对方还会武功,且劲力不俗。电光石火后,两人各自回神,梦鱼使出“奇松探海”这一式中的后半着,刀在半途,忽地转劈为刺,朝前下方送去,直如苍龙从天边斜斜飞至海面,忽地直直窜入海中一般。那大副大惊,从未想到中华武术还会一招多变,眼见那刀尖就要刺进自己小腹,忙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使出“一字斩”,将梦鱼来刀格了开去。
梦鱼一面出招时,一面就心道:“这些倭寇不敢杀我,我便只攻不守。”想到此,却想起当初与水迷离在客栈头房中,与那潇湘夜雨过招,也是这般只攻不守的策略,心中便是狠狠一痛,手上也慢了下来。那大副见到空档,忙使一招“天狗斩”,一把太刀抡圆了,如天狗食日般罩来。梦鱼忙收敛心神,心想:“我死不打紧,我死了小翠等人也活不了!”便又振奋精神,一招“白仙东海”,同样把刀舞得云海一般波澜壮阔,刀影阵阵,又是飘渺无端、虚实难度。那大副一见还有如此雄浑却又飘逸的招式,自己的“天狗斩”倒落了下乘。可东瀛武术较为死板,一根筋要走到底,他也不会变招,便运全力于双臂,“食日”完了,就一刀砍下。
梦鱼自从无意习得“阳清神功”后,便再不同常人,一双耳目变得聪敏无比,直达一流高手的境界。他见那大副这下刀砍势如破竹,若是强拼,自己毕竟水食少进、衰弱多日,多数便拼不过那一下刀。何况拼刀是东瀛刀法中的强项,却非中华刀法之擅长,以己之弱,对敌之强,实在划不来得很。当下又使出“白仙东海”中的后半招变化,一点刀尖如云海中耸露出的山峰,在片片刀光中点刺而出,直取那大副握刀之手。那大副也反应迅疾,见梦鱼刀招又变,自己一双手却是撞去对方刀尖上,变招不能,撤招不及,忽地双手一松,弃刃保手。
梦鱼“咦”了一声,未想到那大副竟会主动丢了兵刃,这在中华武术中闻所未闻。中华武术中若是兵刃离手,要么是被对手夺走,要么是虎口震裂拿捏不住,此时也就意味着胜负已分,自己已败,若非搏命,便各自罢手,互道场面话,从此在对方面前低了一头,因而自弃兵刃是决计不肯做的。梦鱼见那太刀失了控制,往自己头上落来,忙又变招,一招“奇松贴壁”,将刀收回,竖直挡于身前,却是一招守式。随后往外轻巧一拨,便将那坠来太刀弹了开去。
那大副趁机往后连退几步,问手下又要了一把刀来,却未再攻,而是一声喝令,指使手下进攻。那群倭寇却是乌合之众,毫无章法地乱砍乱劈,又因过道狭窄,无法夹击围攻,梦鱼便能从容应对,不须使出精妙招式,亦能一一化解。格挡了几下后,他想道:“我再心慈手软,便是对小翠她们残忍不义,眼下之势,唯有一个‘杀’字能破!”言念至此,再不容情,唰唰两刀,砍死两个倭寇。那血液横飞时,梦鱼毕竟呆了一下,暗叹:“我终究是杀人了。”
那大副见手下被杀,竟无动于衷,反而与梦鱼道:“水,你分,女人,你死。你活,女人,须死。”
梦鱼一面砍杀来敌,一面也道:“水,一日一囊,我,女子,皆活。”
那大副道:“一日一囊,皆活,不可能。”
梦鱼道:“女子死,我亦死。女子活,我才活。”说着,又是连挥三刀,劈死三人。心中数了数,却已是杀了七八个倭寇。再向那大副看去,他仍不动声色,似乎对手下死活全不在意。梦鱼忽地心念一动,暗道:“这大副好是狠辣,竟使借刀杀人之计!想是船上储水比我猜测还少,连倭寇也是不够喝的,还需减少人手。可那大副又不好对自己人下手,便利用我来杀人。”转念一想:“也不对,这大副之前并不清楚我会武功,又怎会计划借刀杀人?那他不在乎手下死活,便纯粹是铁石心肠了。”
梦鱼这般思忖时,那大副却道:“私,无奈。下雨,女人,可活。云散,下雨,不能,女人,须死。女人,不死,你,英雄,分水,会死。”
梦鱼粗略一瞥,见来寇仅余六七人,那大副仍冷眼旁观,便想试他一试,道:“你,手下,我,杀光。水,够。女子,不死。我,不死。你,我,止戈。我,东瀛,去,乖乖地。”
那大副却暴喝一声:“八嘎呀路!”举刀奔来,当头就砍。梦鱼一惊,暗道:“试错了!早知先不声不响杀光他手下再说。”忙举刀抵格。那大副自上而下全力砍落处于顺势上风,梦鱼由下而上迎击属于逆势下风,尽管运气于臂,两刀相接时,仍是浑身一震,胸口一闷,气血略有阻滞。不料那大副非止一刀,举刀又是连劈两下,梦鱼若不抵挡,脑瓜子非被劈成两瓣不可,只得举刀架挡,同时心中急速想道:“眼下可不像当初对垒夜雨兄那般笃定,夜雨兄坚持操守,宁可强行收招脱臼了肩胛,也不滥杀。这倭寇头子生性凶残,虽不欲杀我,可发起狠来,哪还管我杀得杀不得?何况夜雨兄武艺高强,招式收发自如,与他过招更像比武。这倭寇却大为不同,杀招一出,便要到底,是搏命的打法。”
当下也不敢只攻不守了,连挡两下那大副来刀,只觉虎口发麻。那大副也被震得退了一步,暗想这梦鱼几日不饮不食,怎地还有如此大力?东瀛武术无气功一道,这倭寇头子又哪知梦鱼非是力大,而是以气御刀在抗衡,便以为梦鱼天生神力,又对梦鱼敬畏了三分。
其余倭寇见梦鱼连杀己方多人,也是吓破了胆,各自退后三四步,与梦鱼保持在大于太刀长度的距离上,如此双方都不能劈刺对方。只是他们见长官在场,也不敢太过苟然,便仍口中呼喝、手上挥刃,看似还在拼斗,实则虚张声势。
此时舱中众女子已用杂物堆好了路障,又持板条在手,熄灭了灯火。黑暗中,众人挤作一堆站立,聆听舱外动静。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不断,倭寇惨叫之声连连,便各自大喜,悄声赞道:“梦鱼公子好了不得,竟将倭寇抵挡住了,好像还杀伤了好几个!”小翠得意笑道:“梦鱼大哥本是人中龙凤,又有一口好文采,又忽然有了一身好武艺,更难得是一副侠肝义胆!有梦鱼大哥在,我们不用怕了!”几个女子便隐生懊悔,那么好个男子,怎么却叫小翠抢了先去。
梦鱼却在暗暗叫苦。他断了一条腿,无法站立行动,只得原地坐着应战,那些倭寇与他保持距离,他便拿倭寇没有办法。若就此长耗,他原本虚弱,又无饮无食,必先不支倒下。倭寇倒不会拿他怎样,但无他守护,众女子难免一死。他心中一急,想着速战速决,就一手持刀,一手猛地往地面一撑,身子腾起两尺高。此招却是黄山刀法中的精妙招数“松鼠跃天都”,只是原本招式中是蹬足跃身,梦鱼足不能动,便以手代之。倭寇见梦鱼腿上有伤、端端坐着,却不知使了什么邪术忽然飞起,全惊吓得僵住了。梦鱼趁此机会,一刀刺出,便诛杀一人。其余倭寇反应过来,哇哇乱叫,忙不迭往后退去。梦鱼却忽然想起小喜、阿莲,与招娣,心头大恨,刺入那倭寇胸口的太刀便不拔出,而是往下继续劈去,将那倭寇劈成了两半。顿时血液冲天,脏腑坠地。随后,梦鱼顺势以刀点地,刀身微微弯曲,再又绷直,将他朝前又弹出五六尺远。身在半空时,左右挥刀,便又砍下两颗头颅。落地之时,仍以掌代足,将身子稳稳撑住,同时一刀平砍而去,将眼前倭寇拦腰砍成两段。如此杀戮,使梦鱼自己也惊愕失色,不禁想道:“往日我还责备水儿断人手足残忍,不想我杀起人来,将人横着竖着当柴劈,较之又凶狠十倍了!”
余下那两个倭寇见梦鱼如鬼如魅的身法,似魔似妖的刀法,又见同伴被分尸断头,便吓得心胆俱裂、战意尽失,转身拔腿就逃。那大副仍然一脸沉着,缓缓摆了个双手持刀、双腿成弓的姿态。梦鱼也使出一招“鳌鱼驮金龟”,正是黄山刀法中最厉害的守式,架势一成,周身上下难觅弱点。那大副忽地喉头发出“呼呼”低吟,渐渐声调转高、声量增响,直至低吟变为狂吼,便朝梦鱼急速冲来。梦鱼岿然不动,以待来招。那大副冲至梦鱼面前,吼声之中又猛吼一声,随之一刀如山洪海啸劈来。梦鱼知那大副招式死板,便也不使花样格守,以死招对死招,以硬碰硬来招架。双刀相击,一声利响,火星大冒。随后双刀却未分开,紧紧咬在一起,竟是齐齐崩了刃口,相互嵌在了一块儿。二人脸面相距咫尺,怒目相视,谁也没有退缩了去。便在此时,梦鱼左掌灌气,暗暗推出,正是“玄穹九苍手”中的一招“云淡风轻”。此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后手变化繁多,只是梦鱼也不须再使后手,只这先手一掌,击中那大副小腹上的气海大穴,便能叫他去见阎王。
却在这生死关头,梦鱼断腿之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顿时掌上真气逆流,全部复归丹田。原来二人对刀之际,梦鱼想着一掌击毙那大副,那大副也不是个愣子,也在想着如何擒拿梦鱼。他方才见梦鱼以掌代足,便打上了梦鱼断腿的主意,而后趁拼刀僵持之际,先于梦鱼出掌,一脚狠狠踩上梦鱼断腿。梦鱼这腿骨方才稍稍愈合,再静养十天半月,便能恢复。虽恢复之后仍不免成个瘸子,至少能够站立行走。眼下被那大副一踩,微愈之处重新碎裂,那疼痛将是何等剧烈?梦鱼痛得嚎叫一声,差点晕厥。
舱内众女子听得梦鱼叫声,霎时齐齐顿声,脸色煞白。小翠更是双腿一软,摔倒在地,满脑子都是梦鱼被倭寇一刀刺死的惨状。曹氏、红绣等人将她扶起,她跌跌冲冲跑至门口,隔着路障,轻推舱门。她以为梦鱼还在抵门而坐,推门时便未用力,不想舱门却打开了。在昏暗灯照之下,只见过道中碎尸块块散落,地板舱壁洒满血水,景象直如十八层地狱,吓得又软倒在地。
梦鱼听得舱门开启声,不顾疼痛,转头望去,正见小翠倒地,忙急声喊道:“关门!关门!别出来!”小翠听见梦鱼呼喊,知他未死,放下一半心来,便听从指示,忙关上舱门。却又悄悄推开一条缝隙,凑眼偷窥。
梦鱼强忍疼痛,重又运气于掌,要悄悄击毙那大副。那大副却一招得逞,拔出相咬的太刀,往后退了开去。梦鱼见杀机已逝,便连点断腿上的“伏兔”、“阴市”、“丰隆”等穴,止住疼痛。
那大副怕梦鱼又使出那如蛙跳般的攻击,连连退了好几步,才道:“你,让开。女人,处死。你,船员,杀死,不咎。”
梦鱼紧咬牙关道:“我与众女同生共死!”
那大副道:“水,盘点,重新,二十囊!航行,顺风,十天,逆风,未知!水,不够!不够!不够!你,有用,不能死!女人,无用,必须死!”
梦鱼一惊,不料淡水竟缺到如此程度,即便顺风航行,每日船上全部人员的供水也才两囊,恐怕今后他连每日一囊水也要不到了。又一想道:“难怪方才我痛杀他的手下,他也不大在意,这些死掉的倭寇迟早也要成为弃子。”再是想了想,对那大副道:“女子,不杀,不要水,等雨。”
那大副凝眉思索一会儿,道:“等雨,一时辰。无雨,女子,杀!”
梦鱼刚要再讨价还价,只见方才逃走的那两个倭寇,扛着一样东西又跑了回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把鸟铳。原来那两个倭寇给吓疯了,以为梦鱼恶神附体,也不管了任务,回舱里拿了鸟铳,装好火药弹药火绳,过来就要杀死梦鱼。
那大副也大吃一惊,一面喝阻,一面向那两个倭寇跑去。那两个倭寇理智全失,一人在前以肩架着铳管,一人在后瞄准梦鱼。梦鱼见对方用上了火器,脑里登时一片空白,只是想道:“万事休矣!”要知不管武功多么了得的高手,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刀剑尚且抵挡不住,何况是以火药推射而出的铅丸。
就在那大副即将跑到那两个倭寇面前时,在后持着铳托的倭寇点燃火绳,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巨响,好似要将木制舱壁也震裂了。那大副平时再如何镇定,此时也不由一缩脑袋,只觉有样物事如闪电般从耳旁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那缺了一角的耳朵生疼。他震怒难抑,冲过去一刀一个,将那两个倭寇斩首。
梦鱼只见眼前火光一闪,本能地气灌于刀,举刀抵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同时虎口剧痛,肩胛处也剧痛,胸口气血翻滚,体内真气大乱,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原来梦鱼举那一刀,竟真的接住了鸟铳射来的铅丸,只是铅丸威力何等巨大,饶是那把太刀已经梦鱼灌输了真气,变得坚韧异常,仍被铅丸一击折断,同时梦鱼虎口迸裂,鲜血溢流。那铅丸击断刀刃后,威力大减,又变了方向,从梦鱼脸旁划过,射入舱壁,幸好舱壁木质坚厚,未被射穿,否则水漏船沉。那断刃经铅丸冲击,余势犹在,落下时正好砍在梦鱼肩胛上,深可见骨。而铅丸击在刀刃上的威力,传递至梦鱼身体,犹如挨了高手当胸一掌,震乱了体内真气,使之乱窜岔行,翻搅脏腑。梦鱼既受外伤,又受内伤,就此昏死。
梦鱼苏醒时,只觉海风扑面,不知何时竟来到了甲板上。想动弹一下,见自己又被绑缚于桅杆上。而肩胛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断腿处也重上了夹板,只是体内真气仍乱行不歇,身子依旧要炸开一般。
忽听得小翠喊道:“梦鱼大哥!”
梦鱼醒醒眼,循声望去,只见小翠也被五花大绑住了,伏于甲板上。曹氏、红绣、小霞等十余名女子同样被缚于地上。一旁站着五六个倭寇,那大副同在,正仰头望天。
梦鱼喉咙干涩,嘶哑着嗓子与那大副道:“别杀她们,继续等雨。若不下雨,便让她们渴死也行。”
那大副道:“你,英雄,敬佩,故,守约。一时辰,下雨,女人,不死。下雨,不能,女人,死。”
梦鱼惨笑道:“她们死了,我又怎能独活?”
那大副不再理梦鱼,重又擡头观天。小翠哭道:“梦鱼大哥,梦鱼大哥……”只一个劲喊梦鱼,却不知要说什么。曹氏道:“小翠,不哭,梦鱼公子已尽力了。真要一死,也是我们的命。”小翠继续哭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还要嫁给梦鱼大哥的,我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过,我还存了二两银子当嫁妆,我爹爹妈妈……”之后的话由于哭泣而模糊难辨。
其他女子听小翠哭得伤心,纷纷痛哭起来。梦鱼牙关咬得渗出血来,忽地仰天大喊:“老天爷,你快下雨呀!老天爷,我孟鱼从不求神拜佛,今生只求这一回,你快下雨呀!”
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或是听见了梦鱼的呐喊,全都止步不动,向下张望。梦鱼强运乱窜的真气,以气发声,继续求雨。海天之间,忽地沉寂下来,连波涛也凝固住了,只剩梦鱼的呐喊回荡。
梦鱼直喊到头昏脑胀,喉咙腥甜,双目充血,天上也没落下一丝雨来。
那大副忽地一挥手,两个倭寇便擡起曹氏,往舷边走去。曹氏不挣不哭,闭目咬牙。梦鱼忽道:“曹夫人,一会儿小生便来共死。”曹氏终于开口,道:“孟公子,你的大恩大德,妾身来世也不忘的。妾身只愿孟公子能好好活下去,将来为国为家施展才能,必有一番大作为,别意气用事,死如鸿毛。”
倭寇将曹氏擡至舷边时,曹氏一笑,道:“夫君,孩儿,我来陪你们了。”话音刚落,倭寇将她投入大海,转眼沉没不见。
小翠哭喊道:“夫人!夫人!”她如此一叫喊,倭寇便来擡她了。小翠又是尖声哭喊:“梦鱼大哥,救我!梦鱼大哥!救我!救我!”
梦鱼咬破下唇,不忍相望,埋头不语。倭寇将小翠擡至舷边时,小翠忽地不哭了,却是问道:“梦鱼大哥,你欢喜小翠么?”
梦鱼凄然一笑,道:“欢喜!梦鱼大哥这辈子最欢喜的便是小翠了。梦鱼大哥……梦鱼大哥……小翠……”再难自抑,嘶声痛哭。小翠道:“梦鱼大哥不哭。小翠黄泉路上不喝孟婆汤,好永远记着梦鱼大哥,下辈子再来做你新娘。”
倭寇毫无触动,将小翠投入了大海。
梦鱼收起哭声,放声大喊:“水迷离,你好狠的心!水迷离,若你是此间主使,我孟鱼有朝一日必手刃了你!”
红绣被投入大海前,唱起了家乡童谣:“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娘抱,阿娘腰骨伛勿倒;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爷抱,阿爷胡须捋捋困晏觉;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姆抱,阿姆……”一首童谣未唱完,便身入大海。
小霞年纪最小,年方十四,是最后一个被投大海的女子。她在死前说道:“梦鱼大哥,其实我也很欢喜你的,只是小翠姐不让我说。眼下她已经死了,我也便好说了。梦鱼大哥,小霞也想嫁给你。”
梦鱼点头哭笑道:“好!好!梦鱼大哥都知道的,来世也娶了你!来世……来世……”忽地真气全部涌入膻中穴,如何也引导不出,心口大痛,又晕厥过去。
忽地一滴水珠砸落,紧跟又是一滴,一滴一滴连绵不绝起来。梦鱼恢复意识,怆然笑道:“王八羔子的,又来请你老子吃尿么?”却觉那水珠入口甘甜,便睁开眼来,只见那些倭寇在远处手舞足蹈,并未解手于他身上。
原来是下起了雨来。老天终于下雨了,只是迟了半个时辰。
那船上仅剩的五六个倭寇拿着木桶接雨水,一面接水,一面载歌载舞。他们唱的东瀛歌谣,梦鱼觉得有些耳熟,忽然想起,他听过这首歌,就在那遥远的竹林里,水迷离曾唱与他听,或是为她自己而唱。
梦鱼忽也放声高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心神激荡,再度昏死。
梦鱼醒来时,却是躺在了船尾楼舱室的板床上,身上并无束缚,床对面有张矮桌,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和一碗鱼片。梦鱼坐起身来,傻傻一笑,道:“原来是一场梦。小翠,曹夫人,阿莲大嫂,小喜,小霞,不过都是我的一场梦。”便要下床走动,却觉右腿剧痛,难以支持身子,摔倒在地。
腿,原来真的断了。小翠、曹氏等人,原来真的活过,只是现下死了。
梦鱼凄苦笑道:“也许没死呢?也许她们还从未见过我,还不认得我,我这便找找她们去。”顺着地板,向外爬去。经过长长走道,爬至甲板上。风和日丽,涛声依然,樯帆鼓动,船驶如箭,似乎一切美好,只是缺乏生气。甲板上凄凄冷冷,只一个东瀛浪人立于桅杆上的瞭望台。梦鱼不去睬他,径往甲板下的底舱爬去。
幽暗的底舱过道里,还残留着一些血迹。梦鱼看着那些血迹,暗叹一声,耳中传来小翠那句:解了一时之困,却招终生之苦。不由一声苦笑道:“解不解困,都招苦恨。”继续往前爬去,却见底舱那扇门是开着。
爬入底舱,只见人影憧憧,众女子齐在,一个未死。小翠跑上前来,淡淡一笑:梦鱼大哥,你回来了?梦鱼回笑道:“回来了,不走了。”小翠俯身要扶梦鱼,却如何也扶不起来,又是笑道:梦鱼大哥,你怎么那么沉了?梦鱼笑道:“梦鱼大哥杀过人了,心沉了,身子便也沉了。”小翠收笑道:杀人可不好呢,梦鱼大哥以后别再杀人了。梦鱼点头道:“是,再不杀人了。”说着,倚墙坐起。
曹氏在一旁笑了半天,忽道:梦鱼公子,你可要保重好身子,将来或有许多人要得你的帮助。梦鱼道:“多谢曹夫人关心。只是小生连你们也保护不了,还能去帮助谁?”阿莲笑道:梦鱼大侠又说笑了,你不是保护我们好好的么?小喜也道:梦鱼大哥,谢谢你!小霞道:梦鱼大哥,我有话想跟你说。红绣笑道:这些丫头,见了翩翩公子,便有说不完的话!
梦鱼笑着笑着,转而为哭。小翠道:梦鱼大哥不哭,小翠下辈子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翠说完这句话,便消失不见了。紧接着,曹氏、阿莲、红绣、小喜、小霞等等众人,也一一消失不见。
梦鱼叹道:“死了,全死了。”哭了半晌,又道:“说过同生共死不独活,便要做到!”趴回地上,往舱外爬去。
这一路爬行甚为畅通,直到甲板舷边,也不见一个倭寇。梦鱼探头船外,见波涛滚滚,拍打船舷,忽觉人生也如浩海行舟,顺风逆风、上下浮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时怆恨交加,不禁吟道:“身世浮沉雨打萍,零丁洋里叹零丁!”正是一代名臣英雄文天祥的诗句。随即又摇头苦笑:“文山先生死如泰山,子非梦鱼却要死如鸿毛了。”
碧波之中,忽地映现曹氏面目,苦苦劝慰梦鱼莫要轻生。梦鱼惨笑道:“大丈夫岂能食言而肥?同生可以,共死不能?况且我这条江湖之鱼,流入大海,安有不死之理?”说罢,身子往前一翻,滚落大海之中。
梦鱼落海之际,恰有浪头涌来,将他往船舷上重重一推,人船相撞,顿时头破血流、肢体僵痛,连本能的求生挣扎之举也做不出来,径直往下沉去。可沉了仅丈许深度,就被一样物事挡住。不过即便不再下沉,用不了许久,梦鱼也要淹死。只是那样物事却往上升起,一霎那间,就将梦鱼擡离海面。
梦鱼连咳带吐,排出不少海水,却见自己身处网中,几条海鱼在他身上扑愣,不由哈哈大笑:“好一条自投罗网之鱼!”
原来倭寇一早便在此舷边撒网捞鱼,只是人手不足,不再看管,撒好网后便去忙其他事了。梦鱼心神恍惚爬来,也未注意船栏上挂有渔网钩绳,从船栏下翻身落海时,恰巧坠入渔网中。那大副眼尖,在舵室里便远远瞧见了梦鱼爬向舷边,猜测他欲自尽,忙拔腿飞奔过去阻拦,却慢了几步,梦鱼先行坠海。跑到船栏边时,又见网绳抖动,推测梦鱼是落入网里,忙喊人收网,梦鱼果在网中。
那大副令手下将梦鱼又捆绑起来,丢入甲板下的底舱之中,再重新装锁锁住舱门,将其关了禁闭。
梦鱼在黢黑舱室中浑浑沌沌,倒也不感寂寞,只觉小翠等众女子围在他的身旁,不停与他说话。小翠道:梦鱼大哥,你不能死的,你若死了,就没人记得小翠了。梦鱼笑道:“梦鱼大哥一死,便来阴间与你作伴,还用什么记得?”扭动身子,要以头撞墙,却如何使不出力来,要运真气使力,又觉丹田中飞出千万根银针,在体内乱跑乱扎,滋味简直生不如死。曹氏又道:孟公子,你还是歇一会儿吧,要晓得忍辱负重,能屈能伸,那韩信不也先受胯下之辱,后助汉高祖平定天下?梦鱼叹道:“小生才疏志微,毕生心愿是与她厮守偕老,又焉能与千古名帅淮阴侯相提并论?”小霞道:梦鱼大哥不要妄……妄……小翠笑着接道:不要妄自菲薄。小喜也道:梦鱼大哥只要度过这一难关,将来必定……
舱门忽地开启,射入几缕灯光,将小翠等众女子照得踪影全无。进来一个倭寇,一手持灯,一手持碗,碗里几片生鱼肉。那倭寇蹲到梦鱼眼前,将灯碗放在地上,拿起生鱼片,要喂梦鱼。梦鱼紧闭双唇,打算绝食自尽。那倭寇一手捏住梦鱼双颊,使梦鱼不由自主张开唇齿,另一手便将鱼片塞入。梦鱼吐出鱼片,却趁机一口咬住那倭寇手指,心里想道:“便是这只手将小翠投入大海的!我若不咬断它一根手指,枉为人夫!”
那倭寇又惊又痛,挥起另一只拳头对着梦鱼顶门乱捣。梦鱼只觉快而不痛,齿上力道反增强了,忽地牙齿一硌,竟已咬到了指骨。那倭寇痛得小便失禁,心中大急,便抄起地上瓷碗,往梦鱼后脑上砸落。后脑乃头骨最软之处,稍有撞碰,亦有性命危险。梦鱼经此一砸,顿觉天旋地转,双眼发黑。便在此一瞬间,丹田一股真气又自行蹿出,涌上头部,正是“阳清神功”的护体功效起了作用,保住了脑骨,仅头皮受伤出血。梦鱼得真气助力,牙关一合,便将那倭寇手指连筋带骨齐齐咬断。那倭寇杀猪般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梦鱼体内真气由头部回落躯干,五脏经络又如针扎刀割,忍不多时,也晕厥过去。
待醒来时,真气复归丹田,身体不再疼痛,却见舱内灯火幽幽,壁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盏油灯。而那断指倭寇已不在舱里,地上却摆着两只碗,一碗鱼片,一碗清水。梦鱼推想是那大副见那倭寇送餐迟迟不回,便亲自下来底舱,见到二人昏晕,便将那倭寇带离,又留下了水食灯盏。
梦鱼轻唤两声“小翠”,小翠不肯出现。又唤两声“曹夫人”,同样不肯出现。又唤了其余女子,谁都不肯现身。梦鱼长叹一声,阖了双眼,蒙蒙睡去。不知沉睡多久,肚中大叫使他醒转。他看了一眼食物和水,只觉更加饥渴。可打定了绝食自尽的主意,岂能反复无常、半途而废?又挨了半晌,只见灯光愈来愈暗,耳中响起嗡嗡之声,梦鱼一笑,心想:“大限将至。”算来他已有两三日滴水粒米未进,加上之前的一段时日严重脱水,以及后来的内外伤痛与溺水,身体已耗光了最后一丝精力,再过得片刻,便能与众女子相会阴间。
却在此时,小翠的声音轻轻飘来:梦鱼大哥,你不能死,你这一死,我们岂非白死了?何况,你就不想再见一面水儿姐姐么?
梦鱼喃喃道:“水儿,水儿……”扭动身子挪到水碗边上,看了一眼碗中之水,道:“水儿。”便凑唇至碗沿上,将水全部喝光。又道一声:“水儿。”便用牙齿咬住一旁碗中的生鱼片,再用舌头卷入口中,嚼了两口,吞咽入腹。喝了一碗清水,吃了一碗鱼片,灯光重又放亮,耳中嗡嗡声也消弭。只是从此以后,小翠、曹氏等人,再也不出现了。
梦鱼精力稍稍恢复不久,又有另一个倭寇送来水和食物。此回梦鱼不再与倭寇或自己较劲,直接将水食吃个精光。那倭寇面无表情,收了空碗就走。又过三四个时辰,又有吃食送来,梦鱼毫不含糊吃了。如此吃了四五顿,精力渐盛。只是他始终被麻绳捆缚,横倒在地,腿断未愈又无法站立,小解便只能洇污了裤子。待要大解,只好强忍至那送饭倭寇来时,由倭寇解裤搀扶,再背抵舱壁,就地排出。
这般与粪尿同眠、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日,那大副领了两个倭寇来,将梦鱼带出了底舱。登上甲板的那一瞬,梦鱼睁不开眼来,泪水从眼角直溢,耳中却听得海涛声夹着喧嚣人声。片刻后,缓缓睁开双眼,只见大船已停靠在了某个港湾,一条长长的木制栈桥连接大船与港口。
梦鱼暗叹一声:“到东瀛了,不知她会否现身。”远眺海港,只见港中的东瀛建筑与中华故国的建筑大体相当,又略有不同,具体差异何在,他眼下浑浑沉沉无法分辨,况且他也毫不在乎,他只想尽快找到水迷离,要一个你死我活的结果。他持着这般想法,就不再关注建筑景物,只往那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搜寻。却见那些东瀛百姓的穿着与浪人颇为相似,只是更整洁些、更鲜明些。从面目来看,他们倒与中华百姓相差无几,只是个头大多矮小,故名倭人。梦鱼一个人一个人地寻找过去,寻了半天,可人海茫茫,又如何寻得见水迷离?
梦鱼想道:“在双屿港时,那卢伯说还要载客回去,自然是载她回去了。如此推算,她就算要回东瀛,也要晚于我出海,晚于我抵达东瀛。我且耐心等候,即便东瀛不是她故乡,她所属组织在此,终归也要回来露面的。”
那大副忽然转身,面向梦鱼深鞠一躬,道:“私,任务,完成。阁下,一路辛苦了!”态度极为谦恭,却未将梦鱼解缚。
梦鱼冷笑一声,不予理会。那大副又对一个倭寇下令几句,那倭寇便顺着舷边绳梯下了大船,沿着栈桥摇摇晃晃跑去。那大副又嘬一声哨,远远飞来一只信鸽,停于他举起的肘弯处。随后,他又转身对梦鱼道:“稍等。”
等了半个时辰,却见岸上远处尘土飞扬,跑来长长一队士兵,约莫两三千人。领军之人身披铠甲,骑着战马,远观甚是威武。这队人马进港后,列队于广场中,东瀛百姓则纷纷找屋子回避。片刻后,海港中便只见军人,不见百姓。
在船上,那大副对梦鱼道:“凤凰将军,亲迎阁下。另,私,将军麾下,贱岳七本枪之一,名,加藤嘉明。私,将军特派,邀请阁下。”
梦鱼闻听此言,大吃一惊,他曾听行商海外的朋友说过贱岳七本枪的名头。这贱岳七本枪,乃是凤凰夜卿麾下战功最为卓著的七名武士,为凤凰夜卿一统东瀛立下过汗马功劳,是东瀛人人景仰的七个英雄人物。不料这大副居然是其中之一,那么他在暴风雨中所展现的镇定无畏,以及平日里那些冷酷又律己的行为决定,便也全说得通了。
加藤嘉明又道:“阁下,请,下船。”终是为梦鱼解了绑缚,只是有一个倭寇手持鸟铳,在后瞄准梦鱼,以防梦鱼忽然动武发难。梦鱼虽知晓了加藤嘉明的名号,但因此人杀了小翠等众女子,仍是恨他至极,自然也不会尊重他了,便仍不理睬,径自瘸着刚刚伤愈、已能行走的右腿,顺着舷绳下船去了。
梦鱼踏上栈桥,感到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原来远航之人习惯了船浪颠簸,反倒不适应平稳地面了。待他站稳不晕,便从栈桥走去海港陆地。那率领大队士兵的将军已在栈桥外三四丈处下马等候。只见他身高不足五尺,身形羸瘦,面生长毛,貌似猢狲,但这么一个长相奇丑之人,却站姿笔挺,不怒自威,使人只见一眼便小觑不得。
那人向梦鱼走来,步伐矫健沉稳。至距梦鱼三四尺时,驻足立正,却也不擡头与梦鱼视线相接,目光仍平平打在梦鱼胸口上,微鞠一躬,道:“我乃大东瀛关白,凤凰夜卿,恭迎中华国百晓生子非梦鱼先生,莅临敝国。”
梦鱼见那凤凰夜卿居然会说中华语言,虽咬字不准,但辨意不难,比那加藤嘉明只会说些中华字词要好交流得多,便开口问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问水迷离在哪儿?”
凤凰夜卿微微一震,不想这子非梦鱼竟如此无礼,寻遍整个东瀛国,也无一人敢如此与关白说话,但转念一想,这子非梦鱼才识无双,心高气傲也属正常,便毫不动怒,回梦鱼道:“我义女仍在中华,尚未回国,还请先生好整以暇,静待她归。”
梦鱼又是大吃一惊,不想水迷离竟然是东瀛第一人的义女,那么她果然不是中华人,而是东瀛人,那她来中华的目的又是为何?若说只是为了骗他子非梦鱼来东瀛,那水迷离应该一道回来才是。而她那一口流利的中华官话,绝不会是吐字不清的凤凰夜卿所能教的,那么却又是谁教她的?
梦鱼有太多疑惑,却也不急于询问,因他知那凤凰夜卿绝不会回答。所有谜底,还得着落在水迷离身上。于是他想问水迷离何时回东瀛来,刚要开口,却听海面遥遥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臭嘴巴!”

作者简介:吴荣,男,上海人。著有长篇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垮掉》;中篇小说《骨冷秋梦》、《永恒的记忆》。
《禁区风云录》是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这部小说人物众多、性格鲜明、故事背景复杂、情节跌转、语言风趣。可见其写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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