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娃子

                   

                    毛娃子

毛娃子不姓毛,剛出生時渾身的胎毛很長,整個兒看起來就是一個長毛娃娃,於是大家都叫他毛娃娃,因他是男娃,大點了,毛娃子就成了他的名,直到上學老師點他名時大家才知道的他的大名叫高強。毛娃子學習不好,上了兩年學還是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不過老師同學都叫他高強。後來,毛娃子搶喫同學的饃饃,老師告訴他爹,他爹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再後來毛娃子再也不去學校了,至此,大家又叫他毛娃子,這一叫就叫了幾十年。

毛娃子爹媽是姑舅兄妹,那個年月裏,窮人家的孩子說親不容易,毛娃子爺爺奶奶看毛娃子爹媽倆人年紀相當,悄沒聲地與毛娃子外奶外爺合計了合計,把兩個不滿十六歲的娃兒關進了一個屋子,就算是成親了。

一年後,毛娃子出生了,脊背上、臉上的胎毛約摸有一寸長,皮膚皺皺巴巴的,紅紅的,毛娃子像根紅柳棍棍,哭起來像貓叫,直到第七天才睜開眼睛。毛娃子爺爺奶奶可稀罕這個孫子了,走到哪裏都不忘說有孫子了,別人聽了或撇撇嘴或是意味深長地一笑。

三個月過去了,毛娃子爺爺奶奶怎麼逗他都沒表情,哭了時給他點麪糊糊就好了。別人家的六個月的孩子都會坐了,毛娃子連身都不會翻。別人都說九個月的孩子就會爬了,毛娃子還是一動不動,只會喝麪糊糊,拉完屎也不會哭一聲,偶爾能聽見他的貓叫一般的哭聲。兩歲時,從外面來一個郎中,看了看勉強能翻過身的毛娃子,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走了。三歲時,毛娃子爹幹活回來看見直愣愣坐在炕上的毛娃子嚇了一跳:“媽呀!”一聲,趕緊叫毛娃子媽,“娃他媽,毛娃子會坐了!”隊裏的人聽說毛娃子會坐了,個個像看稀罕物件一般把毛娃子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毛娃子爺爺奶奶外奶外爺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四歲時,毛娃子會走路了。

五歲時,毛娃子能含糊不清地叫聲“媽媽”了。

六歲時,毛娃子才清楚地叫了聲“爹”。

七歲了,毛娃子爹看着其他與毛娃子差不多大的娃娃都去上學了,與毛娃子媽商量,讓毛娃子也去上學。毛娃子爹把毛娃子領到老師跟前,看着這個比別人家娃兒矮半個頭、吮吸着手指頭、胸前溼了一大片的尕娃子,老師悄悄地嘆了口氣,對毛娃子爹說孩子太小了,明年再來吧。毛娃子爹看着直流口水的毛娃子,幫他提了提褲子,帶着他回家了。

第二年,毛娃子爹帶着毛娃子來找老師,老師對着毛娃子豎了一根手指頭,問道:“這是幾根手指頭?”毛娃子從嘴裏取出手指頭,悶聲答道:“雞爪子。”老師搖搖頭,把毛娃子安排在了第一排。

毛娃子上學了。

課堂上,老師教孩子們漢語拼音,老師張大嘴巴:“啊-–”其他同學張大嘴巴跟着念:“啊-–”毛娃子不張嘴。老師單獨教毛娃子:“啊–-”毛娃子還是不張嘴。老師拍拍毛娃子的脊背,毛娃子張大嘴巴,漏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嘿-–嘿-–嘿––”老師用黑板上的田字格教娃兒們寫字,其他娃兒跟着老師在自己的田字格本上寫字,毛娃子“嘿––嘿––”地滿教室轉悠。老師手把手教毛娃子寫字,毛娃子嚎啕大哭起來,乘老師不注意,他狠狠地咬了老師一口。

冬天了,娃娃們把自己家的饃饃拿到學校擺放到火爐板上,老師邊上課邊給孩子翻烤着饃饃,下課了,饃饃被烤得黃愣愣的,帶着一股焦香味兒,孩子們圍着火爐邊喫着自己的饃饃邊“擠窩窩”。毛娃子也有饃饃,老師也會給他翻烤饃饃。下課後,老師專門把他的饃饃送到他的手上,毛娃子要麼不接去搶其他孩子的饃饃,要麼把自己的饃饃扔到火爐子裏。有一天,老師遇見了給毛娃子送書包來的毛娃子爹,說到了毛娃子不喫自己的饃饃搶其他孩子饃饃的事。回家後,毛娃子爹狠狠地打了一頓毛娃子,自那以後,毛娃子總是乘他爹離開後又原路返回了家,老師找毛娃子爹談話,一次……兩次……毛娃子爹再也不送毛娃子來上學了。

毛娃子上了兩年學,老師沒聽到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書本發下來後就被他撕扯成紙片片扔了,試卷上的名字一直都是老師幫着寫。

毛娃子輟學了。

輟學後的毛娃子無所事事,跟着媽媽幹農活,但毛娃子總是不會聽話,他媽讓他薅草,他把苞穀苗全拔了;媽媽教他認莊稼,他從來都分不清楚向日葵和蒼耳;媽媽教他割草餵羊,他把羊羔子趕到水渠裏被水沖走了。毛娃子爹會木工活,有一身的力氣,到處替人打傢俱、修房子,看着不能幫媽媽的毛娃子,就邊幹活邊帶兒子見世面,沒想到兒子沒學到他的手藝,卻學會了抽菸喝酒,毛娃子爹又一次打了毛娃子。毛娃子睡了幾天後再也不出門了,喫飽了睡覺,睡醒了再喫。

幾年後的一天,毛娃子爹給人上大梁時,踩空了腳,一頭栽到了地上,再也沒起來,最後給他穿衣服的人說他眼睛睜得老大。

毛娃子爹走後,毛娃子媽呼天搶地了幾天後又帶着毛娃子上地幹活了,只是再也沒以前那麼耐心地教毛娃子了,時不時的,人們都會聽她罵毛娃子:“勺子,這是燕麥,不是小麥,笨死了!”“勺子,去割草餵羊!”“勺子,就能喫飯,還能幹啥?”……

毛娃子媽是我母親的一個遠方親戚,至於咋來的親戚關係母親也說不上來,母親見了毛娃子媽就叫他姑媽,自然,毛娃子管我媽叫大姐。母親不知道讓我怎麼稱呼毛娃子,就隨便安了一個名頭……舅舅。看着這個傻了吧唧、髒兮兮的、比我還小我的人,我十萬個不願意叫他舅舅,無論母親怎麼勸我,我硬是與別人一樣叫他毛娃子,沒奈何,母親只好隨我,告訴我不要像別人一樣欺負毛娃子就行了。

也不知道怎麼的,毛娃子很少聽他媽的話,倒是非常聽別人的話。這個說:“毛娃子,去拔點草把我家的羊喂喂。”他扔下飯碗就走了。那個說:“毛娃子,我家地裏的草長滿了,明天給我薅了。”天不亮,毛娃子就已經在別人地裏除草了。

毛娃子媽比我大不了幾歲,早幾年前就見她滿頭的頭髮已經花了。每次去孃家,我都見她佝僂着身子要麼從母親家端幾個饅頭回家去,要麼見她提着一包衣服出門,又或是坐在我家大門口扯着嗓子罵他兒子。每次見她,她都穿着被我淘汰的衣服,我瘦而高,她沒我高但比我胖,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把自己塞進我那些衣服裏的,圓滾滾的身子被勒得一圈一圈的樣子讓人看着非常地擔心。

前年十一時,我與母親在院子裏閒聊,只見毛娃子趿拉着一雙看不出啥顏色的拖鞋走了進來,臉漲得通紅,半裸的肚子上下起伏,用手比劃了半天從嘴裏擠出幾個字:“我媽尿炕了。”母親一聽這話招呼了父親一聲小跑步走了,毛娃子一屁股坐到了我家院子裏。晚上,母親回來了,嘆息着告訴我,等她跑到毛娃子家時毛娃子媽身子已經涼了,是她幫着合上眼的,屎尿糊了一炕。她回來時毛娃子還沒回家,不知道跑哪去了。

毛娃子媽也走了,沒人管毛娃子了,毛娃子自由了。他把家裏的的小麥全部換成了麪粉,又把麪粉送進了小飯館,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媽給他存了好幾年的糧食被他騰空了。毛娃子不會種地,隊長見他可憐,做主把他的地租給了鄰居,不多的幾個租金經不了毛娃子倆月的胡花亂銷,左鄰右舍們便東家的饃饃西家的米湯接濟着毛娃子,但是,日子長了,誰也受不了啊。

今年過年時,母親提起了毛娃子,說是年前他被一輛車拉走了,臨走時他穿得倒是蠻幹淨的,應該是被哪個好心人接走了。母親笑道,毛娃子爹媽總算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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