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狐

知道世上有狐狸,是邻居阿婆坐在自家门墩上,用眼神指着路口一个窈窕的女人对三婶说:

“你看,那个狐狸精又出门了。”

那是个漂亮的女人,至少她的衣服总是那样的鲜亮。不知道为什么,邻居阿婆常用狐狸精称呼她。是她会变成狐狸,还是她就是狐狸变的?我们几个小不点,也会偶尔的窃窃议论。

像我们这群无学可上的孩子们,总爱成帮结队的在村里游来游去;这段时间,跟着村里派出的几个劳力看热闹。他们由民兵连长带头,主要是挖掘古坟,把坟墓里的棺材板运回队部,请来木匠做橱柜,然后把民兵打靶用的枪支,锁在这些橱柜里。

遭到挖掘的老坟应该是无后人看护的吧!我们这些小孩子,尾巴样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看他们用铁锹掘开深藏荒草下的土堆。有的坟墓里会挖出数不清的长虫,他们用擡筐,一筐筐的把长虫擡走,捡出能用的板材,把挖出的白骨及瓦罐再丢入坑内,重新用土填平。在那时,大人们都不去想对先人的尊重,何况是我们这些个玩土坷垃的小孩子。胆大的也会用木棍挑起一颗头骷髅,在孩子们中间唬来唬去。

第一次见到狐狸,是在一个失却年代的老坟里。当时那个老坟的坟头,不过是不起眼的很小的一堆土,在坍塌的一角还有动物进出的洞口。民兵连长蹲在坟前抽了三代旱烟,对大伙说:

“这个坟,老着哩!”

“要不,咱先发点钱粮再开挖。”一个年长的白发老汉有点胆怯。

“弄那个干啥,人都不知道死了几百年了,哪来的鬼魂,”民兵连长说,“挖。”

只挖几锹土,洞口就传出不安的声音。人们停下手中的工具,弯了腰低头细听,里边有吱吱地叫声。

“不会是有刺猬吧?”一个年轻的汉子疑惑地说。

那个胆小的老汉躬身听一会,又用鼻子深吸洞口散出来的凉气:“不是刺猬,有骚味,像是狐狸。”他直起腰来又肯定地说:“是一窝狐狸。”

不一会的功夫,两大五小赤色狐狸被囚在了笼子内;它们惊恐的在笼子内转来转去,火红色的皮毛甚为好看。小孩子们用树枝挑逗着它们,没有人在意这一家绝望的眼神。

这就是狐狸!我感觉非常的好奇,一下子就联想到阿婆常说的那个漂亮女人。狐狸,狐狸精,漂亮女人,我不清楚她们是怎样的一个联系。

当我知道狐狸一家成了挖坟人的美味时,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并未引起一丝的悲悯心。事情也并没有这样结束,“惹到狐狸精了!”邻居阿婆时常这样说民兵连长。

原来民兵们在大坝下打靶时,枪法及准的连长打出的最后一颗子弹没有了去向。不过,人们也很快得到消息,在坝外的棉花地里,连长家的大黄狗被一颗飞子打死了,这颗飞子正是连长打出的最后不知去向的那一颗。人们想破脑袋都不能解释,那颗子弹怎么会飞到坝外,且拐了九十度的弯要了连长家大黄狗的命。

“狐狸精作怪。”我相信了邻居阿婆的话。

事隔几十年再次见到狐狸,是在南国的庄园里。我与妻子在露台喝上午茶,已是十点的光景,橘子树在未散尽的晨雾中渐渐清晰起来,当我们的目光追逐低空盘旋的牛背鹭时,妻子指着附近一颗百年香樟树:“你看,树下有人,像是提了东西,不会是摘果子的吧?”

待我走近,才认清是前几天请来的夫妻工人,专门做果树嫁接工作的。不过,她们的手中确实提了两只鱼鳞袋子。

“里边装的什么?”我问。

“刚捉的狐狸,三只,跑了一只。”男人十分得意又有点惋惜地回答。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他们带走:“那是我们放养的。”

“放养的?”女人反问,眼里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是,有六只,养了好几年了。”我的语气不容反驳,且蒙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忽觉世间好玩,莫过睁眼说瞎话。

“不好意思,”男人腼腆地笑笑,“那就还给你们吧!我以为是野狐。”男人虽是狐疑,但也无话可说。

从男人手中接过装狐狸的袋子,向前走出几十步,解开袋口,我把两只狐狸放开。还是红色的狐狸,如我小时相见的并无二般。它们慌乱地跑出几十米,停下逃生地脚步,回头望我一眼,消失在杂草丛中。

先前从未见过它们,但我很快就猜出它们的住处。就在与我相邻的不远处,有一块突兀的磐石,那下边有动物出没的痕迹。过去我一直认为是老鼠们的老窝,现在才知道是狐狸的洞穴。

附近村庄的一个瘦高挑老年哑巴,以捕蛇为生,经常来橘园转悠,我们也不好说他什么。园中的蛇被他抓走了,吃果子的老鼠也就渐渐的多起来。老鼠多了,狐狸逐食而来;与我们相邻这么久,庄园内散养的鸡并未丢失过;它们以鼠为生,从不打扰我们,如此看来狐狸还是通人性的。

那天晨起,透过纱窗看到一只红色的狐狸,叼着一只幼崽守在门外的路口。这么奇怪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当狐狸断定我正走向它时,它把幼崽放在路中央,低下头,轻轻地舔舐幼崽;待我临近,迟疑着望我一眼,慢慢地转身,拖着那条毕生谦卑的尾巴,由缓渐快地消失在园林。

那天我救了它们,可能觉得无以为报,就把幼崽叼来送给我。多么可爱的一只出生不久的幼崽,萌萌的叫人心生怜悯。当我把幼崽给它送回去时,实际上多疑的狐狸一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了,这是我第二天去看小狐狸时才知道的事。那只幼崽抖动着弱小的身子,不停地发出吱吱地叫声。

在我们所接受的有关狐狸的信息里,早已把狐狸钉在不道德的十字架上,特别是当女人粘了狐狸的气息,声誉已经轻的不及毛发了。赤狐又名草狐,正如草的命,生死都是那样的轻,没有人悲悯狐死首丘的哀怨。或许这就是眼前小狐狸的宿命吧!当它以啼声向这个世界宣示时,人类早已侵占了它的家园。而它却不懂得自己,已经是无以立足的弃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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