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風雲錄 第六章(迷離)

夢魚只聽得“嘭”的一聲火藥炸響,又見眼前青煙一冒,便有一條玉臂將他攔腰抱起。他正自欣喜,那玉臂卻又將他一拋而出。他正自驚懼,那玉臂又在半空之中一把揪住他的腰帶,接着又是一拋。
夢魚大喊:“仙女姐姐,你不能把我當繡球呀!”
那舞姬輕喝一聲:“住嘴!”
夢魚:“也是,我若不住嘴,引了人來,我便要落入青龍玄武之手。與其落入旁人之手,不如讓朱雀立一大功!”
那舞姬一驚,卻也不多言語,也不再拋擲夢魚,將他橫提着飛奔。約莫過了片刻,那舞姬奔至一匹白馬之前,將夢魚橫置於馬鞍之後,使他肚腹貼着馬背,首腳垂於馬身兩側。那白馬輕輕嘶鳴一聲,也不提足甩臀,乖馴得很。
夢魚讚道:“好一匹‘照夜玉獅子’!通體純白,毫無雜質,確是配得起仙女姐姐呢!”
那舞姬冷哼一聲:“你倒識貨!不過用來馱你這個淫賊,卻是糟蹋它了!”
說着便翻身上馬,引轡而行。
此馬確是了得,奔跑之下竟不如何顛動,夢魚橫趴在馬背之上便也不覺如何難受。只是他略覺無聊,便對那舞姬道:“仙女姐姐,我肚子難受,剛大喫大喝了一通,眼下又被馱於馬背,首口朝下,恐怕再顛得幾顛,便要吐了。我吐一吐倒不打緊,就怕吐得有氣無力,穢物吐得不遠,全吐在了馬身馬腿上,倒是要糟蹋了它這一身雪毛。”
那舞姬驚道:“你敢!”
夢魚見那舞姬惜馬,便也不逗她了,忙道:“我忍着不吐便是,仙女姐姐莫慌!”
又拍拍馬屁股道:“小白,你也莫慌!”
那舞姬“咦”了一聲,似有疑惑,卻未開口相詢。
夢魚微微昂首,只見兩旁市街在眼前飛速掠過。大約過得半柱香,便到了城門口。只聽得幾個守城門的衛兵叱問道:“何人不守宵禁律法,半夜即要出城?”只喝了三兩聲,忽然全沒了聲息,卻是被那舞姬用暗器打得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
夢魚讚道:“好一招‘飛杯奪命’!只可憐這幾個士卒平日定然貪杯,卻至死也不知自己是命喪酒杯之下呢,可見貪杯不僅誤事,尚有丟命之禍!方纔仙女姐姐伏於地面,用筷子只擲那小刀姑娘的手背,而不擲她的腦袋,卻是手下留情了呢!”
那舞姬冷哼一聲,也不作答,翻身下馬,去將城門開了一道口子,又返身上馬,駕馬出城。
那照夜玉獅子馬一得出城,跑上了曠野大道,才真正大展神威,邁開了四條長腿,如離弦之矢般飛躥起來。夢魚終歸感覺到了顛簸,怕被甩落,雙手緊緊抓牢馬腹上的馬毛。那舞姬回頭察看了他一下,忙道:“你別抓痛了它!”
夢魚稍稍鬆手,道:“不能抓馬,便只能拽住仙女姐姐了,否則夢魚這一摔落,變成了死魚,就全無用處了。”說着,果然就伸了一隻手去拽住那舞姬衣衫。
那舞姬大怒:“你!你!怎地如此下作!”
夢魚便又鬆了手:“抓馬不行,拽人不行,那便摔下去罷了!”說着往馬尾處挪上一挪,果真就要掉下馬去。
那舞姬反手抄住夢魚衣衫,又將他提了回位,同時稍稍拉了繮繩,使馬放緩了速度。夢魚感覺踏實一些,便不再作怪。又乘馬奔跑一陣,便由大道轉入一條林蔭小徑,兩旁蔥蔥郁郁一片竹林。
夢魚彷彿想起什麼,忽地大喊大叫:“哎呀糟糕!小毛!小毛!”
那舞姬本不大理睬夢魚,見夢魚如此着急,不禁好奇心起,問道:“什麼小毛?”
夢魚:“我的跛腳驢啊!你的小白如此神速,我的小毛如何追蹤得上?”
那舞姬不由輕笑一聲,道:“你怎麼曉得我的馬叫小白?”
夢魚:“小白長得那麼白,必然是叫小白,而不會叫小黑。就像仙女姐姐長得那麼美,必然是叫仙女姐姐,而不會是叫鬼婆姐姐。”
舞姬:“你又未見過我面目,如何曉得我美?”
夢魚:“窺一斑而知全豹。仙女姐姐嘴角勾魂攝魄,下頜婉軟如玉,眼眸碧波流轉,身姿聘婷婀娜,便是額頭雙頰被面具遮擋了,也掩蓋不了姐姐的天仙之容!再聽姐姐聲音如翠鳥啼鳴,又似溪水潺湲,擁有如此好聽聲音之人,又豈能不貌美如仙?這就好似小白,只見它這般俊美長相,便能知其步伐矯健!”
舞姬:“我早就曉得你淫賤脾性,卻還睬你這許多廢話!”頓一頓,又道:“不過你誇小白的話,我倒愛聽!”
夢魚探頭朝馬腹下看了看,道:“你的小白是母的,我的小毛是公的,驢馬雖不同類,卻能生個騾子。況且,小毛小白這兩個名字也般配得很呢!”
舞姬一怔,急道:“你!又佔我便宜!”
啪的一聲,回手打了夢魚一記耳光。夢魚也是一怔,接着臉龐火辣辣地疼,便生氣道:“打人作甚?我說什麼佔了你便宜?我在說牲口呢!公驢母馬產馬騾,公馬母驢產驢騾,鄉下城裏常有之事,我卻說不得麼?我也沒說要讓你的小白委身於我的小毛,只是說了二者名字般配,你就兜頭一記耳光打來!”
舞姬卻不睬他了,引馬沿着竹林小路緩馳而去。夢魚也不問她要去哪兒,只盯着兩旁掠動的竹竿發呆。其時正值中夜,一輪皓月當空,照得那舞姬一頭秀髮隱隱泛青。白馬迎風而馳,那縷縷青絲便也隨風而舞。
隔了一會兒,夢魚忽道:“好香!”
舞姬回頭道:“又要討打?”
夢魚:“我討什麼打?我說這竹林好香也要捱打?莫非在你眼裏我是淫賊,我便說什麼都是污言穢語?”
舞姬:“難道我方纔還打錯你了不成?且不管你別的,就是你這副油嘴滑舌,我就瞧得生氣!”
夢魚:“唉!我哪裏油嘴滑舌了?我全部身家不過兩吊銅錢,又如何能喫得油嘴滑舌?僅剩的值錢物事,也便是小毛了,如今被你這一劫持,連小毛也丟了,不知它會否被人宰了喫去。”
舞姬:“我倒要問你,你大名鼎鼎百曉生,爲何會騎一頭跛腳驢?你朋友衆多,隨便問誰要一匹馬,還會要不到麼?”
夢魚:“騎了小毛十一年,便捨不得換坐騎了。我最初見到小毛時,它便是跛的,也不知如何跛的,大約是被如歌那黑心老闆娘給累跛的。”
舞姬:“你還認得如歌客棧的老闆娘?”
夢魚:“自然認得。我的小毛,便是問她要來的。十一年前,我還不是百曉生時,偶然投宿在如歌客棧,那會兒我不曉得那是家黑店,夜裏便睡得死沉。一覺醒來,卻發現全部家當,包括一堆書籍、半兩碎銀、幾十個銅錢,全部不翼而飛。我自然是要去找那如歌老闆娘理論,她論不過我,卻要塞給我幾十個燒餅路上喫。她怕我沒了錢財餓死路邊,她要良心不安。我偏不要她的燒餅,只要我的家當。她不肯還我,我便徑自上路。我就是要餓死自己,叫她良心不安。她卻不讓我走了,要好酒好菜招待我,說是我路上若真餓死了,餓死之前起碼也喫過一頓好的,不算太冤,她良心上也就沒那麼過不去。我說不喫她的酒菜,堅持要兩袖清風、飢腸轆轆地上路。她卻自說自話牽了一頭驢出來,說這頭驢崴斷了腳脖子,不中用了,不如做成紅燒驢肉來補償我。那頭驢便是小毛。小毛一聽要宰了它紅燒,就流下淚來。我見得心酸,也流下淚來。那如歌見我和小毛哭了,也就哭了起來,一面哭還一面罵她那個負心漢。我當時不知她那個負心漢早已被她殺了,還幫她一塊兒罵。罵了哭了半晌,我說這頭驢也不用做成菜了,就當成坐騎補償我吧。如歌一想也成,就把小毛贈與了我,又覺得我和她一起痛罵了她的男人,也就成了她的朋友,便把我的家當也一併還了我。”
舞姬掩嘴偷笑一下,即刻又沉下臉道:“怪人遇上怪人便是怪事多!不過——”
夢魚:“不過什麼?”
舞姬:“沒什麼!我再問你,你是如何知曉我是朱雀的?”
夢魚:“瞎蒙的,看來是蒙對了。”
舞姬:“你!看我不打死你!”
夢魚:“別打別打!我還有用場,倒不擔心被你打死,只怕被你打落了牙齒!你可不曉得,我爲了保住這幾顆牙齒,不知費了多少脣舌!”
舞姬:“如何不曉得了?只聽你說三句話,便想要打你了!”
夢魚:“仙女姐姐勿要動怒,且聽小生老實交代。其實要猜出你是天道城四位坊主之一的朱雀,也並不難辦。其一,方纔青龍玄武白虎都一一登場,那麼朱雀必定也是出現了的,在場之人除了你身份不明外,個個有名有號,那麼除了你是朱雀,還會有誰是朱雀?其二,你擄走我時,青龍玄武並未出手阻攔,而是繼續纏着無命,不讓無命來救我,顯然青龍玄武與你是一夥的,而你武藝高強,又絕不會是他們下屬,那你必然就是四位坊主中還未顯露身份的朱雀了。我不但猜出了你是朱雀,還一早猜出了你並未中毒,所以當夏初姑娘要揹負你去徐閎鈞那兒解毒時,你怕露出馬腳,就使出了鐵墜功,不讓夏初姑娘搬動你。”
舞姬冷笑一聲:“瞧你這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是否你拆穿了我的把戲,我倒是該敬佩於你了?”
夢魚:“我哪敢在仙女姐姐面前得意洋洋,更哪敢要姐姐敬佩於我?老實與姐姐說,我也有許多猜不透的疑點,比如爲何只有你和老哥哥兩人沒有中毒,比如你又爲何要保護老哥哥。姐姐若是不說,我是決計猜不出的。”
舞姬:“哼!你自身難保,卻還想着要套我的話?我再問你,辛雨亭果真沒有中毒?”
夢魚:“據我觀察,老哥哥決計沒有中毒!那‘十日軟香散’雖不致命,卻也非同小可,不是武藝高強便能抵禦住的。我小姨同樣武功蓋世,不也中了毒了?”
舞姬喃喃道:“不可能呀!我沒中毒是因……他絕不可能不中毒的,除非他與巫仙教勾結,已事先服了解藥。但他又是絕不可能與巫仙教勾結的!”
夢魚:“想這許多作甚!待仙女姐姐將我送往天道城主那兒,也就交了差了,此事於你便也告一段落,姐姐何須自尋煩惱?”
舞姬:“你倒鎮定得很!可是誰說我要將你交給城主了?”
夢魚“咦”了一聲,剛想開口詢問不將他交給天道城主,卻又要交給誰去?忽地想到問也白問,人家要說自然會說。那舞姬卻不說話了,夢魚自也沒轍。卻不知怎地,夢魚沒往壞處想去,而是想道:“仙女姐姐說不將我交給天道城主,難道卻是想‘私吞’了我?嗯,定然如此!仙女姐姐想將禁區祕寶佔爲己有,便想獨自從我嘴裏撬出那個‘密碼’,可我也不曉得那個‘密碼’是何‘密碼’,我說的‘密碼’是個女子,和禁區祕寶八杆子打不着。不過這些且不點穿,何況我就是明說了也無人會信,仙女姐姐自然也不會信。且說仙女姐姐若是要‘私吞’了我,必然就是背叛了天道城,她便也與我一樣,要遭天道城追殺,還要被其他江湖人士追捕,她便不得不帶着我東奔西逃,一直逃到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逃到一個只有我和她兩人獨處的小天地中。而她不得到‘密碼’便不會死心,我又沒有‘密碼’可提供她,如此她便不會離開,只得與我僵持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至日久生情、兩情相悅……嘿嘿!”
夢魚想得高興,便笑出聲來。那舞姬回頭喝道:“你笑什麼?你又想出了什麼陰謀詭計來對付我?”
夢魚笑道:“我哪忍心用陰謀詭計對付娘子?我只是——”
啪的一聲,臉上又喫一記巴掌,眼皮被打得跳個不停。夢魚摸摸臉道:“我不過是說溜了嘴,你罵我一聲‘淫賊’也就罷了,何必打人?”
舞姬:“你還說!你還想!淫賊!”
夢魚怕再喫耳光,便悶了會兒。過了一二盞茶時分,又忍不住道:“娘——仙女姐姐,你爲何要說我是淫賊呢?不瞞姐姐說,小生尚爲童子,又如何能做淫賊?”
舞姬哈的一聲笑:“見人便喊姐姐,還去思君院喝花酒,還說二女……什麼的,這些話你當我都沒聽見麼?你若是童子,那天下何人不是童子?”
夢魚:“我當真是個童子,我若是騙了你,就叫我被水淹死!”
舞姬舉掌欲打:“你再說!”
夢魚趕忙捂臉:“我真不知是說錯了什麼話,叫你急得一巴掌又一巴掌。難道‘童子’二字冒犯了姐姐麼?”
舞姬:“你童不童子關我何事?你不許再把‘水’字和你聯繫一起!”
夢魚:“這倒奇了,我是魚,魚不在水中,卻在地上?前人有成語道,如魚得水、混水摸魚、水到魚行、似水如魚、魚水相歡等,自古以來,魚水便是聯繫一起的,卻又如何說不得呢?”
舞姬:“你還說!你還說!你……”
夢魚扭頭朝舞姬看去,只得勉強見到她的側背面,卻見她那隻娟秀的耳朵漲得通紅,也自納悶,如何“水”字就能使她如此害羞,便道:“姐姐勿要着急,我不說便是了。”
舞姬:“你也別喊我姐姐!你不缺我這一個姐姐!”
夢魚:“姐姐勿要喫醋,那些姐姐都比我年長,我是誠心喊姐姐的。至於姐姐你——看模樣是比我小上幾歲,喊你姐姐確實不妥,我也正好沒有妹妹,以後便喊你妹妹吧。”
舞姬:“誰喫你醋了!誰要做你妹妹!”
夢魚:“你又不肯做姐姐,又不肯做妹妹,那我便只好喊你娘子了。”
舞姬:“你再喊我娘……我打掉你的牙齒!”
夢魚:“打不得打不得!天下人人皆知我百曉生通曉百事,我喊你娘子,別人自當毫無懷疑,認定你我便是夫妻二人。你若把我牙齒打掉,我變醜了,別人便會覺得娘子你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你打落我牙齒越多,我這堆牛糞便會越臭。這是一損俱損之事,你我都無面子,如何都是打不得的!”
舞姬一拽馬繮,欲要下馬,道:“我不管那麼多了,眼下就一劍刺死你拉倒!”
夢魚忙道:“且慢且慢!不喊娘子便不喊了,你將你名字告訴與我,我喊你名字便是。”
舞姬雙腿輕輕一夾馬腹,使小白重又起跑。她道:“你喊我朱雀就行。”
夢魚:“朱雀只是個外號,與那‘風之翅’、‘自行者’、‘霜竹’等一樣,在江湖中才叫得。眼下你我卻身處竹林而非江湖,亦無第三者在場,何不以本名互示?況且你我二人將來還要去那山清水秀之地……互稱江湖名號,豈不顯得見外又古怪?”
舞姬:“誰要與你去山清水秀之地了?”
夢魚:“即便不去,也不妨礙你我互知真名。公平起見,我先來說我的。小生姓孟,孔孟之孟,單名一個魚字,混水摸魚之魚。還望娘——還望姑娘告知芳名。”
舞姬難得一笑:“好蠢的名字!不過我可不會告訴你名字,免得你又……”
夢魚:“免得我又什麼?取笑姑娘芳名?那決計不會!哪怕姑娘芳名比我的賤名蠢上一萬倍,我也絕不取笑!”
舞姬:“你別激我!我的名字可比你的好聽得多!不過就是不告訴你!”
夢魚:“那便只能喊娘子了。你跑到東,我喊到東,你跑到西,我喊到西,喊得天下人人皆知你是我的娘子,叫你不嫁給我也嫁不了別人!”
舞姬一手持繮繩,一手摸上劍柄:“你是否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你?”
夢魚:“不!天道城之人,殺人比殺雞還麻利,你一怒之下,不顧一切殺死我也不無可能。只是反正我也命不久矣,死在你劍下,總比死於阿貓阿狗手中,或是死於那窮奇口中要強得多。不過你果真要殺我,還是先把芳名告訴於我,好叫我死也瞑目。若你不殺我,我就纏着你,直到你說了芳名爲止。”
舞姬鬆開劍柄,凝思半晌,才說:“水……”
夢魚:“水?”
舞姬:“水迷離。”
夢魚:“原來如此。”
水迷離:“嗯?你曉得了我名字,反倒不再說那些……那些水啊魚啊的瘋話了?”
夢魚:“方纔小生不知,實乃無心之過。眼下明知故犯,倒真成了淫賊。”
水迷離:“哼!算你識相!你要敢再說,我就朝你身上捅十七八個窟窿!”
夢魚:“那我以後可得多加註意,萬一不小心說了個帶魚字水字的成語,隨之被捅十幾個窟窿,我死了倒不打緊,流出來的魚血把水暈染,纔是麻煩!”
水迷離:“你!你簡直是個無賴!”
就此不理夢魚,又催馬疾行,使馬背顛動起來。夢魚連喊:“要吐了!吐小白身上了!要摔落了,摔成死魚了!”水迷離皆不理睬。
夢魚便道:“水兒,你別像個孩子般胡鬧!”
水迷離頓時拉扯馬繮,使馬急停人立起來,夢魚便一骨碌從馬尾上滾了下去,又在地上連滾幾圈。水迷離從馬上一躍而下,同時拔劍在手,劍尖直指夢魚咽喉。夢魚順着軟劍往上瞧去,先是見到了水迷離微顫的持劍之手,後是見到了她微紅的雙眼,登時憐愛之情大生,忙道:“水兒姑娘,我知錯了,不再欺侮你了。”
水迷離:“你死到臨頭才知錯麼?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讓你再喊我水兒!”
夢魚嘆道:“水兒姑娘,我知錯不是因爲怕死,而是見你難過方知錯了,我本意是想逗你一笑,哪知竟傷了你心。至於喊你水兒,是不想喊了全名暴露了你,可是一點兒都不喊你的名字,我辛苦問你討來了卻又不用,心癢得很呢!”
水迷離:“那你是執意要喊我水兒了?死也要喊?”
夢魚閉目咬牙:“不錯!活着不能喊你水兒,那與死了何異?”
水迷離:“那你就死吧,這世上沒人能再喊我水兒!”
說着將劍往前一送,果真就在夢魚喉頸處刺出一個血點。夢魚感到咽喉一痛,心裏登時冰涼至底,又覺一陣遺憾,便半睜開了眼來。水迷離卻未再刺深,反而撤劍回去,劍傷處便流下一絲細細血水。
水迷離啞着嗓道:“你不是死也瞑目麼?怎地又睜眼?”
夢魚仍舊半睜着眼:“你不是要殺我麼?怎地又停手?”
水迷離略一側首,道:“讓你死在我劍下,豈非便宜了你!”
夢魚爬起身,拍拍衣袖塵土,道:“我本來是要瞑目的,可一轉念,至死還未見過水兒全貌,便只能瞑一半目了。”
水迷離又以劍指夢魚眉心:“你騙了我名字去,還想騙我露出全貌!見我全貌之人,都要剜去雙目,況且我醜得很,面具之下全是傷疤,沒什麼好看!”
夢魚:“那我們便來打一個賭,賭水兒你是否美貌。假若水兒臉上並無傷疤,那我一見水兒芳容,再又被剜雙目,那我此生所見最後一物,便是水兒的曠世容顏,從此後滿腦子都是水兒的清眉秀目、嬌鼻俏口,再無其他醜陋物事,倒也美得很!”
水迷離嘴角輕輕一漾,旋即又冷若寒霜:“倘若我真有傷疤,你豈不是賭輸了,剜了雙目後,餘生滿腦子裏都是一張醜八怪臉,還不鬱悶死了?”
夢魚見水迷離眼圈雖紅,嘴角卻閃過一絲笑意,又聽她言語緩和許多,頓時心頭大悅,便是即刻死了也快活,就不顧眉心被劍指着,笑道:“水兒此言差矣!諺雲‘情人眼裏出西施’,莫說水兒較那西施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水兒面龐真有疤痕,也是錦上添花、美上加美,更要叫我心疼憐惜,又如何會鬱悶死呢?故此這個賭,我是決計輸不了的!”
水迷離軟劍一揮,銀光閃閃,劍尖從夢魚眼前掠過,只差一寸便廢了他雙目。夢魚剛要責備水迷離耍賴,怎地還未見到她全貌,便要毀去他招子,水迷離卻已把軟劍纏上腰際。
水迷離哼一聲道:“誰是你的情人了?誰要你花言巧語來哄我?你這無賴,此生也休想見到本姑娘的真容!”
夢魚輕喟一聲:“在水兒口中,我從淫賊變爲無賴,也不知她是稍微歡喜我一些了,還是更厭惡我了。”
水迷離輕叱一聲,再度拔劍而出,順手舞了個劍花,端的風姿綽約。夢魚一驚,心想怎地水兒一會兒能好言相談,一會兒又兵刃相向,一會兒要殺他,一會兒又不忍,真的是人如其名,迷離得很呢!
卻見水迷離並未劍指夢魚,而是斜斜飛身掠起,躍入一旁竹林中,在一根竹子上輕輕一點腳,又掠去另一根,幾個借力縱躍後,已在六七丈遠、三四丈高。夢魚大惑不解,喊道:“水兒,你要飛去哪兒呀?你丟下我不管啦?”
水迷離遠遠的聲音傳來:“閉嘴!別出聲!”
夢魚忙雙手掩嘴,眼睛卻瞪得老大,只見在月光之下,水迷離繞着一根青竹迴旋而起,衣帶飄飄,仙氣嫋嫋,果非凡胎濁骨。忽地“叮噹”兩下兵刃相擊之聲傳來,卻不知水迷離與誰交上了手。轉瞬間又聽見一個男子慘叫一聲,隨之發出“噗”的一下墜地之聲。另一男子卻喊道:“這妞兒妖得很,在林子裏東躲西躥,來回遊擊,咱轉不過她,直接捉人去!”
話音剛落,夢魚就見從竹林裏由上而下掠出十來個黑衣蒙面人,朝他直撲而來。他“哎喲”一聲,也來不及逃跑,抱頭便蹲下身去。有幾個黑衣人“哈哈”一聲笑,就伸手來抓。卻見一道銀光如閃電般劈下,緊跟着“哎呀”、“媽呀”兩聲喊,三隻斷臂落在地上。與此同時,幾股鮮血飛濺而來,噴了夢魚一頭一臉。夢魚一怔,接着便噦聲大作,終究是把酒宴上喫的好酒好菜嘔了出來。
水迷離忍不住嘻嘻一笑,道:“活該!剛纔在我劍下還無畏得很,眼下卻又如此膿包!無賴終歸是無賴,只會欺負姑娘家!”
原來剛纔那銀光一閃,正是水迷離後發而先至,揮劍斬斷了兩個黑衣人之手。夢魚聽得水迷離譏嘲於他,趕忙擦擦嘴道:“水兒此言差矣!死在這班臭男人手中,那是做了冤死鬼,死在水兒裙下,卻是一個風流鬼。一個冤死鬼,一個風流鬼,二者豈能相提並論?再者,我剛纔伏於小白背上,被顛簸了幾十裏地,加之那‘十日軟香散’餘毒未盡,本也就要吐了,眼下才吐不過是湊了個巧。況且,我隨霜竹姐姐也辦過不少懸案,殺人分屍場面見過不少,何時又曾吐過?即便那窮奇開人腦骨喫人腦髓,我也未有恐懼。眼下不過三隻斷臂、幾股腥血,如何嚇得着我?噦——”
水迷離一面在黑衣人中來回躥躍過招,一面嗔道:“誰讓你死在我裙下了?你這無賴胚子只配死在臭水——哼!”她本來想說“死在臭水溝裏”,一想自己便是水,那等於是罵了自己,便猛哼一聲欲加遮掩。
夢魚卻最愛逮人話柄,眼下水迷離主動送上,他如何肯輕易放過?便馬上接道:“水兒可不臭呢,簡直香得我快暈去了!方纔我說好香,便是說的水兒香,哪裏是說竹林香了!”
水迷離下半張臉赧紅一片,急道:“待我殺了這些黑衣人,便來取你小命!”
水迷離羞惱交加,手中軟劍便越舞越急,一招“分花拂柳”,分刺兩人而去。黑衣人見水迷離劍勢陡然凌厲,均感徒手難以招架,便紛紛拔出短刀,協同防禦,格開了她的劍去。水迷離往後躍開兩步,哼聲道:“忠韜營這回倒是下了血本,盡遣高手而出!”
夢魚聽得“忠韜營”三字,也是暗暗心驚。原來忠韜營乃是皇帝親自指揮的特務機構,平日以偵察、緝捕、懲罰不法官員爲要務,偶爾也會插手江湖事,利用暗殺、挑撥、分化等手段,達到朝野勢力的平衡。更有傳言,忠韜營副指揮使才識之過人,或不下於百曉生,武功之超羣,或不遜於儒山大俠,只是這副指揮使神龍見首不見尾,別說是要見他一面,甚至他是何人何名,都鮮有人知。至於忠韜營的正指揮使,則是皇帝老兒本人了。
夢魚尋思:“竟然連皇帝也派人來抓我,看來我這玩笑開大了!”
同時,那幾個黑衣人對水迷離道:“既然叫你曉得了我們的身份,今日是如何留不下你活口了!”
水迷離卻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叫你們做糊塗鬼,我乃天道城四大坊主之一!”
夢魚一呆,不明白水迷離爲何要自報家門。一般江湖人暗地裏死鬥,是絕不會暴露自己身份的,以免沒有殺掉對方,對方今後又來尋仇。眼下水迷離的敵手甚至是忠韜營,是朝廷中除了正規軍外最尖銳的武器,如若不能將這些黑衣人除盡,叫他們逃脫了一兩個去,將來勢必會給天道城帶來無窮麻煩。
夢魚左思右想其中關竅,忽然一轉念,便想通了:“水兒要帶我遠走高飛‘私吞’我,是已然與天道城決裂了。她現下與忠韜營如此說,一會兒定要放跑一兩個人,讓忠韜營以爲我是被天道城擄去了,讓雙方來一場鷸蚌相爭。而水兒與我二人,便能從中漁利,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到另一番天地。水兒呀水兒,你的急智絕不亞於百曉生呀!唉,世間怎會有如此之女子?既貌若天仙,又武藝高強,還才智過人,至於溫柔賢惠嘛,反正來日方長,當可慢慢教化。唉!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夢魚想到此處,又嘿嘿笑出聲來。水迷離一聽此種笑聲,便轉頭看向夢魚,怒道:“無賴!你又在腦子裏瞎想我什麼了?”
夢魚剛想說出一句“此言然矣”,卻忙驚道:“娘子小心!”
話音未落,一個黑衣人趁水迷離惱怒分神之際,一刀當頭朝她砍下。水迷離也一驚,迅速閃身,可惜慢了半步,還是被刀鋒削中了左膀,鮮血洇渙而出,染得那隻紅裙長袖更紅。
夢魚怪叫一聲,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衝上前便一把抱住了那砍傷水迷離的黑衣人。水迷離也吃了一驚,道:“你怎麼……”雖是喫驚,卻仍眼疾手快,趁機遞上一劍,直直刺進那黑衣人的胸膛。那黑衣人無聲無息垂下腦袋,夢魚卻還抱着他不放,兀自哇哇亂叫。
水迷離輕喝道:“別喊了!又喊我娘……我本該連你一起刺個對穿!”
夢魚便收聲鬆手,那黑衣人軟綿綿地垂倒下去。夢魚對着他的屍身合十連拜:“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兄臺黃泉路上好走,來世切莫再做走狗。即使再做走狗,也莫對仙女下手!”
水迷離聽得夢魚如此唸叨,忍俊不禁道:“你這人真是……”
一面笑嗔,一面不耽誤了手中之劍。只聽得唰唰唰唰幾聲,竟接連刺死三人。其他黑衣人盡皆震動:“怎地這妞兒未受傷時還不如何兇猛,眼下卻如雌老虎下山?”
夢魚眼見水迷離劍招越來越兇,黑衣人紛紛抵擋不住,便喊道:“水兒,得饒人處且饒人,莫要多造殺業!”
水迷離哼一聲道:“我本來是不想殺了,可我偏不聽你的!”說着,便躍至半空,軟劍橫掃,又發唰的一聲,一個黑衣人的腦袋應聲落地,鮮血從頸斷處直噴三尺來高。
夢魚擰緊五官,一連發出“嘖嘖”之聲,隨後又合十喃喃道:“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執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唸的正是一代高僧鳩摩羅什所譯之《妙法蓮華經》中的經文。可他又一思忖,便道:“不妥不妥!若是‘彼所執刀杖,尋段段壞’,豈不是叫水兒壞了兵器,害了水兒?重念重念!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執軟劍,一段不壞,亦得解脫!阿彌陀佛!”
水迷離唰唰又刺死二人,道:“你又嘰裏咕嚕說我什麼壞話?”
夢魚:“給死者超渡,也是爲水兒減少一分罪業,哦不,又要再減兩分。”說着,又嘧哩嘛啦吽地念起梵文咒來。
剩餘黑衣人見水迷離愈發神勇,料來再拆不上幾招,便要命喪其劍,就齊發一聲喊,紛紛撤退。水迷離也不追擊,執劍在手,緩緩運了一輪真氣後,才覺左臂傷口疼痛。夢魚見危險已去,趕忙跑上前,要察看她的傷勢。不料水迷離啪的一下又是記耳光打來,直把夢魚打得原地轉了個圈,左頰瞬時腫起一大塊來,好似嘴裏含着個核桃。
夢魚跳道:“你又打我作甚!你再打我,我就當真罵人了!我好心要來關心你,你卻當作驢肝肺!不,當作驢肝肺也還罷了,你簡直是把我當作了‘賤骨頭’!”所謂“賤骨頭”,乃是一種陀螺遊戲,江南小孩稱之爲“賤骨頭”,蓋因此物是越用鞭條抽打而旋轉越快。
水迷離忍着笑道:“你本來就是驢肝肺,和小毛一樣,就是頭蠢驢,而且還是個‘賤骨頭’。”
夢魚見水迷離欲笑還休的模樣,登時春心一漾,被打腫臉的氣也便消了,只嗡嗡道:“哪天我牙真掉了,你便後悔莫及了。”
夢魚待再要察看水迷離的臂傷,水迷離道:“不礙事,只削去一塊皮肉,我有金創藥,敷藥包紮一下就好。”便跑去小白邊上,從馬鞍掛着的行囊中取出藥來。忽又想到什麼,再翻了翻行囊,從中取出一套衣衫,回頭對夢魚道:“我去林子裏換身衣裳,你不許偷看!若是你敢偷看一眼,我立時叫你斃命,絕不再含糊!”
夢魚支吾了一聲,也不答話,只是盯着地上的死屍看。水迷離不知他在轉什麼心思,也便不去管他了,徑自往密林深處跑去。跑了足有半里地,又飛身掠上竹頂,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夜色正濃,人煙絕跡,又見夢魚還在半里之外的原處,彎着腰不知在做什麼。便躍回地面,放心地除去了一身紅裙,給左膀傷口撒了藥,再撕了一塊乾淨的紅裙布料,包紮傷口。之後,便換上一身青白相間的襦衫、單裙,與褙子。又捋捋頭髮,整整衣裙,想着哪兒有一面銅鏡或是湖泊能供她照一照多好。卻又不覺一怔,自己爲何在這三更半夜之時、荒郊野外之地,還要注重儀容?想到此,又不由想起夢魚,想去瞧瞧他彎腰在做什麼,便飛奔出林。
回到那林蔭小徑處,卻見夢魚正在另一側的林子邊緣用斷竹挖坑,原來是要掩埋死屍。水迷離看着夢魚拙鈍的背影,半晌不出聲,待他埋下一具屍身要填土時,才幽幽嘆息一聲。夢魚轉頭望來,見水迷離新換了一身衣裳,比起那身脫俗的紅裙,自有另一番落入凡塵的迷人,不覺又是瞧得癡了。
水迷離輕聲說道:“淫賊。”
夢魚笑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若我愛美便是淫賊,那天下人人皆是淫賊了。水兒還是喊我無賴吧,無賴還順耳一些。”
水迷離輕哼一聲,又道:“這些死人你埋他作甚?自有野狗山狼來叼去吃了。”
夢魚:“水兒此言差矣。這些人雖算不得好人,卻也是有父有母,甚而有妻有子之人,也是同你我一樣,有感情有思想、會歡喜會痛苦之人,也是由父母將他們從哇哇啼哭慢慢養大成人的,並非石頭那般無知無覺、無牽無掛,天生爲石、恆久爲石。他們眼下因公殉職,他們的父母妻兒若是知曉,定要傷心欲絕,他們自己地下有靈,也要悔恨不甘,若是再將他們曝屍荒野、葬身獸腹,未免就更殘忍了些。反正我左右無事,便叫他們一一入土爲安吧。只是……有兩具屍首是掉了腦袋的,卻不知哪個腦袋和哪個身體纔是原配一對。再是有幾條斷臂,也不知誰是誰的。若是亂埋一氣,那便是張冠李戴了,他們到了地下,一個對另一個說,‘兄臺,我的腦袋怎麼到你身上去了?’另一個說,‘別提了,我的手還不是自己的,用得一點不趁手!’那可如何是好?”
水迷離一開始還聽得有些暗暗慚愧,首次意識到自己所殺的皆是活人,而非草木,可聽到末了,卻是咯咯地笑個不住。她邊笑邊道:“有時真不知你是真正經還是假正經。”等笑完了,又輕輕道:“不過你心腸是真好。方纔你說救了小毛時,便覺得你心腸好了。”
夢魚憨笑道:“一直被你罵習慣了,這一誇讚,我卻以爲是做夢。”
水迷離猛地沉下臉道:“對!你是在做夢,一條做夢的臭魚!”
夢魚見水迷離翻臉太快,便不敢再作聲,回頭又去掩埋那些屍體。水迷離並不幫手,只坐在小白上,晃着雙腿,悠閒地哼着一支東瀛曲子。夢魚聽得出神,手腳便略慢了些,又道:“真好聽。並非東瀛曲子多好聽,而是你哼得好聽。”
水迷離卻愈哼聲音愈低,最後似是嗚咽。夢魚輕輕問道:“怎麼了,水兒?”
水迷離輕輕答道:“這首曲子是靜子教給我的,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也只有她喚我水兒——你還不趕緊幹活?天都快亮了!”
夢魚暗暗搖頭,繼續埋屍。直忙活了一兩個時辰,東方漸白,才告完成。夢魚拍拍手中塵土,道:“若是哪兒有水——若是哪兒可以洗洗手便好了。我這一臉的血也要洗了去。”
水迷離跳下馬來,道:“洗手倒是可以,臉卻是洗不得的。”
夢魚剛要問道爲何,忽然腦筋一轉,便喜道:“原來如此!”
水迷離似笑非笑道:“你終於想到了?”
夢魚哈哈笑道:“這一巴掌算沒白挨。我初時還以爲是娘——是水兒惱了我,才把我臉給打腫了,原來卻是爲了叫我改頭換面,不讓人認出而打我的。有了這滿頭滿腦的血跡,再加上這半張高高腫起的臉頰,誰還認得我是百曉生呢!娘——水兒果然聰慧無比!”
水迷離得意地哼笑一聲,就要抓起夢魚後腰帶,再將他提於馬背上。夢魚忙道:“我腹中之物未盡,若再頭下腹上地掛在小白背上,怕是又要作嘔,到時可真弄髒了小白。”
水迷離卻不即刻回答,盯着夢魚看了良久,才道:“本姑娘開恩,就讓你坐我身後騎着小白吧。不過你絕不可以伸手摟……摟……嗯,你……你就抓着馬鞍穩住身子,手背也絕不允許碰到我……我……嗯!”
夢魚拱手屈身道:“小魚決計不敢冒犯水兒!”
水迷離先自翻身上馬,又叫夢魚也上得馬來。夢魚一腳踩着高高的馬鐙,另一腳卻如何跨不上馬背。水迷離罵他無用,他苦着臉道:“不瞞水兒,我頭一回騎馬,確實不會。若是小毛還在便好了,我還是適合騎驢。”
水迷離一笑道:“蠢魚騎蠢驢,確實登對。來吧!”向下伸出手來,欲拉夢魚。夢魚卻望着那蔥白修長的手指,又發癡了。水迷離道:“你到底上不上來?”
夢魚忙道:“上!上!”伸出手去,一把握住水迷離之手,但覺觸手所及溫潤如玉、滑軟似綢,不禁暗歎一聲。水迷離使力將他一提,便使他躍上馬背,又道:“過得一會兒,就把你這隻手剁了去!”
夢魚方要討饒,卻聽得水迷離一聲喝道:“鞍抓緊了!駕——”那照夜玉獅子馬便撒開四蹄,飛奔起來。夢魚卻還未抓住鞍鞽,頓時身不由己往後翻仰,情急之下,便伸手往前一抱,正好抱住了水迷離一支纖腰。水迷離大驚,連道:“你!你!你!我!我!”
夢魚卻覺身入雲端,耳畔是呼呼風聲,鼻端是淡淡幽香,指尖便是一朵頑皮雲彩,好似抓住了,又似如何也抓不住。忽地眼前綻放一道彩虹,千紅萬紫、變幻無方。那道彩虹又如綵綢般舞動起來,緩緩飄飛,徐徐靠近,卻又淘氣地鑽入他的鼻尖,使他情不自禁“阿嚏”一聲。
水迷離急道:“你!你!你又耍賴皮!先前說好不準摟我,眼下摟了我不算,還要對着我脖子打噴嚏!”
夢魚一激靈,清醒過來,連聲抱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水兒還請息怒。不過水兒這頭秀髮太也飄逸灑脫,加之馬疾風勁、人香心幽,小魚纔不自主失態了。”
水迷離:“你還不鬆手,還要一直抱着我?過得一會兒,我便連你這雙手臂齊根斬斷!”
夢魚本想鬆開水迷離腰肢,去抓鞍鞽,聽得如此一說,卻轉而笑道:“那我便絕不鬆手了,反正這雙手也快沒了,不如在沒了之前好好享受一番。”
水迷離:“我連你的舌頭也要一同割去!”
夢魚:“手沒了,舌沒了,索性就讓小魚得償所願,見一見水兒全貌,然後剜了雙目,如那戚夫人一般安心做一根人彘。”
水迷離:“你當我不及那呂后狠心麼?一會兒就叫你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正說到“滋味”二字,水迷離的腹中卻傳來咕嚕嚕的一聲響。夢魚雙手緊貼她的肚皮,自也感受到了震動,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水迷離滿面通紅,急道:“你笑什麼!”
夢魚笑道:“我還以爲仙女都是不用喫飯睡覺的呢!原來小魚大錯特錯!”
水迷離:“你壽宴晚席之上大喫大喝了一通,至今腹有餘糧,我卻從昨日清晨起,就粒米未進,你卻還來取笑我!”
夢魚笑道:“那一會兒咱們便尋一家酒店,叫上一桌美味佳餚,如什麼雞髓筍呀、八寶鴨呀、東坡肉呀、桂花糕呀、糖糯藕呀,定要叫水兒喫一個飽!”
水迷離聽得這些菜名,不禁暗咽一口涎水,肚子又發出一聲咕叫,她說:“倒也用不了如此排場,便是一道菜也管飽了!”
夢魚接口笑道:“水兒所說的那一道菜,莫非是指‘爆炒魚丁’?”
水迷離笑道:“你倒是深得我心呀——啊!”頓時羞得不僅面色酡紅,身子也微微發起抖來。
夢魚卻一反常態,沒再接住話柄逗樂,將話題岔開了去說鯗魚的烹飪之法,一說要滾油煎熬,一說要醬料入味,又說鯗魚鮮美舉世無雙,來日若有機會,定要帶水兒去嚐嚐味道。水迷離卻一顆心兒亂跳,將夢魚一番閒談全作了耳旁之風。
日頭轉旺,將至巳時。二人騎乘小白,早已出了林蔭小徑,復歸馬路大道。行人漸盛,人流如織,大多乃當地農夫商販,偶也見有江湖客,其中亦不少人側目而來,向水迷離及夢魚二人打量,卻未認出二人,只是好奇一個形貌甚美的女子,爲何要頭戴半張面具,又爲何要與一個臉皮血紅、頰顴變形的醜陋男子共乘一騎。
又行片刻,見道旁有一驛站,卻只供公差食宿換馬。再行一里地去,方見一家民間客棧落座道旁。夢魚忙道:“水兒,此間可供‘爆炒魚丁’。”
水迷離嘴角微揚:“你就這麼急着尋死?”
夢魚:“若能使得水兒不再飢腸轆轆,小魚便是死了又何妨?”
水迷離不理夢魚,翻身下馬去了。夢魚伸腳要去夠馬鐙下馬,卻是夠不大着,便道:“還請水兒扶我下馬。”
水迷離:“你是老爺,我是丫鬟麼?好手好腳,自己下馬!”
夢魚只得來回挪動屁股,想往前坐到馬鞍之上,便可踩鐙下馬,無奈鞍鞽擋住了襠部,難以移上鞍去。又要再試幾次,水迷離卻嘬一聲哨,小白應聲跳躍,把夢魚抖落下來。水迷離笑道:“你笨也不笨?下個馬還要馬兒來幫!”
夢魚從地上爬起,拍拍塵土,見水迷離爲他而笑,哪還會生怨氣,便也笑道:“此乃本大俠獨門絕技‘沉魚落馬’,旁人學也學不來的。只是此招‘沉魚落馬’,比起水兒那招‘沉魚落雁’,卻是相去甚遠、一天一地了!”
水迷離嗔道:“不要臉!”心下卻不由地甜美。
夢魚佯嘆:“小魚早已‘鼻青頰腫、蓬頭血面’,又哪裏還來得臉呢?”
水迷離哼了一聲,不再睬他,徑自將小白拴於客棧前的馬樁之上,又從馬上行囊裏摸出一錠銀子。夢魚長出一氣道:“小魚方纔還自擔心,全身上下不過兩吊銅錢,勉強喫得起一頓爆炒魚丁,再是投宿一宿,之後便要拜入臭屁股門下,做一個小叫花了。誰知娘子——誰知水兒早已備妥一切,叫小魚好一路安枕無憂。”
水迷離瞥他一眼,暗道:“靠你只能喫西北風!”
徑自入了客棧,夢魚趕忙跟上。店小二迎客時,不禁一愣,心想哪裏來的一美一醜兩個怪人,卻也不敢怠慢,陪笑道:“二位客官打尖還是喫飯?若先喫飯,還請入座。”
水迷離對店小二道:“先喫飯後住店。不過只我一人入座便可,他是我從南洋花兩吊銅錢買來的紅皮奴隸,不用理會他去。”說罷,自己也掩嘴偷笑。
那店小二招待往來旅客衆多,也是見多識廣,方纔又聽得他二人在店外調笑,知他二人絕非主奴關係,便呵呵一笑,仍是端了座椅請夢魚就坐。
夢魚向店小二回以一禮,道:“小二哥慧眼識英雄,實乃真英雄也!”便大模大樣坐了下來。又道:“請問小二哥,店內可有爆炒魚丁此一菜式?”
那小二忙道:“有的!有的!”夢魚又問水迷離還要喫些什麼,他好點菜。
水迷離哼一聲道:“你這招‘慷他人之慨’,也是厲害得很呢!”
夢魚拱手道:“過獎過獎!人在江湖,錢不由己嘛!”
水迷離噗嗤一笑,道:“點什麼菜你自己看着辦!反正你熟門熟路了!”
夢魚便又點了一碟炒花生、一碟醃肉蒸百葉、一碟青菜炒香菇、四碗米飯,另有小酒一壺。酒菜上桌後,夢魚倒了一杯小酒,遞與水迷離道:“娘子——水兒請。”
水迷離道:“我不喫酒。”
夢魚一怔,道:“那就讓小魚代娘子——代水兒喫這一杯吧。”把酒杯挪於自己面前,又搛了幾塊魚丁入水迷離飯碗之內,道:“水兒不喫酒,便狠狠喫魚吧。”
水迷離:“還用你說?”搛了魚丁下飯就喫。想來她也確實餓極,一碗米飯半碟魚丁,三口兩口便喫完了。又拿了一碗飯來,繼續大喫。夢魚卻氣定神閒,一面瞧着水迷離喫飯,一面搛着花生呡酒。
水迷離把四碗米飯喫得還剩一碗時,看着那最後一碗猶豫了一下。夢魚忙道:“水兒吃了便是,小魚尚不飢餓。若是不夠,還能添飯添菜。”
水迷離道:“本來就是喫我自己的,又不是你請客。”便端了最後一碗飯又喫去,同時把醃肉百葉、青菜香菇這兩道菜也一掃而光。
夢魚本想說句“仙女的胃口也是不同凡響”,一想姑娘家最忌別人笑她喫得多,又想起那句“神仙放屁不同凡響”的俗語,便住了口,繼續呡着小酒,銜着花生。
水迷離待到將飯菜全喫完了,才注意到夢魚光喫酒而不喫菜,便道:“那句話我還給你——若是不夠,還能添飯添菜。”
夢魚笑道:“不用了,只是看着水兒喫得心滿,我便也意足了。”說着,又呡一小口酒。
水迷離道:“我怎麼瞧着你喫酒,就覺着惹氣呢?我四碗飯都喫好了,你一小杯酒還沒飲完,姑娘家都比你會喫酒!”
夢魚笑道:“水兒此言差矣。品酒之道,在於回味,而不在於豪飲。酒之一物,兼具甜、酸、苦、辣四種味道,而人之口舌,感應甜辣最速,消逝也是最快,感應酸苦最遲,卻也持續最久。若是豪飲,酒在口舌之間未作停留,便滾滾入腹,則口舌尚未嘗出酒內清甜香辣之味,便已覺獲酒內酸苦之氣,且此酸苦之氣久久不能消散。此爲喝悶酒也,乃酒鬼莽漢之喝法。若是淺酌,使酒水在口中徘徊,與脣舌相互交融,則能先嚐其中甜辣,後品其中酸苦,方知酒之奧妙無窮、玄機無限,正是應了人生之喜、怒、哀、愁四種常情。此爲品美酒也,乃文人雅士之飲興。回頭再說此店之酒,乃是三花酒,屬米香小曲酒——”
店小二聞聽至此,不禁喝一聲彩道:“客官好品味,竟能嚐出本店小酒的牌名來歷!不錯,小店的釀酒師傅正是桂林人士,一手三花酒釀得那是遠近聞名!”
夢魚回禮道:“小二兄過獎了!小魚——小生也不過是泛泛之談罷了,實不敢深究。”
又對水迷離續道:“三花酒,亦被世人稱爲‘瑞露’,前朝文人大士文穆公范成大曾贊此酒‘乃盡酒之妙’,可見此酒之芳美。小魚初嘗此酒,便覺入口柔綿、米香清雅、落口甘冽、回味暢怡,果如前人之讚譽。只是此酒須以紫砂壺裝盛,方能更增其‘氣骨’,眼下卻是陶瓷壺裝盛,喫起來不免有些肥軟。不過再如何說,此酒乃爲上品,若是囫圇吞棗般喫下去,實在是暴殄天物,亦辜負了釀酒師傅的精巧手藝和辛勤勞作。”
水迷離看着夢魚侃侃而談,一直未曾打斷,直到他說完了,才道:“不就喫個酒麼,講究那麼多,廢話那麼多!你越說暴殄天物,我越是要‘殄’給你看!”
說着,便奪過夢魚手中酒杯,又將其斟滿,仰頭一飲而盡。夢魚方要笑談兩句,卻見水迷離用以持杯那三根手指一鬆,酒杯脫落至桌面。又見她面泛紅潮,搖搖欲墜,以肘支桌才勉強不倒。
夢魚心中一驚,悄聲問道:“水兒,是否這酒中混有迷藥?”
水迷離醉眼惺忪,嘻嘻一笑道:“不是,是我吃不了酒,一杯即醉。”
說罷,便撲倒於桌面。

作者簡介:吳榮,男,上海人。著有長篇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垮掉》;中篇小說《骨冷秋夢》、《永恆的記憶》。
《禁區風雲錄》是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這部小說人物衆多、性格鮮明、故事背景複雜、情節跌轉、語言風趣。可見其寫作功底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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