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风云录 第六章(迷离)

梦鱼只听得“嘭”的一声火药炸响,又见眼前青烟一冒,便有一条玉臂将他拦腰抱起。他正自欣喜,那玉臂却又将他一抛而出。他正自惊惧,那玉臂又在半空之中一把揪住他的腰带,接着又是一抛。
梦鱼大喊:“仙女姐姐,你不能把我当绣球呀!”
那舞姬轻喝一声:“住嘴!”
梦鱼:“也是,我若不住嘴,引了人来,我便要落入青龙玄武之手。与其落入旁人之手,不如让朱雀立一大功!”
那舞姬一惊,却也不多言语,也不再抛掷梦鱼,将他横提着飞奔。约莫过了片刻,那舞姬奔至一匹白马之前,将梦鱼横置于马鞍之后,使他肚腹贴着马背,首脚垂于马身两侧。那白马轻轻嘶鸣一声,也不提足甩臀,乖驯得很。
梦鱼赞道:“好一匹‘照夜玉狮子’!通体纯白,毫无杂质,确是配得起仙女姐姐呢!”
那舞姬冷哼一声:“你倒识货!不过用来驮你这个淫贼,却是糟蹋它了!”
说着便翻身上马,引辔而行。
此马确是了得,奔跑之下竟不如何颠动,梦鱼横趴在马背之上便也不觉如何难受。只是他略觉无聊,便对那舞姬道:“仙女姐姐,我肚子难受,刚大吃大喝了一通,眼下又被驮于马背,首口朝下,恐怕再颠得几颠,便要吐了。我吐一吐倒不打紧,就怕吐得有气无力,秽物吐得不远,全吐在了马身马腿上,倒是要糟蹋了它这一身雪毛。”
那舞姬惊道:“你敢!”
梦鱼见那舞姬惜马,便也不逗她了,忙道:“我忍着不吐便是,仙女姐姐莫慌!”
又拍拍马屁股道:“小白,你也莫慌!”
那舞姬“咦”了一声,似有疑惑,却未开口相询。
梦鱼微微昂首,只见两旁市街在眼前飞速掠过。大约过得半柱香,便到了城门口。只听得几个守城门的卫兵叱问道:“何人不守宵禁律法,半夜即要出城?”只喝了三两声,忽然全没了声息,却是被那舞姬用暗器打得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
梦鱼赞道:“好一招‘飞杯夺命’!只可怜这几个士卒平日定然贪杯,却至死也不知自己是命丧酒杯之下呢,可见贪杯不仅误事,尚有丢命之祸!方才仙女姐姐伏于地面,用筷子只掷那小刀姑娘的手背,而不掷她的脑袋,却是手下留情了呢!”
那舞姬冷哼一声,也不作答,翻身下马,去将城门开了一道口子,又返身上马,驾马出城。
那照夜玉狮子马一得出城,跑上了旷野大道,才真正大展神威,迈开了四条长腿,如离弦之矢般飞蹿起来。梦鱼终归感觉到了颠簸,怕被甩落,双手紧紧抓牢马腹上的马毛。那舞姬回头察看了他一下,忙道:“你别抓痛了它!”
梦鱼稍稍松手,道:“不能抓马,便只能拽住仙女姐姐了,否则梦鱼这一摔落,变成了死鱼,就全无用处了。”说着,果然就伸了一只手去拽住那舞姬衣衫。
那舞姬大怒:“你!你!怎地如此下作!”
梦鱼便又松了手:“抓马不行,拽人不行,那便摔下去罢了!”说着往马尾处挪上一挪,果真就要掉下马去。
那舞姬反手抄住梦鱼衣衫,又将他提了回位,同时稍稍拉了缰绳,使马放缓了速度。梦鱼感觉踏实一些,便不再作怪。又乘马奔跑一阵,便由大道转入一条林荫小径,两旁葱葱郁郁一片竹林。
梦鱼仿佛想起什么,忽地大喊大叫:“哎呀糟糕!小毛!小毛!”
那舞姬本不大理睬梦鱼,见梦鱼如此着急,不禁好奇心起,问道:“什么小毛?”
梦鱼:“我的跛脚驴啊!你的小白如此神速,我的小毛如何追踪得上?”
那舞姬不由轻笑一声,道:“你怎么晓得我的马叫小白?”
梦鱼:“小白长得那么白,必然是叫小白,而不会叫小黑。就像仙女姐姐长得那么美,必然是叫仙女姐姐,而不会是叫鬼婆姐姐。”
舞姬:“你又未见过我面目,如何晓得我美?”
梦鱼:“窥一斑而知全豹。仙女姐姐嘴角勾魂摄魄,下颌婉软如玉,眼眸碧波流转,身姿聘婷婀娜,便是额头双颊被面具遮挡了,也掩盖不了姐姐的天仙之容!再听姐姐声音如翠鸟啼鸣,又似溪水潺湲,拥有如此好听声音之人,又岂能不貌美如仙?这就好似小白,只见它这般俊美长相,便能知其步伐矫健!”
舞姬:“我早就晓得你淫贱脾性,却还睬你这许多废话!”顿一顿,又道:“不过你夸小白的话,我倒爱听!”
梦鱼探头朝马腹下看了看,道:“你的小白是母的,我的小毛是公的,驴马虽不同类,却能生个骡子。况且,小毛小白这两个名字也般配得很呢!”
舞姬一怔,急道:“你!又占我便宜!”
啪的一声,回手打了梦鱼一记耳光。梦鱼也是一怔,接着脸庞火辣辣地疼,便生气道:“打人作甚?我说什么占了你便宜?我在说牲口呢!公驴母马产马骡,公马母驴产驴骡,乡下城里常有之事,我却说不得么?我也没说要让你的小白委身于我的小毛,只是说了二者名字般配,你就兜头一记耳光打来!”
舞姬却不睬他了,引马沿着竹林小路缓驰而去。梦鱼也不问她要去哪儿,只盯着两旁掠动的竹竿发呆。其时正值中夜,一轮皓月当空,照得那舞姬一头秀发隐隐泛青。白马迎风而驰,那缕缕青丝便也随风而舞。
隔了一会儿,梦鱼忽道:“好香!”
舞姬回头道:“又要讨打?”
梦鱼:“我讨什么打?我说这竹林好香也要挨打?莫非在你眼里我是淫贼,我便说什么都是污言秽语?”
舞姬:“难道我方才还打错你了不成?且不管你别的,就是你这副油嘴滑舌,我就瞧得生气!”
梦鱼:“唉!我哪里油嘴滑舌了?我全部身家不过两吊铜钱,又如何能吃得油嘴滑舌?仅剩的值钱物事,也便是小毛了,如今被你这一劫持,连小毛也丢了,不知它会否被人宰了吃去。”
舞姬:“我倒要问你,你大名鼎鼎百晓生,为何会骑一头跛脚驴?你朋友众多,随便问谁要一匹马,还会要不到么?”
梦鱼:“骑了小毛十一年,便舍不得换坐骑了。我最初见到小毛时,它便是跛的,也不知如何跛的,大约是被如歌那黑心老板娘给累跛的。”
舞姬:“你还认得如歌客栈的老板娘?”
梦鱼:“自然认得。我的小毛,便是问她要来的。十一年前,我还不是百晓生时,偶然投宿在如歌客栈,那会儿我不晓得那是家黑店,夜里便睡得死沉。一觉醒来,却发现全部家当,包括一堆书籍、半两碎银、几十个铜钱,全部不翼而飞。我自然是要去找那如歌老板娘理论,她论不过我,却要塞给我几十个烧饼路上吃。她怕我没了钱财饿死路边,她要良心不安。我偏不要她的烧饼,只要我的家当。她不肯还我,我便径自上路。我就是要饿死自己,叫她良心不安。她却不让我走了,要好酒好菜招待我,说是我路上若真饿死了,饿死之前起码也吃过一顿好的,不算太冤,她良心上也就没那么过不去。我说不吃她的酒菜,坚持要两袖清风、饥肠辘辘地上路。她却自说自话牵了一头驴出来,说这头驴崴断了脚脖子,不中用了,不如做成红烧驴肉来补偿我。那头驴便是小毛。小毛一听要宰了它红烧,就流下泪来。我见得心酸,也流下泪来。那如歌见我和小毛哭了,也就哭了起来,一面哭还一面骂她那个负心汉。我当时不知她那个负心汉早已被她杀了,还帮她一块儿骂。骂了哭了半晌,我说这头驴也不用做成菜了,就当成坐骑补偿我吧。如歌一想也成,就把小毛赠与了我,又觉得我和她一起痛骂了她的男人,也就成了她的朋友,便把我的家当也一并还了我。”
舞姬掩嘴偷笑一下,即刻又沉下脸道:“怪人遇上怪人便是怪事多!不过——”
梦鱼:“不过什么?”
舞姬:“没什么!我再问你,你是如何知晓我是朱雀的?”
梦鱼:“瞎蒙的,看来是蒙对了。”
舞姬:“你!看我不打死你!”
梦鱼:“别打别打!我还有用场,倒不担心被你打死,只怕被你打落了牙齿!你可不晓得,我为了保住这几颗牙齿,不知费了多少唇舌!”
舞姬:“如何不晓得了?只听你说三句话,便想要打你了!”
梦鱼:“仙女姐姐勿要动怒,且听小生老实交代。其实要猜出你是天道城四位坊主之一的朱雀,也并不难办。其一,方才青龙玄武白虎都一一登场,那么朱雀必定也是出现了的,在场之人除了你身份不明外,个个有名有号,那么除了你是朱雀,还会有谁是朱雀?其二,你掳走我时,青龙玄武并未出手阻拦,而是继续缠着无命,不让无命来救我,显然青龙玄武与你是一伙的,而你武艺高强,又绝不会是他们下属,那你必然就是四位坊主中还未显露身份的朱雀了。我不但猜出了你是朱雀,还一早猜出了你并未中毒,所以当夏初姑娘要揹负你去徐闳钧那儿解毒时,你怕露出马脚,就使出了铁坠功,不让夏初姑娘搬动你。”
舞姬冷笑一声:“瞧你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是否你拆穿了我的把戏,我倒是该敬佩于你了?”
梦鱼:“我哪敢在仙女姐姐面前得意洋洋,更哪敢要姐姐敬佩于我?老实与姐姐说,我也有许多猜不透的疑点,比如为何只有你和老哥哥两人没有中毒,比如你又为何要保护老哥哥。姐姐若是不说,我是决计猜不出的。”
舞姬:“哼!你自身难保,却还想着要套我的话?我再问你,辛雨亭果真没有中毒?”
梦鱼:“据我观察,老哥哥决计没有中毒!那‘十日软香散’虽不致命,却也非同小可,不是武艺高强便能抵御住的。我小姨同样武功盖世,不也中了毒了?”
舞姬喃喃道:“不可能呀!我没中毒是因……他绝不可能不中毒的,除非他与巫仙教勾结,已事先服了解药。但他又是绝不可能与巫仙教勾结的!”
梦鱼:“想这许多作甚!待仙女姐姐将我送往天道城主那儿,也就交了差了,此事于你便也告一段落,姐姐何须自寻烦恼?”
舞姬:“你倒镇定得很!可是谁说我要将你交给城主了?”
梦鱼“咦”了一声,刚想开口询问不将他交给天道城主,却又要交给谁去?忽地想到问也白问,人家要说自然会说。那舞姬却不说话了,梦鱼自也没辙。却不知怎地,梦鱼没往坏处想去,而是想道:“仙女姐姐说不将我交给天道城主,难道却是想‘私吞’了我?嗯,定然如此!仙女姐姐想将禁区秘宝占为己有,便想独自从我嘴里撬出那个‘密码’,可我也不晓得那个‘密码’是何‘密码’,我说的‘密码’是个女子,和禁区秘宝八杆子打不着。不过这些且不点穿,何况我就是明说了也无人会信,仙女姐姐自然也不会信。且说仙女姐姐若是要‘私吞’了我,必然就是背叛了天道城,她便也与我一样,要遭天道城追杀,还要被其他江湖人士追捕,她便不得不带着我东奔西逃,一直逃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逃到一个只有我和她两人独处的小天地中。而她不得到‘密码’便不会死心,我又没有‘密码’可提供她,如此她便不会离开,只得与我僵持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日久生情、两情相悦……嘿嘿!”
梦鱼想得高兴,便笑出声来。那舞姬回头喝道:“你笑什么?你又想出了什么阴谋诡计来对付我?”
梦鱼笑道:“我哪忍心用阴谋诡计对付娘子?我只是——”
啪的一声,脸上又吃一记巴掌,眼皮被打得跳个不停。梦鱼摸摸脸道:“我不过是说溜了嘴,你骂我一声‘淫贼’也就罢了,何必打人?”
舞姬:“你还说!你还想!淫贼!”
梦鱼怕再吃耳光,便闷了会儿。过了一二盏茶时分,又忍不住道:“娘——仙女姐姐,你为何要说我是淫贼呢?不瞒姐姐说,小生尚为童子,又如何能做淫贼?”
舞姬哈的一声笑:“见人便喊姐姐,还去思君院喝花酒,还说二女……什么的,这些话你当我都没听见么?你若是童子,那天下何人不是童子?”
梦鱼:“我当真是个童子,我若是骗了你,就叫我被水淹死!”
舞姬举掌欲打:“你再说!”
梦鱼赶忙捂脸:“我真不知是说错了什么话,叫你急得一巴掌又一巴掌。难道‘童子’二字冒犯了姐姐么?”
舞姬:“你童不童子关我何事?你不许再把‘水’字和你联系一起!”
梦鱼:“这倒奇了,我是鱼,鱼不在水中,却在地上?前人有成语道,如鱼得水、混水摸鱼、水到鱼行、似水如鱼、鱼水相欢等,自古以来,鱼水便是联系一起的,却又如何说不得呢?”
舞姬:“你还说!你还说!你……”
梦鱼扭头朝舞姬看去,只得勉强见到她的侧背面,却见她那只娟秀的耳朵涨得通红,也自纳闷,如何“水”字就能使她如此害羞,便道:“姐姐勿要着急,我不说便是了。”
舞姬:“你也别喊我姐姐!你不缺我这一个姐姐!”
梦鱼:“姐姐勿要吃醋,那些姐姐都比我年长,我是诚心喊姐姐的。至于姐姐你——看模样是比我小上几岁,喊你姐姐确实不妥,我也正好没有妹妹,以后便喊你妹妹吧。”
舞姬:“谁吃你醋了!谁要做你妹妹!”
梦鱼:“你又不肯做姐姐,又不肯做妹妹,那我便只好喊你娘子了。”
舞姬:“你再喊我娘……我打掉你的牙齿!”
梦鱼:“打不得打不得!天下人人皆知我百晓生通晓百事,我喊你娘子,别人自当毫无怀疑,认定你我便是夫妻二人。你若把我牙齿打掉,我变丑了,别人便会觉得娘子你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打落我牙齿越多,我这堆牛粪便会越臭。这是一损俱损之事,你我都无面子,如何都是打不得的!”
舞姬一拽马缰,欲要下马,道:“我不管那么多了,眼下就一剑刺死你拉倒!”
梦鱼忙道:“且慢且慢!不喊娘子便不喊了,你将你名字告诉与我,我喊你名字便是。”
舞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使小白重又起跑。她道:“你喊我朱雀就行。”
梦鱼:“朱雀只是个外号,与那‘风之翅’、‘自行者’、‘霜竹’等一样,在江湖中才叫得。眼下你我却身处竹林而非江湖,亦无第三者在场,何不以本名互示?况且你我二人将来还要去那山清水秀之地……互称江湖名号,岂不显得见外又古怪?”
舞姬:“谁要与你去山清水秀之地了?”
梦鱼:“即便不去,也不妨碍你我互知真名。公平起见,我先来说我的。小生姓孟,孔孟之孟,单名一个鱼字,混水摸鱼之鱼。还望娘——还望姑娘告知芳名。”
舞姬难得一笑:“好蠢的名字!不过我可不会告诉你名字,免得你又……”
梦鱼:“免得我又什么?取笑姑娘芳名?那决计不会!哪怕姑娘芳名比我的贱名蠢上一万倍,我也绝不取笑!”
舞姬:“你别激我!我的名字可比你的好听得多!不过就是不告诉你!”
梦鱼:“那便只能喊娘子了。你跑到东,我喊到东,你跑到西,我喊到西,喊得天下人人皆知你是我的娘子,叫你不嫁给我也嫁不了别人!”
舞姬一手持缰绳,一手摸上剑柄:“你是否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梦鱼:“不!天道城之人,杀人比杀鸡还麻利,你一怒之下,不顾一切杀死我也不无可能。只是反正我也命不久矣,死在你剑下,总比死于阿猫阿狗手中,或是死于那穷奇口中要强得多。不过你果真要杀我,还是先把芳名告诉于我,好叫我死也瞑目。若你不杀我,我就缠着你,直到你说了芳名为止。”
舞姬松开剑柄,凝思半晌,才说:“水……”
梦鱼:“水?”
舞姬:“水迷离。”
梦鱼:“原来如此。”
水迷离:“嗯?你晓得了我名字,反倒不再说那些……那些水啊鱼啊的疯话了?”
梦鱼:“方才小生不知,实乃无心之过。眼下明知故犯,倒真成了淫贼。”
水迷离:“哼!算你识相!你要敢再说,我就朝你身上捅十七八个窟窿!”
梦鱼:“那我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万一不小心说了个带鱼字水字的成语,随之被捅十几个窟窿,我死了倒不打紧,流出来的鱼血把水晕染,才是麻烦!”
水迷离:“你!你简直是个无赖!”
就此不理梦鱼,又催马疾行,使马背颠动起来。梦鱼连喊:“要吐了!吐小白身上了!要摔落了,摔成死鱼了!”水迷离皆不理睬。
梦鱼便道:“水儿,你别像个孩子般胡闹!”
水迷离顿时拉扯马缰,使马急停人立起来,梦鱼便一骨碌从马尾上滚了下去,又在地上连滚几圈。水迷离从马上一跃而下,同时拔剑在手,剑尖直指梦鱼咽喉。梦鱼顺着软剑往上瞧去,先是见到了水迷离微颤的持剑之手,后是见到了她微红的双眼,登时怜爱之情大生,忙道:“水儿姑娘,我知错了,不再欺侮你了。”
水迷离:“你死到临头才知错么?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让你再喊我水儿!”
梦鱼叹道:“水儿姑娘,我知错不是因为怕死,而是见你难过方知错了,我本意是想逗你一笑,哪知竟伤了你心。至于喊你水儿,是不想喊了全名暴露了你,可是一点儿都不喊你的名字,我辛苦问你讨来了却又不用,心痒得很呢!”
水迷离:“那你是执意要喊我水儿了?死也要喊?”
梦鱼闭目咬牙:“不错!活着不能喊你水儿,那与死了何异?”
水迷离:“那你就死吧,这世上没人能再喊我水儿!”
说着将剑往前一送,果真就在梦鱼喉颈处刺出一个血点。梦鱼感到咽喉一痛,心里登时冰凉至底,又觉一阵遗憾,便半睁开了眼来。水迷离却未再刺深,反而撤剑回去,剑伤处便流下一丝细细血水。
水迷离哑着嗓道:“你不是死也瞑目么?怎地又睁眼?”
梦鱼仍旧半睁着眼:“你不是要杀我么?怎地又停手?”
水迷离略一侧首,道:“让你死在我剑下,岂非便宜了你!”
梦鱼爬起身,拍拍衣袖尘土,道:“我本来是要瞑目的,可一转念,至死还未见过水儿全貌,便只能瞑一半目了。”
水迷离又以剑指梦鱼眉心:“你骗了我名字去,还想骗我露出全貌!见我全貌之人,都要剜去双目,况且我丑得很,面具之下全是伤疤,没什么好看!”
梦鱼:“那我们便来打一个赌,赌水儿你是否美貌。假若水儿脸上并无伤疤,那我一见水儿芳容,再又被剜双目,那我此生所见最后一物,便是水儿的旷世容颜,从此后满脑子都是水儿的清眉秀目、娇鼻俏口,再无其他丑陋物事,倒也美得很!”
水迷离嘴角轻轻一漾,旋即又冷若寒霜:“倘若我真有伤疤,你岂不是赌输了,剜了双目后,余生满脑子里都是一张丑八怪脸,还不郁闷死了?”
梦鱼见水迷离眼圈虽红,嘴角却闪过一丝笑意,又听她言语缓和许多,顿时心头大悦,便是即刻死了也快活,就不顾眉心被剑指着,笑道:“水儿此言差矣!谚云‘情人眼里出西施’,莫说水儿较那西施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水儿面庞真有疤痕,也是锦上添花、美上加美,更要叫我心疼怜惜,又如何会郁闷死呢?故此这个赌,我是决计输不了的!”
水迷离软剑一挥,银光闪闪,剑尖从梦鱼眼前掠过,只差一寸便废了他双目。梦鱼刚要责备水迷离耍赖,怎地还未见到她全貌,便要毁去他招子,水迷离却已把软剑缠上腰际。
水迷离哼一声道:“谁是你的情人了?谁要你花言巧语来哄我?你这无赖,此生也休想见到本姑娘的真容!”
梦鱼轻喟一声:“在水儿口中,我从淫贼变为无赖,也不知她是稍微欢喜我一些了,还是更厌恶我了。”
水迷离轻叱一声,再度拔剑而出,顺手舞了个剑花,端的风姿绰约。梦鱼一惊,心想怎地水儿一会儿能好言相谈,一会儿又兵刃相向,一会儿要杀他,一会儿又不忍,真的是人如其名,迷离得很呢!
却见水迷离并未剑指梦鱼,而是斜斜飞身掠起,跃入一旁竹林中,在一根竹子上轻轻一点脚,又掠去另一根,几个借力纵跃后,已在六七丈远、三四丈高。梦鱼大惑不解,喊道:“水儿,你要飞去哪儿呀?你丢下我不管啦?”
水迷离远远的声音传来:“闭嘴!别出声!”
梦鱼忙双手掩嘴,眼睛却瞪得老大,只见在月光之下,水迷离绕着一根青竹回旋而起,衣带飘飘,仙气袅袅,果非凡胎浊骨。忽地“叮当”两下兵刃相击之声传来,却不知水迷离与谁交上了手。转瞬间又听见一个男子惨叫一声,随之发出“噗”的一下坠地之声。另一男子却喊道:“这妞儿妖得很,在林子里东躲西蹿,来回游击,咱转不过她,直接捉人去!”
话音刚落,梦鱼就见从竹林里由上而下掠出十来个黑衣蒙面人,朝他直扑而来。他“哎哟”一声,也来不及逃跑,抱头便蹲下身去。有几个黑衣人“哈哈”一声笑,就伸手来抓。却见一道银光如闪电般劈下,紧跟着“哎呀”、“妈呀”两声喊,三只断臂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几股鲜血飞溅而来,喷了梦鱼一头一脸。梦鱼一怔,接着便哕声大作,终究是把酒宴上吃的好酒好菜呕了出来。
水迷离忍不住嘻嘻一笑,道:“活该!刚才在我剑下还无畏得很,眼下却又如此脓包!无赖终归是无赖,只会欺负姑娘家!”
原来刚才那银光一闪,正是水迷离后发而先至,挥剑斩断了两个黑衣人之手。梦鱼听得水迷离讥嘲于他,赶忙擦擦嘴道:“水儿此言差矣!死在这班臭男人手中,那是做了冤死鬼,死在水儿裙下,却是一个风流鬼。一个冤死鬼,一个风流鬼,二者岂能相提并论?再者,我刚才伏于小白背上,被颠簸了几十里地,加之那‘十日软香散’余毒未尽,本也就要吐了,眼下才吐不过是凑了个巧。况且,我随霜竹姐姐也办过不少悬案,杀人分尸场面见过不少,何时又曾吐过?即便那穷奇开人脑骨吃人脑髓,我也未有恐惧。眼下不过三只断臂、几股腥血,如何吓得着我?哕——”
水迷离一面在黑衣人中来回蹿跃过招,一面嗔道:“谁让你死在我裙下了?你这无赖胚子只配死在臭水——哼!”她本来想说“死在臭水沟里”,一想自己便是水,那等于是骂了自己,便猛哼一声欲加遮掩。
梦鱼却最爱逮人话柄,眼下水迷离主动送上,他如何肯轻易放过?便马上接道:“水儿可不臭呢,简直香得我快晕去了!方才我说好香,便是说的水儿香,哪里是说竹林香了!”
水迷离下半张脸赧红一片,急道:“待我杀了这些黑衣人,便来取你小命!”
水迷离羞恼交加,手中软剑便越舞越急,一招“分花拂柳”,分刺两人而去。黑衣人见水迷离剑势陡然凌厉,均感徒手难以招架,便纷纷拔出短刀,协同防御,格开了她的剑去。水迷离往后跃开两步,哼声道:“忠韬营这回倒是下了血本,尽遣高手而出!”
梦鱼听得“忠韬营”三字,也是暗暗心惊。原来忠韬营乃是皇帝亲自指挥的特务机构,平日以侦察、缉捕、惩罚不法官员为要务,偶尔也会插手江湖事,利用暗杀、挑拨、分化等手段,达到朝野势力的平衡。更有传言,忠韬营副指挥使才识之过人,或不下于百晓生,武功之超群,或不逊于儒山大侠,只是这副指挥使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是要见他一面,甚至他是何人何名,都鲜有人知。至于忠韬营的正指挥使,则是皇帝老儿本人了。
梦鱼寻思:“竟然连皇帝也派人来抓我,看来我这玩笑开大了!”
同时,那几个黑衣人对水迷离道:“既然叫你晓得了我们的身份,今日是如何留不下你活口了!”
水迷离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叫你们做糊涂鬼,我乃天道城四大坊主之一!”
梦鱼一呆,不明白水迷离为何要自报家门。一般江湖人暗地里死斗,是绝不会暴露自己身份的,以免没有杀掉对方,对方今后又来寻仇。眼下水迷离的敌手甚至是忠韬营,是朝廷中除了正规军外最尖锐的武器,如若不能将这些黑衣人除尽,叫他们逃脱了一两个去,将来势必会给天道城带来无穷麻烦。
梦鱼左思右想其中关窍,忽然一转念,便想通了:“水儿要带我远走高飞‘私吞’我,是已然与天道城决裂了。她现下与忠韬营如此说,一会儿定要放跑一两个人,让忠韬营以为我是被天道城掳去了,让双方来一场鹬蚌相争。而水儿与我二人,便能从中渔利,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到另一番天地。水儿呀水儿,你的急智绝不亚于百晓生呀!唉,世间怎会有如此之女子?既貌若天仙,又武艺高强,还才智过人,至于温柔贤惠嘛,反正来日方长,当可慢慢教化。唉!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梦鱼想到此处,又嘿嘿笑出声来。水迷离一听此种笑声,便转头看向梦鱼,怒道:“无赖!你又在脑子里瞎想我什么了?”
梦鱼刚想说出一句“此言然矣”,却忙惊道:“娘子小心!”
话音未落,一个黑衣人趁水迷离恼怒分神之际,一刀当头朝她砍下。水迷离也一惊,迅速闪身,可惜慢了半步,还是被刀锋削中了左膀,鲜血洇涣而出,染得那只红裙长袖更红。
梦鱼怪叫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冲上前便一把抱住了那砍伤水迷离的黑衣人。水迷离也吃了一惊,道:“你怎么……”虽是吃惊,却仍眼疾手快,趁机递上一剑,直直刺进那黑衣人的胸膛。那黑衣人无声无息垂下脑袋,梦鱼却还抱着他不放,兀自哇哇乱叫。
水迷离轻喝道:“别喊了!又喊我娘……我本该连你一起刺个对穿!”
梦鱼便收声松手,那黑衣人软绵绵地垂倒下去。梦鱼对着他的尸身合十连拜:“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兄台黄泉路上好走,来世切莫再做走狗。即使再做走狗,也莫对仙女下手!”
水迷离听得梦鱼如此念叨,忍俊不禁道:“你这人真是……”
一面笑嗔,一面不耽误了手中之剑。只听得唰唰唰唰几声,竟接连刺死三人。其他黑衣人尽皆震动:“怎地这妞儿未受伤时还不如何凶猛,眼下却如雌老虎下山?”
梦鱼眼见水迷离剑招越来越凶,黑衣人纷纷抵挡不住,便喊道:“水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多造杀业!”
水迷离哼一声道:“我本来是不想杀了,可我偏不听你的!”说着,便跃至半空,软剑横扫,又发唰的一声,一个黑衣人的脑袋应声落地,鲜血从颈断处直喷三尺来高。
梦鱼拧紧五官,一连发出“啧啧”之声,随后又合十喃喃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念的正是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之《妙法莲华经》中的经文。可他又一思忖,便道:“不妥不妥!若是‘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岂不是叫水儿坏了兵器,害了水儿?重念重念!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软剑,一段不坏,亦得解脱!阿弥陀佛!”
水迷离唰唰又刺死二人,道:“你又叽里咕噜说我什么坏话?”
梦鱼:“给死者超渡,也是为水儿减少一分罪业,哦不,又要再减两分。”说着,又嘧哩嘛啦吽地念起梵文咒来。
剩余黑衣人见水迷离愈发神勇,料来再拆不上几招,便要命丧其剑,就齐发一声喊,纷纷撤退。水迷离也不追击,执剑在手,缓缓运了一轮真气后,才觉左臂伤口疼痛。梦鱼见危险已去,赶忙跑上前,要察看她的伤势。不料水迷离啪的一下又是记耳光打来,直把梦鱼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左颊瞬时肿起一大块来,好似嘴里含着个核桃。
梦鱼跳道:“你又打我作甚!你再打我,我就当真骂人了!我好心要来关心你,你却当作驴肝肺!不,当作驴肝肺也还罢了,你简直是把我当作了‘贱骨头’!”所谓“贱骨头”,乃是一种陀螺游戏,江南小孩称之为“贱骨头”,盖因此物是越用鞭条抽打而旋转越快。
水迷离忍着笑道:“你本来就是驴肝肺,和小毛一样,就是头蠢驴,而且还是个‘贱骨头’。”
梦鱼见水迷离欲笑还休的模样,登时春心一漾,被打肿脸的气也便消了,只嗡嗡道:“哪天我牙真掉了,你便后悔莫及了。”
梦鱼待再要察看水迷离的臂伤,水迷离道:“不碍事,只削去一块皮肉,我有金创药,敷药包扎一下就好。”便跑去小白边上,从马鞍挂着的行囊中取出药来。忽又想到什么,再翻了翻行囊,从中取出一套衣衫,回头对梦鱼道:“我去林子里换身衣裳,你不许偷看!若是你敢偷看一眼,我立时叫你毙命,绝不再含糊!”
梦鱼支吾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盯着地上的死尸看。水迷离不知他在转什么心思,也便不去管他了,径自往密林深处跑去。跑了足有半里地,又飞身掠上竹顶,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夜色正浓,人烟绝迹,又见梦鱼还在半里之外的原处,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便跃回地面,放心地除去了一身红裙,给左膀伤口撒了药,再撕了一块干净的红裙布料,包扎伤口。之后,便换上一身青白相间的襦衫、单裙,与褙子。又捋捋头发,整整衣裙,想着哪儿有一面铜镜或是湖泊能供她照一照多好。却又不觉一怔,自己为何在这三更半夜之时、荒郊野外之地,还要注重仪容?想到此,又不由想起梦鱼,想去瞧瞧他弯腰在做什么,便飞奔出林。
回到那林荫小径处,却见梦鱼正在另一侧的林子边缘用断竹挖坑,原来是要掩埋死尸。水迷离看着梦鱼拙钝的背影,半晌不出声,待他埋下一具尸身要填土时,才幽幽叹息一声。梦鱼转头望来,见水迷离新换了一身衣裳,比起那身脱俗的红裙,自有另一番落入凡尘的迷人,不觉又是瞧得痴了。
水迷离轻声说道:“淫贼。”
梦鱼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我爱美便是淫贼,那天下人人皆是淫贼了。水儿还是喊我无赖吧,无赖还顺耳一些。”
水迷离轻哼一声,又道:“这些死人你埋他作甚?自有野狗山狼来叼去吃了。”
梦鱼:“水儿此言差矣。这些人虽算不得好人,却也是有父有母,甚而有妻有子之人,也是同你我一样,有感情有思想、会欢喜会痛苦之人,也是由父母将他们从哇哇啼哭慢慢养大成人的,并非石头那般无知无觉、无牵无挂,天生为石、恒久为石。他们眼下因公殉职,他们的父母妻儿若是知晓,定要伤心欲绝,他们自己地下有灵,也要悔恨不甘,若是再将他们曝尸荒野、葬身兽腹,未免就更残忍了些。反正我左右无事,便叫他们一一入土为安吧。只是……有两具尸首是掉了脑袋的,却不知哪个脑袋和哪个身体才是原配一对。再是有几条断臂,也不知谁是谁的。若是乱埋一气,那便是张冠李戴了,他们到了地下,一个对另一个说,‘兄台,我的脑袋怎么到你身上去了?’另一个说,‘别提了,我的手还不是自己的,用得一点不趁手!’那可如何是好?”
水迷离一开始还听得有些暗暗惭愧,首次意识到自己所杀的皆是活人,而非草木,可听到末了,却是咯咯地笑个不住。她边笑边道:“有时真不知你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等笑完了,又轻轻道:“不过你心肠是真好。方才你说救了小毛时,便觉得你心肠好了。”
梦鱼憨笑道:“一直被你骂习惯了,这一夸赞,我却以为是做梦。”
水迷离猛地沉下脸道:“对!你是在做梦,一条做梦的臭鱼!”
梦鱼见水迷离翻脸太快,便不敢再作声,回头又去掩埋那些尸体。水迷离并不帮手,只坐在小白上,晃着双腿,悠闲地哼着一支东瀛曲子。梦鱼听得出神,手脚便略慢了些,又道:“真好听。并非东瀛曲子多好听,而是你哼得好听。”
水迷离却愈哼声音愈低,最后似是呜咽。梦鱼轻轻问道:“怎么了,水儿?”
水迷离轻轻答道:“这首曲子是静子教给我的,她是我唯一的朋友,也只有她唤我水儿——你还不赶紧干活?天都快亮了!”
梦鱼暗暗摇头,继续埋尸。直忙活了一两个时辰,东方渐白,才告完成。梦鱼拍拍手中尘土,道:“若是哪儿有水——若是哪儿可以洗洗手便好了。我这一脸的血也要洗了去。”
水迷离跳下马来,道:“洗手倒是可以,脸却是洗不得的。”
梦鱼刚要问道为何,忽然脑筋一转,便喜道:“原来如此!”
水迷离似笑非笑道:“你终于想到了?”
梦鱼哈哈笑道:“这一巴掌算没白挨。我初时还以为是娘——是水儿恼了我,才把我脸给打肿了,原来却是为了叫我改头换面,不让人认出而打我的。有了这满头满脑的血迹,再加上这半张高高肿起的脸颊,谁还认得我是百晓生呢!娘——水儿果然聪慧无比!”
水迷离得意地哼笑一声,就要抓起梦鱼后腰带,再将他提于马背上。梦鱼忙道:“我腹中之物未尽,若再头下腹上地挂在小白背上,怕是又要作呕,到时可真弄脏了小白。”
水迷离却不即刻回答,盯着梦鱼看了良久,才道:“本姑娘开恩,就让你坐我身后骑着小白吧。不过你绝不可以伸手搂……搂……嗯,你……你就抓着马鞍稳住身子,手背也绝不允许碰到我……我……嗯!”
梦鱼拱手屈身道:“小鱼决计不敢冒犯水儿!”
水迷离先自翻身上马,又叫梦鱼也上得马来。梦鱼一脚踩着高高的马镫,另一脚却如何跨不上马背。水迷离骂他无用,他苦着脸道:“不瞒水儿,我头一回骑马,确实不会。若是小毛还在便好了,我还是适合骑驴。”
水迷离一笑道:“蠢鱼骑蠢驴,确实登对。来吧!”向下伸出手来,欲拉梦鱼。梦鱼却望着那葱白修长的手指,又发痴了。水迷离道:“你到底上不上来?”
梦鱼忙道:“上!上!”伸出手去,一把握住水迷离之手,但觉触手所及温润如玉、滑软似绸,不禁暗叹一声。水迷离使力将他一提,便使他跃上马背,又道:“过得一会儿,就把你这只手剁了去!”
梦鱼方要讨饶,却听得水迷离一声喝道:“鞍抓紧了!驾——”那照夜玉狮子马便撒开四蹄,飞奔起来。梦鱼却还未抓住鞍鞒,顿时身不由己往后翻仰,情急之下,便伸手往前一抱,正好抱住了水迷离一支纤腰。水迷离大惊,连道:“你!你!你!我!我!”
梦鱼却觉身入云端,耳畔是呼呼风声,鼻端是淡淡幽香,指尖便是一朵顽皮云彩,好似抓住了,又似如何也抓不住。忽地眼前绽放一道彩虹,千红万紫、变幻无方。那道彩虹又如彩绸般舞动起来,缓缓飘飞,徐徐靠近,却又淘气地钻入他的鼻尖,使他情不自禁“阿嚏”一声。
水迷离急道:“你!你!你又耍赖皮!先前说好不准搂我,眼下搂了我不算,还要对着我脖子打喷嚏!”
梦鱼一激灵,清醒过来,连声抱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水儿还请息怒。不过水儿这头秀发太也飘逸洒脱,加之马疾风劲、人香心幽,小鱼才不自主失态了。”
水迷离:“你还不松手,还要一直抱着我?过得一会儿,我便连你这双手臂齐根斩断!”
梦鱼本想松开水迷离腰肢,去抓鞍鞒,听得如此一说,却转而笑道:“那我便绝不松手了,反正这双手也快没了,不如在没了之前好好享受一番。”
水迷离:“我连你的舌头也要一同割去!”
梦鱼:“手没了,舌没了,索性就让小鱼得偿所愿,见一见水儿全貌,然后剜了双目,如那戚夫人一般安心做一根人彘。”
水迷离:“你当我不及那吕后狠心么?一会儿就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正说到“滋味”二字,水迷离的腹中却传来咕噜噜的一声响。梦鱼双手紧贴她的肚皮,自也感受到了震动,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水迷离满面通红,急道:“你笑什么!”
梦鱼笑道:“我还以为仙女都是不用吃饭睡觉的呢!原来小鱼大错特错!”
水迷离:“你寿宴晚席之上大吃大喝了一通,至今腹有余粮,我却从昨日清晨起,就粒米未进,你却还来取笑我!”
梦鱼笑道:“那一会儿咱们便寻一家酒店,叫上一桌美味佳肴,如什么鸡髓笋呀、八宝鸭呀、东坡肉呀、桂花糕呀、糖糯藕呀,定要叫水儿吃一个饱!”
水迷离听得这些菜名,不禁暗咽一口涎水,肚子又发出一声咕叫,她说:“倒也用不了如此排场,便是一道菜也管饱了!”
梦鱼接口笑道:“水儿所说的那一道菜,莫非是指‘爆炒鱼丁’?”
水迷离笑道:“你倒是深得我心呀——啊!”顿时羞得不仅面色酡红,身子也微微发起抖来。
梦鱼却一反常态,没再接住话柄逗乐,将话题岔开了去说鲞鱼的烹饪之法,一说要滚油煎熬,一说要酱料入味,又说鲞鱼鲜美举世无双,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带水儿去尝尝味道。水迷离却一颗心儿乱跳,将梦鱼一番闲谈全作了耳旁之风。
日头转旺,将至巳时。二人骑乘小白,早已出了林荫小径,复归马路大道。行人渐盛,人流如织,大多乃当地农夫商贩,偶也见有江湖客,其中亦不少人侧目而来,向水迷离及梦鱼二人打量,却未认出二人,只是好奇一个形貌甚美的女子,为何要头戴半张面具,又为何要与一个脸皮血红、颊颧变形的丑陋男子共乘一骑。
又行片刻,见道旁有一驿站,却只供公差食宿换马。再行一里地去,方见一家民间客栈落座道旁。梦鱼忙道:“水儿,此间可供‘爆炒鱼丁’。”
水迷离嘴角微扬:“你就这么急着寻死?”
梦鱼:“若能使得水儿不再饥肠辘辘,小鱼便是死了又何妨?”
水迷离不理梦鱼,翻身下马去了。梦鱼伸脚要去够马镫下马,却是够不大着,便道:“还请水儿扶我下马。”
水迷离:“你是老爷,我是丫鬟么?好手好脚,自己下马!”
梦鱼只得来回挪动屁股,想往前坐到马鞍之上,便可踩镫下马,无奈鞍鞒挡住了裆部,难以移上鞍去。又要再试几次,水迷离却嘬一声哨,小白应声跳跃,把梦鱼抖落下来。水迷离笑道:“你笨也不笨?下个马还要马儿来帮!”
梦鱼从地上爬起,拍拍尘土,见水迷离为他而笑,哪还会生怨气,便也笑道:“此乃本大侠独门绝技‘沉鱼落马’,旁人学也学不来的。只是此招‘沉鱼落马’,比起水儿那招‘沉鱼落雁’,却是相去甚远、一天一地了!”
水迷离嗔道:“不要脸!”心下却不由地甜美。
梦鱼佯叹:“小鱼早已‘鼻青颊肿、蓬头血面’,又哪里还来得脸呢?”
水迷离哼了一声,不再睬他,径自将小白拴于客栈前的马桩之上,又从马上行囊里摸出一锭银子。梦鱼长出一气道:“小鱼方才还自担心,全身上下不过两吊铜钱,勉强吃得起一顿爆炒鱼丁,再是投宿一宿,之后便要拜入臭屁股门下,做一个小叫花了。谁知娘子——谁知水儿早已备妥一切,叫小鱼好一路安枕无忧。”
水迷离瞥他一眼,暗道:“靠你只能吃西北风!”
径自入了客栈,梦鱼赶忙跟上。店小二迎客时,不禁一愣,心想哪里来的一美一丑两个怪人,却也不敢怠慢,陪笑道:“二位客官打尖还是吃饭?若先吃饭,还请入座。”
水迷离对店小二道:“先吃饭后住店。不过只我一人入座便可,他是我从南洋花两吊铜钱买来的红皮奴隶,不用理会他去。”说罢,自己也掩嘴偷笑。
那店小二招待往来旅客众多,也是见多识广,方才又听得他二人在店外调笑,知他二人绝非主奴关系,便呵呵一笑,仍是端了座椅请梦鱼就坐。
梦鱼向店小二回以一礼,道:“小二哥慧眼识英雄,实乃真英雄也!”便大模大样坐了下来。又道:“请问小二哥,店内可有爆炒鱼丁此一菜式?”
那小二忙道:“有的!有的!”梦鱼又问水迷离还要吃些什么,他好点菜。
水迷离哼一声道:“你这招‘慷他人之慨’,也是厉害得很呢!”
梦鱼拱手道:“过奖过奖!人在江湖,钱不由己嘛!”
水迷离噗嗤一笑,道:“点什么菜你自己看着办!反正你熟门熟路了!”
梦鱼便又点了一碟炒花生、一碟腌肉蒸百叶、一碟青菜炒香菇、四碗米饭,另有小酒一壶。酒菜上桌后,梦鱼倒了一杯小酒,递与水迷离道:“娘子——水儿请。”
水迷离道:“我不吃酒。”
梦鱼一怔,道:“那就让小鱼代娘子——代水儿吃这一杯吧。”把酒杯挪于自己面前,又搛了几块鱼丁入水迷离饭碗之内,道:“水儿不吃酒,便狠狠吃鱼吧。”
水迷离:“还用你说?”搛了鱼丁下饭就吃。想来她也确实饿极,一碗米饭半碟鱼丁,三口两口便吃完了。又拿了一碗饭来,继续大吃。梦鱼却气定神闲,一面瞧着水迷离吃饭,一面搛着花生呡酒。
水迷离把四碗米饭吃得还剩一碗时,看着那最后一碗犹豫了一下。梦鱼忙道:“水儿吃了便是,小鱼尚不饥饿。若是不够,还能添饭添菜。”
水迷离道:“本来就是吃我自己的,又不是你请客。”便端了最后一碗饭又吃去,同时把腌肉百叶、青菜香菇这两道菜也一扫而光。
梦鱼本想说句“仙女的胃口也是不同凡响”,一想姑娘家最忌别人笑她吃得多,又想起那句“神仙放屁不同凡响”的俗语,便住了口,继续呡着小酒,衔着花生。
水迷离待到将饭菜全吃完了,才注意到梦鱼光吃酒而不吃菜,便道:“那句话我还给你——若是不够,还能添饭添菜。”
梦鱼笑道:“不用了,只是看着水儿吃得心满,我便也意足了。”说着,又呡一小口酒。
水迷离道:“我怎么瞧着你吃酒,就觉着惹气呢?我四碗饭都吃好了,你一小杯酒还没饮完,姑娘家都比你会吃酒!”
梦鱼笑道:“水儿此言差矣。品酒之道,在于回味,而不在于豪饮。酒之一物,兼具甜、酸、苦、辣四种味道,而人之口舌,感应甜辣最速,消逝也是最快,感应酸苦最迟,却也持续最久。若是豪饮,酒在口舌之间未作停留,便滚滚入腹,则口舌尚未尝出酒内清甜香辣之味,便已觉获酒内酸苦之气,且此酸苦之气久久不能消散。此为喝闷酒也,乃酒鬼莽汉之喝法。若是浅酌,使酒水在口中徘徊,与唇舌相互交融,则能先尝其中甜辣,后品其中酸苦,方知酒之奥妙无穷、玄机无限,正是应了人生之喜、怒、哀、愁四种常情。此为品美酒也,乃文人雅士之饮兴。回头再说此店之酒,乃是三花酒,属米香小曲酒——”
店小二闻听至此,不禁喝一声彩道:“客官好品味,竟能尝出本店小酒的牌名来历!不错,小店的酿酒师傅正是桂林人士,一手三花酒酿得那是远近闻名!”
梦鱼回礼道:“小二兄过奖了!小鱼——小生也不过是泛泛之谈罢了,实不敢深究。”
又对水迷离续道:“三花酒,亦被世人称为‘瑞露’,前朝文人大士文穆公范成大曾赞此酒‘乃尽酒之妙’,可见此酒之芳美。小鱼初尝此酒,便觉入口柔绵、米香清雅、落口甘冽、回味畅怡,果如前人之赞誉。只是此酒须以紫砂壶装盛,方能更增其‘气骨’,眼下却是陶瓷壶装盛,吃起来不免有些肥软。不过再如何说,此酒乃为上品,若是囫囵吞枣般吃下去,实在是暴殄天物,亦辜负了酿酒师傅的精巧手艺和辛勤劳作。”
水迷离看着梦鱼侃侃而谈,一直未曾打断,直到他说完了,才道:“不就吃个酒么,讲究那么多,废话那么多!你越说暴殄天物,我越是要‘殄’给你看!”
说着,便夺过梦鱼手中酒杯,又将其斟满,仰头一饮而尽。梦鱼方要笑谈两句,却见水迷离用以持杯那三根手指一松,酒杯脱落至桌面。又见她面泛红潮,摇摇欲坠,以肘支桌才勉强不倒。
梦鱼心中一惊,悄声问道:“水儿,是否这酒中混有迷药?”
水迷离醉眼惺忪,嘻嘻一笑道:“不是,是我吃不了酒,一杯即醉。”
说罢,便扑倒于桌面。

作者简介:吴荣,男,上海人。著有长篇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垮掉》;中篇小说《骨冷秋梦》、《永恒的记忆》。
《禁区风云录》是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这部小说人物众多、性格鲜明、故事背景复杂、情节跌转、语言风趣。可见其写作功底之深厚。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