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懊惱的騎士(三)

  泰蘭享受着一切,彷彿這些都是爲他而造設。鮮豔的花瓣從觀衆看臺上飄灑耳而落。紅的,黃的,綠的,甚至還有藍的……他們爲搞到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和時間。不不不,他們纔不會親涉其中,他們會掏出那金貴的錢幣,花上幾倍的價錢去買。一枚金幣可以養活王國裏多少家庭?三個,也許五個吧。窮人家習慣了省喫儉用,有時候他們比富人更能存活。
  從底層甬道的隔葉窗往上面瞧去,外面正在發生的一切都顯得十分壯美。它當得起這個絕妙的形容——新王國就在老王國的廢墟上建起了這座宏偉的競技場。無數強大的鬥士在這黃土沙地上揮灑着他們炙熱的鮮血。歲月荏苒,昔日染血的黃沙如今換上了綠茵的新衣,人與人拼殺的競技場變成了騎士們爭名逐利的比武場。競技場曾經擁有過它的輝煌,赤膊上陣的鬥士通過殘忍的殺戮競技博取觀衆熱烈的掌聲與歡呼,當然還有貴族們數不盡的賭注。兇殘的表演如今演化成了一羣身穿鎧甲拿着木頭長槍的白癡在這互相對陣衝鋒,真是白癡。儘管如此,偶爾還會有好些個倒黴蛋被折斷的長槍穿透缺少防護的頸部。他們流過的血讓氣味鮮嫩的草皮沾染上些許血腥。儘管不太雅觀,卻能激起觀衆的激情。掌聲,呼聲,花瓣,還有觀衆橫飛的唾沫和旅館老闆鼓脹的錢包,一切的一切皆源自這場空前的盛事。
  “人們需要的不正是這個嗎?”泰蘭值守在王座御下,耳際邊迴盪着少年國王的話音。迴音一直在寬敞的大廳裏遊蕩,讓座上少年的話音增添了幾分威嚴感。
  “陛下英明!小人這就去辦。”宮務大臣安杜爾伯爵把身子壓得很低,泰蘭甚至能瞧見他背後梳成馬尾的髮辮。他是國王最謙卑的僕人,也是我最忠實的朋友。御前議會的成員大多出身貴族,但只有這個擁有翡翠綠眼珠的安杜爾伯爵來自草根,跟泰蘭一樣。伯爵大人的頭髮梳得很是柔順,烏黑亮麗,但兩旁的髮鬢卻是不甚協調的灰白,但給人的總體印象卻是神采奕奕,精明能幹。
  國王很看重這位宮務大臣,一改對待前任的態度。泰蘭甚至覺得陛下甚至稱得上是言聽計從。不過身爲鐵衛,這些從來就不是他需要關注的事情。但看着老友在國王御前擁有更多話語權,泰蘭也爲之欣慰,畢竟他們都來自草根。
  花瓣如滂沱雨下,觀衆的喝彩有如雷霆,宮裏的樂師被拉到塵土飛揚的賽場裏演奏,琴聲、鼓聲被觀衆嘈雜的喧囂蓋了過去。泰蘭見到樂師們仍然賣力地幹活,雖然他在相對安靜的下頭,但也聽不得他們演奏的曲子。琴師用力張合着手風琴,大汗淋漓;號手捧着黃銅做的號桶吹得自己臉腮鼓脹;還有站在高臺上擔當指揮的傢伙,用手指頭裏捏着的一根竹籤似的東西,在那指東畫西地亂舞着。泰蘭在想,要是換成擺弄姿勢的舞劍比賽,這傢伙鐵定得了冠軍。泰蘭不由得心生敬佩,好一羣敬業的演員。他們理當如此,拿錢辦事,不正是“藝術表演者”的本職嗎?他們只需要本色出演,就可以獲得國王獎賞的豐厚酬金。估計得有好幾百的金幣,相較於泰蘭當鐵衛的薪俸,那可是稱得上奢侈的酬勞呢。他們今晚就會把一半的錢花掉。酒館、窯子都是花錢的好地方,反正他們也只懂去那些地方。正所謂“富人擲金買生活,窮人放血搏春宵。”人生在世,大抵如此。
  名字……觀衆聲嘶力竭地吼出他們屬意騎士的名字。
  範德爾,他只是個新手,技藝還嫩着。洛克昂與費德勒……他們只會耍些花架子,力量與體力完全不如泰蘭自己。至於尼婭——那簡直是頭怪物,泰蘭絕對忘不了她臉上的疤痕與那身更勝男人的力氣。那玩意兒壓根就不是個女人。泰蘭對上一次與她交手是在御前舉行的鐵衛選拔會上,她的力量和速度徹底把泰蘭壓制住了,光是瞅見她那虯扎的肌肉便讓泰蘭禁不住張了嘴。泰蘭多希望自己能混入房間裏,把抽籤環節上刻有尼婭名字的石子拿掉。白塔在上,那次的比賽結果是泰蘭僥倖獲勝,只是腰背腫痛了整整一星期。
  最好的結果是桶子裏頭全是刻着帕希爾爵士名字的石子——那老傢伙會自己死掉,被馬兒弄的如寂夜般溫柔的顛簸要了命,最後死在自己的坐騎上。死在衝鋒的坐騎上,不就是每一位騎士夢寐以求的死法嗎?泰蘭不禁噗嗤一聲……連走在前頭,爲他扛着一套鎧甲的侍從也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主人是不是在得了冠軍的臆想中,瘋了心智。
  “泰蘭大人?”侍從眨了眨碧綠的眸子,問道。話音在甬道里迴盪。
  他竟然皺了眉頭,還有這該死的回聲。但泰蘭最終把馬上要爆發的脾氣收了回來,侍從是個乖巧無辜的小夥。今天他有的是機會宣泄怒火,至少得發泄在與他對陣的騎士身上。言語上的壓倒,並不能帶來榮譽,到了賽場,全憑真本事。“沒什麼。我們繼續走吧,愛德華。”他還算得上一個勤快的好小夥,就是小心思有點多。
  “嗨,泰蘭!”突如其來的叫喚讓泰蘭停住了急促的步伐。這是今天的第二次被打擾到了,而這是與先前不一樣的一次。
  來者是佛洛克家族的羅爾爵士。多麼蠢的名字,跟叫亞倫的值得比上一比。他生了一張白淨的俊臉,絡腮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就好像從來不曾長過一樣。跟泰蘭臉上的鬍渣如同天壤之別。可緹妮斯喜歡撫摸我絡腮上的鬍渣,她說這纔是男人的標誌。而你,羅爾·佛洛克卻白得像個煮熟的雞蛋。雞蛋還不如雞呢,沒有蛋又不能下蛋的你除了只有被喫的份,還能做些什麼?
  “羅爾爵士。”泰蘭生硬地迴應。
  “想不到身披白袍的鐵衛大人也來湊這種熱鬧。”羅爾就像個撲了粉的女人,臉蛋滑溜溜的,讓人看着就有想上手去捏的衝動。
  泰蘭倒想看看這枚煮熟的雞蛋有何高見。“承蒙國王的恩典,讓在下有了斬獲殊榮的機遇。”可我只想告訴你,即使在長槍比武上僥倖活了下來,但到了實打實的團體比武環節像你這樣白白嫩嫩的熟雞蛋絕對活不過三分鐘。要不敗在我的劍下,要不就是被“虔誠的”盧迪安用他的黑色鐵錘砸碎幾條肋骨。閣下大可放安心,你那身華麗麗的鎧甲會好好保護你的,頂多就碎掉肋骨三五條,讓閣下躺牀上一年半載。
  “我聽說閣下有好一段時間不曾拔劍了。”羅爾爵士湊近跟前。果然是一隻熟雞蛋,皮膚細膩得像女人。讓泰蘭不禁想要是在上面劃出幾道血痕,這枚雞蛋會不會直哭叫疼,鬧得像個小男孩。
  “格里芬斯坦如今在陛下銳意進取的英明治下,重新煥發了新生。放眼王國境內一片昇平,哪用得着在下拔劍。”真是滴水不漏,難道你以爲我這鐵衛是白當的?
  “我聽說劍不出鞘就得生鏽,最終成了廢鐵。”羅爾爵士趾高氣昂,甚至把腰間長劍拔出了一截,好讓泰蘭瞧見劍身的閃爍寒光。“鐵衛大人您的劍恐怕早就鏽得跟您下頭的那根一樣,廢掉了吧。”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立誓就得守身,像個修士一般。誰曾想,我泰蘭·唐·德利恩爵士,國王的鐵衛,卻與緹妮斯公主共寢。小崽你呢,睡的又是哪家無名無姓的小妞?
  “我期待着賽場上領受閣下的賜教。”泰蘭無意跟這個表面光鮮的渣滓耗費時間,稍稍亮出自己的金獅佩劍,耀眼純金鑄造的威武雄獅,齜牙咧嘴地咬住一顆碩大的硃紅寶石。“不過你得先撐過今天的長槍比武,而閣下的長槍技巧可是在格萊姆特出了名的。我還記得閣下的初陣,那閃亮般的華麗登場,以及而後悲愴地摔跤下馬。我當時雖然得值守在陛下身邊,但也能感受到閣下當着國王以及王公貴族面前狗啃泥一樣的窘迫。那一定很痛了吧?不過閣下的身心也康復的夠快的。又能騎馬了?這次閣下總該可以把馬腹夾穩了吧。”
  “省着這口氣吧,你會用得着的,老頭。”他折了自己的長槍,還被對手挑落馬下,摔斷了手臂上的骨頭,上次長槍比武的慘痛經歷讓雞蛋爵士有些氣急敗壞,想要中斷這場由他發起的嘴皮上的戰鬥。
  這麼快就想逃?你我才戰了一個回合。每個人使劍的動作不也是由某個被你鄙視的老頭傳授的?還是說只要不像你這雞蛋般白嫩嫩的就都是乾癟癟的老頭咯?佛洛克的祖祖輩輩怎麼就教出了這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來,貽笑大方。像你這樣的蠢蛋,遲早要被某個老頭吊起來打屁股的。好吧,也許是好幾個老頭。
  “如你所願。羅爾爵士,我們回見。”泰蘭感覺自己小勝了一陣,也足以讓他樂上一會。年輕人也有值得他們傲慢的本錢,看羅爾爵士,摔得這麼重的一次,居然沒讓他後悔當上騎士追求榮譽,這可是一條滿是坑窪的爛路。
  這些年以來,泰蘭一直目睹了許多追求榮譽的年輕人在這條路上被碰得頭破血流。他們中的一些人爲一些渺茫的理想而獻身了。聖堂裏面多的是這種傢伙,他們固執、熱誠,甚至可算得上狂熱,爲了嘴上禮讚的諸神去與凡世間的不公義而戰。又有些人走到了這條路的另一段,他們不談理想,只談價錢。只要給他們足額的獅幣,他們就能爲你奉上那個與己無關卻又是你痛恨不已的傢伙的頭顱。要是你膽敢拖欠酬金,或是少給了當中一個子,他們就會轉身對你亮出凜凜長劍,微笑着走到跟前,“此事關乎榮譽。”他們會這樣說道。實在是夠諷刺的。
  噢,當然,還有大部分人,他們碌碌無爲地走在中間,時而往這,時而朝那,他們看不清兩端的盡頭,卻又口口聲聲說諸神指引着他們的方向。
  羅爾爵士你屬於哪種呢?那我呢,又屬於哪種?泰蘭再次爲自己的愁緒慨嘆。此刻他應心無旁騖,把幾乎被遺忘在腦海的某個角落裏的老教頭親傳的技巧翻出來。浪蕩不羈的鐵衛斯泰科·諾瓦丁,恪守本分的隊長斯賓塞·普拉迪,甚至是出言不遜的年輕騎士羅爾·佛洛克,還有那些尚未入土的,或是已然入土的,他們都僅僅是泰蘭生命裏的過客而已。但老教頭不是,他和緹妮斯一樣重要。
  泰蘭覺得自己實在愧對了老教頭的栽培。爲了這麼一個無名無姓的鐵匠之子,老教頭不惜得罪了他的領主。“你的榮譽就像這個卑賤的鐵匠之子!”泰蘭清楚記得那位領主圓潤的肉臉上被氣得發青的顏色。那位領主叫什麼名字,泰蘭已經想不起來了。偌大的王國,上百位領主。你來我往,小打小鬧的紛爭,這些戲碼每天都在王國境內上演着。要不是看在那位端坐在格萊姆特王座上的艾登凡的顏面上,整個王國早已分崩離析。他們有他們的熱鬧,你方唱罷我登場,但老教頭只有一位,他授我騎術、槍術,劍術,甚至教我讀書識字。我還記得他爬上大學書架上拿下來一本厚厚的《格里芬斯坦通史》,那本書用綴以黃金包邊的熟皮革裝幀,每翻一頁都能揚起濃濃的灰塵。而正是他教了我何爲榮譽,在領主口中被稱作毫無榮譽之人的他。
  你以身作則了,只是小男孩沒學會而已。卑賤的鐵匠之子,不是嗎?
  不過新人要出頭,老人就得入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蹩腳的詩句便在人們口中流傳。看着羅爾爵士悻悻離去的背影,泰蘭不禁失落——這不就是剛當上鐵衛的我嗎?那時候的我意氣風發,目中無人,滿腦子都是身穿鋥亮鎧甲,騎馬衝鋒時的光榮。
  我尚未老去,你也未必就是要出頭的新人。泰蘭眯起眼睛,盯着那個背影,就像在衝鋒路上找準穿刺的目標一樣。“我的裝備都準備好了?”泰蘭問道。
  “是的,大人。我早就打點好一切。”侍從爽快回答。
  “那我們走吧,去馬廄。”泰蘭走在了前頭,讓愛德華在後頭跟着他。我喜歡走在前頭,就像一往無前的衝鋒那樣,讓人感覺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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