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8我的母親 - 草稿

口述:婭婭        整理:防水專家

  十八歲,是一個喜歡幻想的美好年齡,芳花。但我的心一直在模摸糊糊的想像着她的十八歲。

二十年前,在貴州省南部一個偏遠落後的小村子裏,舉行了一個婚禮。新郎是一個五十多歲,瘸腿殘疾、矮個子。新娘是一位十幾歲的小姑娘,瘦小的體型、臉上淚跡斑,眼晴呆滯地站在新郎旁邊。

新娘名叫小芸。兩個月前,她是東莞永興電子廠的一名打工妹,下班之後,她和廠裏的幾個姐妹去街上玩,一個人走丟了,迷了路,被人販子騙去。人販子把她賣給了一個偏遠的山村。買主就是這位瘸腿殘疾。小芸被送來之後,被鎖在一間石頭砌成的小房子裏,當天晚上,在這間小屋裏,小芸在哭叫中被奪走了第一次。從此小芸開始了人間地獄的生活,那間石砌的小房子裏,小芸隔三差五地被那個瘸腿殘疾買主一次次蹂躪遭踏着,小芸漸漸失去了抗體,不再反抗,像是一隻受過極度驚嚇的貓咪,她不再哭鬧掙扎,整天倦縮在小屋的一角。一個月後,小芸懷孕了。

    那個懷孕的嬰兒就是我,小芸就是我的母親,那位瘸腿買主就是我的父親。或許每當我講述起自己的身世,我的心裏是的那種撕心的傷痛,你們永遠無法理解。那種夾雜着親情的羞辱怨恨、又揉合了父愛感覺不曾經歷的人永遠不會感同身受。許多年來,我一直在逃避,不願意去想自己那個充滿罪惡的身世,不願意去面對那個這場荒唐的人間罪惡鬧劇的罪人——我的父親。

青澀懵懂

母親懷孕後,家裏放鬆了對她的看管,午後,母親會在院壩裏坐一會,有時在家裏轉一轉,漸漸地對這座深山處的小村別樣的習俗產生好奇。母親開始幹一些家庭裏的小活,有時候也會幫奶奶燒火做飯。大家都以爲母親已經被馴服了,已經不再把她關在那間石砌的小屋了。其實,母親每時每刻都在想着怎樣逃出去。在一個漆黑的夜裏,趁家人都在睡覺,母親逃了出去。村子通往外面的只有一條小路,有的地方緊貼懸崖,村子四面是包圍着一層又一層的大山,最關鍵的是母親迷失了方向。那天晚上,母親在一堆草垛下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剛矇矇亮,母親就順着小路朝山出發了。在這個落後偏僻的地區,方圓十幾裏的幾個村落大部分人都彼此熟識。生活在這愚昧落後,貧窮無知的大山深處的人,在花錢購買婆娘這方面,彼此相互非常團結。很快有人認出了這個徐家灣逃跑出來的女人,“那不是徐瘸子買的那個婆娘嗎,怎麼跑出來了”。母親被攔了下來,很快,我的爺爺奶奶,叔叔及祖家來了許多人,拿首棍子、扁擔,在一片恐嚇與叫罵聲中,母親又被帶回去關在了那間石砌小屋。

回來後,奶奶不知是擔心母親肚裏的孩子,還是真的出於對母親憐憫同情,變着法子給母親做好喫的,經常和母親一起拉拉家長,聊聊閒話,勸母親多喫飯,自己的身體要緊,還鄭重承諾,等孩子生完之後,就送母親回去。後來,我出生了,母親沒有被送回去,奶奶的理由是,我不是男孩,生個男孩纔算數。男孩傳宗接代,男孩傳承香火的觀念在那裏根深蒂固,重男輕女觀念十分嚴重。後來我又有了一個妹妹,妹妹的出生我不記得,她小我一歲。兩年後,母親終於生了一個男孩,我的弟弟。奶奶的心願終於了卻,然而母親的苦難並沒有結束。弟弟出生不久,奶奶去世了,父親年齡增長病情也開始惡化,失去勞動能力。這個本不富裕的家庭擔子就壓給了母親,三個孩子需要撫養。其實,那時母親也只有19歲,她分明也還是一個需要別人照顧,別人來愛的孩子。但生活的苦難就這樣無情地砸在了她的身上。

我記事起,母親似乎永遠有忙不完的活,我和妹妹經常照看放在一個圓形大竹筐子裏弟弟。早上把家裏那隻羊牽到後山,接上一根長繩,栓牢在地上。家裏有三頭豬,早飯後母親背上揹簍出去,然後揹回一揹簍的豬草,用刀剁碎,熱水煮熟,摻上穀糠,喂完豬,已近中午。午飯後,幹一些農活,這裏耕地稀少,小塊小塊的旱地在陡峭的山坡,山腳下是一層層的小塊稻田,農耕操作非常困難,莊稼的種植到收割,全部靠人力從陡峭的山坡上一點點地背,體力勞動強度,可想而知。母親是一個在北方平原地區長大的孩子,但在這個苦難的地方,母親被磨鍊成了一個強漢子。臥馬嶺西坡有我家一塊地,從我家徒步到臥馬嶺需要20分鐘,小麥收割季,母親一鐮一鐮收割完畢,打成捆,再背到家裏院壩裏,一塊小麥割完,背完,母親需要一個禮拜。揹回來後,還需要再紮成一小捆小捆,然後在地上甩兇小麥。秋季,母親要把一塊地的玉米和秸稈一點點地揹回來。我六歲那年,妹妹已能夠獨自照看弟弟,我開始幫母親幹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成了媽媽的小跟班,我學會了剁豬草,餵豬,牽羊。多年之後,我才明白,母親爲什麼拼命地幹活,她心中一直在想着逃出去,離開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而且要帶着我和弟弟妹妹三個人。我八歲那年,母親經過多年的勞動,家裏有了一點錢,母親要求帶着我們回去看看,或許是家裏的人察覺到母親一走就不可能再回來了,遭到了爸爸爺爺、叔叔的堅決反對。他們的理由很簡單,錢需要攢下來,將來給弟弟蓋房子、娶媳婦用。那時的我,已經非常懂事,我知道媽媽是被人販子拐賣過來,爸爸買過來的,也理解媽媽內心的痛苦與無耐,我公然站在母親這邊,支持母親,父母氣得一瘸一拐地追趕着打我,那是我第一次公然與家裏對抗。母親除了辛勞幹活,總是寡言少語,記憶裏從未看到過母親高興過。永遠忘不了的是母親那雙憂傷的雙眼,鬱鬱寡歡的面恐。

從我家走過幾道的田埂小道,再穿過一座崎嶇曲折的山路,便是我念書的村委小學。全校只有三個老師,一個老師教一個班的所有課程、也是所教班的班主任,年級也不全,只有小學一年級,三年級和五年級。我的老師四十多歲,是村委副主任的二哥,我們同姓的遠家。他對我家的情況十分清楚,對我格外的關愛,那時候上學繳學費是家裏很大的一筆花銷,村裏很多孩子很早就輟學了,在家放牛,放羊,稍大一些就去外面打工。我十歲那年,家裏決定不再供我念書,因爲我已經認識一些基本的字,也會算一些簡單的帳,這已經足夠了。母親在這一件事上反對地非常堅決,他找到我的老師,要求讓我先上學,等賣完豬籽後補繳學費。他同意了。在此,需要特別說一下這位有愛心,爲人正直的老師,他叫謝曉東,後來在他的幫助下,我們母女離開了那個帶給我們苦難的山村。現在想來可能是母親求謝老師讓我念書,緩繳學費那次開始,母親會隔三差五和謝老師聊許多話。母親告訴我,她在和謝老師詢問我的學習情況,最後總會說,謝老師說你學習很努力,一定要聽老師的話呀。

2009年的一天,中午快放學時候,謝老師把我叫到教室外面,他讓我回去告訴媽媽,下午在家裏,不要去坡地幹活了。我回去告訴了媽媽,母親沉默了會,眼睛溼潤了。下午上課不久,謝老師讓大家讀書,又把我單獨叫了出去,在教室東拐角處,兩個默生一男一女。“這是你舅舅和舅媽,他們從河南來的,來接你們的,去叫上你妹妹,和你舅舅舅媽你們回家去吧!估計你媽也收拾好了。”謝老師對我說。叫上妹妹,我倆一路小跑在前,舅舅和舅媽跟在後面。母親見到舅舅那天的其它場景我記不太清,我只記得母親抱着弟弟,牽着我,父親與母親撕扯着弟弟和妹妹。有好幾次,父親被推倒在地,母親抱着弟弟就走,父親一瘸一拐地追出來,死死地抓住弟弟和妹妹。當時的場面非常的混亂而又傷心,不一會爺爺,我幺爸、我達還有二媽及祖家近門來了許多人,攔着我們不讓我們走,舅舅突然抓起一把鐵鏟,大吼一聲,“讓開,今天誰敢阻攔,我把他頭闢開。” 我也被嚇傻了,危險場面僵持着,似乎馬上要玩命。事情出現了轉機,謝老師帶着老隊長來了,經過他們的調和。最終同意母親帶走我和妹妹,把弟弟留下。

我們翻過了幾座山,又順着山間田埂小道走了十幾里路,在暮色沒有降臨之前來到了關溪小鎮。第二天,坐上了一列開往河南焦作的火車。回來後,第一次見到外婆和外公,全家人禁不住流下了開心而又辛酸的淚水。母親只有一個哥哥,我們只能暫住在舅舅家裏。舅舅家裏也是農村,並不富裕,一下子又添了幾張嘴巴,日子久了,舅媽的不滿日益明顯,偶爾會指桑罵槐。母親帶着我和妹妹在城效韓樓租了兩間房子,又通過房東將我和妹妹安排在了韓樓小學。母親在小縣城裏幹過各種零工,發過傳單,早上零晨五點去早餐店打過零工,超市裏做過導購,幹過衛生保潔,加油站洗過車。後來母親攢了一點錢買了個電動三輪車,開始賣荷葉餅,炸麪筋。母親的願望並不高,只希望能夠把我和妹妹養大,能夠供養我們上學就行。母親愛錢,但從不亂花,她會揹着我們去垃圾堆裏揀一些瓶子,紙板,也會用不多的錢給我和妹妹去買一些時令水果。用她的話來說,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看起來可憐巴巴的樣子。初中畢業後,親戚鄰居都勸我的母親讓我和妹妹不要再上學了。想着母親爲了供我和妹妹上學,起早貪黑地騎個電動車,有時還被城管驅趕辛苦的樣子,我也曾試着問過媽媽,“要不我不上學了。”母親恨恨地瞪着我說:“你不上學,你幹嗎?你能幹嘛?媽媽喫過的苦,受過的罪還少嗎?”

高中住校,我和妹妹兩個人喫一個饃頭,一碗稀飯,很少喫菜。當時在班裏有一個貧困學生補助名額,一年一千多元。班主任想把其中的一個名額給我,讓我填寫個申請表,當填寫父親欄的時候,我突然哭了起來。班主任問我怎麼了,我說我不想要這個名額。班主任電話打給我母親,瞭解了我家裏情況。回家後,母親告訴我,填表如實填就行了,咱家就這樣,不用怕別人取笑,只要不撒謊,沒什麼丟人的。班主任也開導我,勇敢面對現實,生活中有的東西你越刻意去逃避,它越揮之不去,你越痛苦,有時候有去正視面對,反而會讓自己輕鬆快活一些。

高考選報專業,聽取班主任的建議,我選擇了定向招生的師範類專業。我拿到通知那天,母親笑得合不攏嘴,而我的心在流淚,這些年憑藉一個女人的倔強與堅強她終於看到了自己的成就,爲了供養妹妹和我,已經記不起她多少年沒有買過衣服了。

在大學裏,我第一次拿到獎學金的那天,我給媽媽買了一身衣服。大二,有名叫阿秭的男孩,走進了我的生活,一位願意聆聽我的故事,不嫌棄我的家境身世的男孩,我封閉的內心開始慢慢敞開。沐浴在愛情幸福中的我,有時會突然停下來,想起我的母親,那個沒有享受到愛情帶來的幸福的女人。有一次,我和阿秭路過一個婚禮現場,看見臺上的新郎新娘結拜儀式,我突然哭了起來,阿秭關切地問我怎麼了?“沒什麼,我想起了我的母親。”我淡淡地說。阿秭眉羽間閃着溫柔,撫摸着我的頭,說,一切都會好的,讓它過去吧,還有我。一年多的交往之後,阿秭知道了我家的所有事情,他很心痛我,經常包容着我。我慢慢變得開朗樂觀,偶爾還會頭腦中想起母親被拐賣,強迫拜堂的模糊畫面,只是我不再流淚。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在豫南山區一所中學,開學不久,我把母親接了過去。母親感受苦着盡甘來的幸福,母女倆個對那過去的往事釋懷,兩人談論着這裏的山與貴州那邊的山的差別。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