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葵和大麗花

那天,偶然讀到一篇介紹大麗花的植物學文章,沒想到原來大麗花竟有這樣多的品種與花形。在我的印象裏,有兩種花,凡俗土氣,最是上不得檯盤,那就是蜀葵和大麗花。


小時候剛從老家來,還沒分到房子之前,我們曾短暫租住在一個大院裏,家戶衆多,一進院子,先是一個臉色黧黑的奶奶,然後是我家,拐過彎去,北房裏住着另一位臉色白皙眼神陰鷙的奶奶,我背地裏就叫她們黑奶奶,白奶奶,她們倆是妯娌,但彼此不說話。挨着白奶奶的是黑奶奶的兒子一家,他們家兒女衆多,二兒子五月與我年齡相近,很快就成了形影不離的玩伴,再過去是黑奶奶的長孫一家,也就是五月的大哥家。他大哥家與西房之間有一條小路通向後院,西房被我家租來做了廚房和儲物間。總體說來,他們都是親戚,只有我們一家是外人。


院子中間有一棵蘋果樹,枝葉葳蕤,每年春天來了,都開出粉嘟嘟香噴噴的花朵,卻連一隻蘋果都沒有結過。蘋果樹下有一個磚頭臺子,白奶奶在臺子上用個破臉盆種了一盆大蔥,新出的蔥葉子象戲臺上小姐的蔥綠衫子,倒也養眼,白奶奶時常顛着小腳走過來掐幾段葉子或拔幾棵炒雞蛋。不幾天,蔥葉子就變得濃綠油油,彎曲粗壯,象橫七豎八的綠色犄角,在它抽出葶子,開白中帶綠的小碎花之前,白奶奶一定會把它喫掉。在盆子裏種上鳳仙花,在蘋果樹的樹坑裏種上紫茉莉,這是我學了植物學以後知道的學名,他們叫它地雷花,大概因爲它有一個黑色的圓形種子,它的花瓣纖如絲綢,開着小巧柔美的花朵,所以我特別不喜歡他們這個名字,跟鐵姑娘一樣毫無美感。


進我們的院子,要經過一條還算寬鬆的衚衕,衚衕一側牆高一側牆低,低的一側中間開門,住着一戶人口衆多的人家,因爲只住着一家,院子寬闊敞亮,但他們家的人臉上都帶着一種蠻橫神氣,我和五月出去總是小心不碰到他們家的幾個兒子,他們家有三個臺階似的兒子,比我和五月略大,一副無賴相,每次見我們經過,不是在他家門口伸出腿來絆我們,就是展開雙臂將我們攔住不讓過,跟要買路財的強盜似的,我倆當然無財可劫,他們就逼着我和五月給他們求饒,說好話,所以我倆出門前,跟要出洞的小老鼠一樣,先在牆角探出頭去瞅瞅,看見沒人,才噌地竄出去溜邊跑掉。


整個夏秋季節,他們的院子裏蜀葵和大麗花開得如火如荼,挨牆的是一溜蜀葵,跟他們家的人似的,一個個膀大腰圓,又高又壯,象放炮仗一樣,不死不休地一路向上開去。院子中央開着大蓬大蓬血紅的大麗花,雨天尤其悽豔得驚人,跟被冤死的烈性女子附了體一樣,揚着血淋淋的頭顱,要向誰討個說法,紅得囂張可怕。我們的院子裏也有各家栽種的蜀葵和大麗花,遠不及他們的招搖豔麗。


那家的母親是個黃黑的胖大婦人,看見她的兒子欺負我們,從來不出言制止,賊溜溜地笑着,滿臉得意,所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那是有相當的道理。她生着一口中間有缺口的大黃牙,梳着那個年代所有中年婦女的統一發式,半長不短地用鐵卡子別在耳後,顯得格外老和臉大,出了我們共用的大門,有一溜石凳,周圍一條巷裏的人都坐在這裏喫飯聊天,她時常穿着那個年代婦女們都會穿的二股筋小背心,上半截白底小碎花,底下一段略緊的螺紋寬白邊,又短又小,一般人都當作內衣穿着,她卻大搖大擺地穿着到處走,露出象青蛙一樣圓鼓鼓的肚皮,還不及青蛙的白,偏愛就地取材,在鬢邊斜插一朵蜀葵或者大麗花,有時是兩朵,插在她黑黃胖大的臉上,紅彤彤的只覺俗豔。


但她大概覺得自己戴了這花,美如戴着大朵牡丹的楊貴妃,因爲她每次戴了這肥碩的大紅花,拍着大腿,兩隻象鮎魚一樣的圓眼睛咕嚕嚕亂轉,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地聊大天時,前仰後合的幅度格外大,從不怕自己渾身的胖肉暴露更多一點,而且不避男也不避女。


我那時六七歲,已經讀過點書,還跟着大姐看過電影《追魚》,雖然審美匱乏是那個時代的通病,但我已有了一點對於美的感受與根基,我喜歡的人物,是九隆王那樣的少年英雄,孟姜女、鯉魚精那樣身段嫋娜,裙袂飄飄的女子,每次見她戴着大紅花,坐在石凳上露着肚皮說得唾沫星子亂飛,雖然並不礙着我什麼事,但我就跟吃了蒼蠅一樣難受,小臉煞白,呼吸急促,趕緊匆匆跑掉。


過不久,她就帶給我更強烈的感官刺激。有一天,不知爲了什麼,她衝進我們院子裏來,跟白奶奶對罵起來,白奶奶跳着小腳,她跳着大腳,滿身黑黃的胖肉一顫一顫,互相問候對方的十八代祖宗,母親將我和弟弟一把塞進屋裏,她出去勸架,結果人家壓根不理她的茬兒,她只好退了回來,嘀咕說婆媳之間罵這麼難聽,真行!我是個顢頇的孩子,聽了半天,才曉得她就是白奶奶的大兒媳婦。我好奇地問母親,那她們倆不是一套祖宗嗎?母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趕緊閉了嘴。


後來,還是黑奶奶出面,好說歹說,終結了她們婆媳的對罵,黑奶奶的理由是她們亂罵的,也是她的一套祖宗。


從此後,我儘量不去看她,也討厭了蜀葵和大麗花,覺得俗不可耐。


從前我和五月有時把蜀葵的花瓣摘下來,把白色的部分劈開來,粘在眉心,乍着兩隻手臂裝作大公雞鬥架,現在我對這遊戲徹底失去興趣。我喜歡摘下紫茉莉的花朵,將花朵底端圓圓的子房小心拉出來,象一粒碧玉珠,然後將花瓣粘在額頭上,做出一副儀態萬方目不斜視的樣子,款款地從院子這頭走到那頭,要是把姐姐們的紗巾偷出來,披在肩上或蒙在頭上就玩得更加起勁,五月額上也粘着一朵,亦步亦趨地跟在我旁邊,說我演得真象個公主,我們都看過一齣戲叫《打金枝》,裏面的金枝滿頭珠翠,我倆羨慕得瞠目結舌。他提出摘幾朵大麗花或蜀葵讓我戴在頭上,跟他的大娘一樣,會更象公主。我登時勃然大怒,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爲什麼發了怒,我卻氣得渾身發抖,眼淚都要掉下來,嚇得他再不敢吱聲。


好在不久,我們就搬了家,不用再看到那黑黃蠻橫的胖大婦人,在小小的我真是一項神清氣爽的重大福利。


後來長大一點,母親給我也買了那種短短的二股筋小背心,她覺得女的就該人手一件,但我打死也不穿,我覺得這也是俗不可耐的物件之一。沒有人對我進行美的教育,但我似乎對這件事有着某種執着的無師自通、耿耿於懷,對此我母親的說法是就我事多。


蜀葵和大麗花,在我的印象裏,就一直定型爲最土氣凡俗的花了,上大學的時候學植物學,我都懶得看它們。直到今天看這個專業介紹大麗花的文章,看到各種顏色,各種花形的大麗花,美得千姿百態,風情萬種,才忽然醒悟,我哪裏是討厭花呢?我明明是討厭惡俗的人呀!


花有何罪?它們不過是遵循自己的生命本能,不管不顧地生長開落罷了。而愛屋及烏或惡其餘胥,是人的主觀情感。


那天雨中,在公園看到大片蜀葵,越過多少年的光陰望過去,它們枝葉扶疏,花團錦簇,就象樸素的農家女子,自有一種天然健壯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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