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 上

--- 1 ---

“出事了,大正在山崗上曬死了……”

“唉,今天大暑,那傻大是真傻,也不知道躲進樹陰……”

“那娃小時候挺機靈的想不到……”

驕陽西斜,太陽被自己灼燒到疼痛難忍悄悄隱入雲翳,沒被曬死的蟈蟈終於閉了口,嚥着涎液在草叢小聲呻吟。此刻村子八十戶人家口口相傳,半小時不到,街頭擠滿了人。

“你們胡說,都滾開,我哥纔不傻,他是讓孤獨害死的。”我途徑大街時,怒不可遏地吼向七嘴八舌的村民。溢滿眸子的淚水終於滑到臉頰,用袖子揩着淚,哽咽着向家跑去。

“這小正今天怎麼也說胡話……”

推開木籬門,一具焦黑的軀體佝僂着蜷曲在泥土院中的門板上,黑黝黝的乾柴骨上墨紅的皮膚肉眼可辨的速度變黑,我撲過去拍打着哥哥,身上還熱乎乎的粘着和我皮膚上相同的汗膩。我呼喊着:“哥,哥——”啜泣着癱坐在哥哥的身邊。哥哥一定是聽到我的聲音,身體做出了反應,膚色慢慢恢復成麥麩色。哭着哭着,手裏抓着的哥哥的胳膊卻涼了下來,最後連腥膩的汗味也一絲不剩地散失在薄暮的餘暉中。空氣如燃燒着的大蜡燭在哥哥身上塗滿了白拉拉的蠟脂,直到哥哥嘴脣也塗滿了蠟,永遠地不會再吐出任何字。

“小正,你哥已然這樣了,天色不早了,你擦擦淚,去找跑丟的那隻最小的黑羊兒吧……”

“不,是你害死了哥哥,是你,你爲什麼讓哥哥放羊……”

“放屁,是你哥哥執意要去放羊!”

爸爸用那雙肌肉異常發達的胳膊把我拎了起來,我憤怒地手腳並用踢打着他。他鉗口一樣有力的大手掌死死地鉗住我肩胛骨,我看到他牛蛋大的眼窩裏噙着紅色的淚,我看到牤牛眼角被牛虻叮咬的眼睛的深沉,眼角淌血的牛就是此刻的父親。直到他虎口開始發抖我才冷靜下來。我平視着他狹長的肋條下扁平的如蠍子的腹一起一伏地吞嚥着沉痛,一陣啞然。鄰舍的大人幫涼下來的哥哥擦擦了臉放平身體,哥哥左臉上粼粼刀疤泛着白色,我看了一眼哥哥溼潤的睫毛,走出了院子。

穿過炊煙升起的村屋夾逼而成的坑窪村路,走向北山野草蔥蘢的山丘。踩在哥哥趕着羊途徑的這條走不爛的路,我走進了往日我和哥哥走過的歲月回憶中。



--- 2 ---

打我記事以來我從來沒見過媽媽,只在朦朧回憶裏記得有奶奶那樣一位老人時常餵我飯,時間久了我就住在了奶奶家。那時候爸爸就在已經在養羊,閒餘時間經營土地。那時哥哥就在學校寄宿了,趁哥哥放學或節假日收耕莊稼。起初我和奶奶經常送飯到家裏,也幫沒人的家收拾家務洗涮衣服,另外奶奶也會把給哥哥和爸爸做的衣服和鞋子交給爸爸。那時候爸爸除了整天旱菸不離嘴外,除了喝酒幾乎不開口。哥哥也彷彿忘了自己有嘴巴這回事,話少得如奶奶口裏爲數不多的牙齒。

看着家裏幾件土木傢俱我總覺得有股溼柴籠不着火的氣氛。在家裏看到他們我滔滔不絕的嘴巴卻怎麼也張不開。

有一次週末奶奶家做豆腐,我喊哥哥陪我去奶奶家端喫的,哥哥端着一小盆豆腐腦在前走着,我拿着幾塊乾糧跟在後面。哥哥剛要進門,“哐”的一聲,我還不知發生了什麼,滾燙的豆腐腦濺到我手上。我緊隨着哥哥的悶哼叫了一聲,哥哥從高高的木門檻上跌進屋裏,着地的豆腐腦突突地跳動着,變成一攤紅色,哥哥的臉沒在豆腐腦裏,血正從鍋臺上撞落的菜刀劃開的口子裏淌。

“都死了算了,跟你那個娘一樣,還指望你長出息,唷~”

不諳世事的我,沒命地哭。

“別哭了,找你奶奶去!”

我嚇得往奶奶家跑,背後依稀傳來“這就是頂門立戶的老大,還能指望什麼……”

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敢獨自和爸爸碰面,甚至遠遠見到爸爸我就逃開,怕想起突突跳動的紅色豆漿。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有的一切在週而復始的循環往復中一成不變地進行着。

在初夏傍晚我追一隻螢火蟲到街上,無意聽到大人們談論我爸爸,我偷偷貓在衚衕轉角聽到:爸爸多年前殺死了哥哥的媽媽,進過監獄。我跑回去忍不住問奶奶,我爸是不是殺人犯?我和哥哥不是一個媽媽嗎?我媽去哪了?

奶奶詫異地看着我,用滿是草灰味的衣襟抹乾眼淚,抱住我說:“畢竟是你爹,他難。你們都是好孩子。”說完,奶奶又用衣襟抹眼淚,爲了不讓奶奶難過,此後我再也沒敢問過這個問題,可偶爾想起,心裏依然期待着答案。

開始哥哥在節假日也時常到奶奶家來和我一起喫飯,儘管我們不陌生,可他還是不太說話,經常用慼慼的眼神打量周身的一切,看東西如同眼膜蒙上了一層灰膜,問到不可迴避的問題時,也只用勉強的笑代替開口。儘管他各個地方都如泥土地一般平平無奇,包括長相,可成績卻一直名列前茅。然而隨着哥哥上縣城讀高中,由平靜日子鋪設的靜謐湖面終於起了波瀾。

我清楚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三的中午,我正在新鮮的稻草堆裏搭窩,就看到一輛銀色小轎車停在了大路上。村上除了公家車很少有轎車出沒,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旋即車上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緊接着我發現哥哥也跟着下了車。哥哥那件深灰色的絨布褂子肩膀處開了線,露出了肉。他儘管低着頭我還是看到了他額頭上的血痂。中年男人看起來挺斯文,聽不清他跟哥哥說了什麼,哥哥帶路往家的方向走來。

我那時剛滿六歲,可也看出哪裏不對勁。心知爸爸這個時間點早在山腳下的臨時圈羊場圈好了羊,回來喫飯。哥哥帶着男人剛推開木籬門,我撒腿跑去後街去喊奶奶了。

我和奶奶還沒走到院裏,就聽到爸爸虎嘯山林般的怒吼。

“起早貪黑爲了狗麼,你孃的屁出息沒有,還會打架了……”

我和奶奶剛進院子,就看到爸爸從玉米架上抽出一根拇指粗細的荊條,照着哥哥劈頭蓋臉抽了上去。

斯文的中年男人,柔聲細語地在一旁試圖阻止怒不可支的爸爸。哥哥任由荊條落在身上一聲不吭,荊條帶來的陣痛彷彿秋日裏刮來不痛不癢的風。直到奶奶張開雙臂擋在哥哥面前,爸爸才收手。

奶奶紅着眼眶問清了事情原委,瞭解到這位斯文男人是哥哥所在高中的教導處主任。爸爸和老師在說話的當口兒,院裏來了好多左鄰右舍,跟今天哥哥死了一樣,擠滿了院子。奶奶這時把哥哥拉出了院子,我也跟着一起回到了奶奶家。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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