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街

平行於河的街不僅平行於河,還更靠近河,所以叫河街。特別冷清,每一個鋪子都可以打鐵。

其實另一條街也平行於河,只是中間隔了河街。熱鬧無比,所以叫正街了。

一共兩條街,還得冷落一條。街尚且如此,其他遑論其他。

正街的熱鬧是有原因的。鱗次櫛比的店鋪,賣啥的都有。赤橙黃綠地惹眼,酸辣香甜地誘人,男女老幼都湊近去。熱鬧像滾雪球,重重疊疊到天上,聲震天外不過如此。

河街人少,但聲音特別大:鼓風機“嗚嗚嗚”吹着炭火的聲音,炭火“呼呼呼”燃燒的聲音,叮叮噹噹打鐵的聲音,燒紅的鐵器浸入水凼凼“欻呼呼呼”的聲音。

還有各種味道。炭的濃烈被分散了還是有點嗆人的味道,火依着鐵匠們的需要熊熊地燃或者明豔地燃烘熱了空氣的味道,紅通通的鐵淬火淬水的味道,汗味、頭髮燒焦味、熟肉味、鐵鏽與不鏽的味……

每一個鐵鋪都色彩絢爛。明黃的火焰,足以撕裂所有的鐵花,青藍深沉團團飄散的白煙,記錄着千錘百煉的每一瞬間的每一件成型鐵器……火紅炭黑灰似雪,層次感和質感從來不衝突。

舊書店在鐵鋪們中間。門板很舊,很舊的書碼在舊門板上,不太整齊。門臉太小了,兩三步進深,牆壁也必須利用起來,拉上密密麻麻的繩子,掛上密密麻麻的舊書。

木製條凳擺出門,擺上青石板鋪成的窄窄的街。人們就坐在條凳上看書。

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只有他算青壯年。

除了討價找錢,沒人跟老闆說別的話。他不同:“老闆,書店開在這裏,不怕鐵爐子裏的火花濺出來燒着書嗎?”

“不怕。照理說書是怕火,但咱這地方潮溼不是?還是河街,有幾個鐵爐子烤着蠻好,”老闆壓低聲音湊過來。“租金便宜嘛,這小本經營。有錢人哪會來看舊書!”

“硬道理!只是這裏很鬧騰哈。”

“咱都看着玩,誰還安靜做學問不成?做大學問的也不會來這裏。”

這樣的聊天也得扯着嗓子。聊着聊着總有兩三個鐵鋪同時叮叮噹噹打斷所有聲音。說話都成了力氣活的時候,就不必說話了。

店內絕大部分是武打小說,排版凌亂,內容雜亂,錯別字車載斗量。粗製濫造的文字粗製濫造的印刷,一看就滿腦子“盜版”。

要求太高不好,至少得敬惜字紙。窮鄉僻壤裏,除了墓碑,哪有像樣的文字?

而他家裏有藏書,據說是跟許多銀元一起藏着。他爺爺是大地主、大資本家毛督辦,這“據說”應該不是空穴來風。

可是他否認,拿了一堆爛書出來給大家看:“看嘛,我就這點家當。都翻爛了,幾乎會背了。”

越是這樣,人們越懷疑。湊上前翻一翻,有武俠小說,像《荒江女俠》《俠女十三妹》;有世情小說,像《醒世姻緣傳》《孽海花》;其他不太能懂了,像《淮南子》《康熙字典》。既然是字典,怎麼可能有那麼多字不能認?肯定有鬼!

毛督辦被抄過幾次家,但一直是個大善人,肯定有人手下留情了。據說,又是據說,毛督辦請工人蓋房子那陣,一瓦工每天在房頂上居高臨下,大戶人家的生活起居盡收眼底,不覺感嘆:“我要能過上一天那樣的日子,死了就沒有遺憾了。”

毛督辦恰巧聽見了,哈哈大笑:“那就下來跟我一起過。”

“不行,我得幹活。老孃還等着工錢過日子呢。”

“每天的工錢照給不誤。”

工友們當然羨慕,更多是覺得好玩,使勁攛掇:“去去去,快去享福,享完了死的時候眼睛就閉得嚴絲嚴縫了。”

之後,毛督辦身邊多了個影子同吃同喝同玩樂。不到十天,瓦工的腳背浮腫,腰痠腿疼,哪哪都不舒服。嚇得半死,趕緊爬上房頂幹活:他並不想享幾天福就丟命。

在他們看來,人過什麼樣的生活是有定數的。命不行,好日子“伏”不住。毛督辦是大善人,不怪他。

後來對毛督辦的批鬥、戴高帽子、打牛攆牛都是應付了事,鄉鄰們覺得欺負善人會遭雷劈。家肯定得抄,情肯定得留,大家沒有用而毛督辦又寶貝得不得了的就是書。“據說”就是這樣來的。

人們翻揀那些舊書,不一定是爲了翻揀舊書。銀元夾在書裏頭也不一定。但掂了掂,雖然沉甸甸的,都肯定沒有銀元的分量。傳聞畢竟不靠譜,否則作爲毛督辦的孫子,怎麼可能過得那麼窩囊?

他真的窩囊。別人翻亂了爛書隨手一丟,還出言不遜:“毛更,你一個窮農豁,看書幹嘛?還背!這些黴潑爛扎的玩意生火都臭吧?拿出來擺起幹啥?”

“呃……沒,沒有銀元。”

“哈哈哈,曉得了,你像有銀元的樣子?我就開銀行了。燒了吧,丟人!”

他默默收拾那些爛書。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山村賊小,也開奇葩:村裏光棍有增無減的時候,居然有個哈戳戳的女人嫁給他了。據說那女的斗大的字不認一籮筐,卻喜歡爛書。

他們的兒女是村裏唯一聞着書味長大的娃娃。窮得屁股蛋補丁重補丁了,還買書。那個不識字的女人還說:“買田買地不如買書。”

田地都不能買賣了,還是那句老掉牙的話。蠢女人!

村裏的娃初中畢業就出門打工了,他們的娃在讀書。別人用娃掙的錢蓋樓了,他們砸鍋賣鐵供娃讀書。同齡的娃生的娃都打醬油了,他們的娃還在讀書。

家裏能變賣的都賣了,連爛房子都抵押了。讀書是窮的根源。

娃畢業也沒工作,不知在外頭幹啥。毛更兩口子從來不跟任何人擺娃的事兒,突然去河街租下當年舊書店搖搖欲墜的木板房,擺起了書攤。

河街的鐵鋪早已銷聲匿跡。其實正街也沒人了,都去了新街。老街石板上的青苔綠油油得可愛,書攤成了安靜到可供任何人讀書的地方。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去河街讀書。

老兩口像憑空消失了,不對,是沒人對他們的小宇宙感興趣。村裏修公路,他們家被佔的地最多,還是第一個贊成。可村裏人不答應:因爲只有他們家有車;逢年過節,他們家親戚的車停滿了村口的省道。

他們做夢都想要修路。

不能成全這一家子!

不成全就不成全。老兩口壓根兒沒露面,大概仍然在河街擺那不可能有生機的書攤。

河街沒人。當一條街都停滿了車的時候,一定都是他們家的。太便宜了他們!

後來車越來越普及,家家都有了麪包車,才發現那路真的該修。

再次集資修路時,老兩口還是很乾脆地讓地交錢。

於是,推土機儘可能往他們家地裏開,在場的自家廢地都不動,只管切掉毛家老屋的檐下堡坎。堡坎上長了二三十年依舊茂盛無比的荊樹轟然倒下。

樹屍也不給留下,不知被誰大卸二十八塊拖家裏當柴燒了。毛更倆兒女說荊樹象徵兄妹情深,這下沒得深了!千秋功業!

反正他們有錢:被抄家前不知藏了多少寶貝;挨批鬥時大家都手下留情了。他們欠大家的!上下十八輩得湊起來還。

反正他們沒人在家,也不知道有沒有在河街。

河街的老舊板房還是黑嘰吧啦、密密麻麻的一片,據說七八十年前都姓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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