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題】第四十一章 只喜活在回憶裏





我覺得活着就像在條道兒上走。什麼人同了路,就是好朋友!沒有猜忌更不用猶豫,親親熱熱,拉起手。
從前太平倒是分你分我亂糟糟,危險來了,反而撇開好壞不講求。

            鹿樵 《掘壕者之歌》


那些年輕時候認爲海枯石爛永不分離的友誼,往往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再重遇後,卻已發現對方都變了個人似的。每個人心裏深埋着的芽柸,經歷過不同程度不同地域的淚水灌溉,終歸會朝不一樣的方向生長,各有前因,再次交集也激盪不起和諧的音符。

兩個曾經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教室裏上課的男孩,從英國文學聊到“少年維特的煩惱”,從古希臘神話聊到現代的荒蕪主義,爲不知的未來感到迷茫又興奮。

詩君每次回到香港,都會跟文彬約談,總感到對方學識是那麼淵博,天南地北,歷史科學,社會發展他都有獨特的見解。等到聊至夜闌人靜時,文彬總會讓詩君開始剖析人生的大命題,詩君也就更顯得格外茫然,久久不知道從何說起,眼睛也累得撐不起來了。或許文彬企望的是要邁向由自己開創的理想人生,而詩君覺得自己只能夠活在務實而平凡的生活中。

友誼沒有枯萎,只是各有取捨。

詩君在那個時候不可能會想到以後會有這麼一天,他和摯友慢慢彼此疏遠,以爲是同仇敵愾,距離不會影響年輕時候種下的濃濃情愫,卻被現實狠狠的擊倒了。也許天真不一定只屬於不懂世故的年輕的他,還包括了漸漸長大未來的他。

返回杭州前的最後一天,和母親弟妹在家裏附近的平民小酒家吃了一頓地道風味的晚餐。人煙沸騰,詩君最討厭二手菸的味道,但也只好隨着母親爲了方便的決定。眼前的母親神情憔悴,本來瘦小的身軀變得越加單薄,小腿浮腫。一天一天無聲無息地在消滅他和母親共處的日子,在倒數着,而他不自知。

詩君小時候記憶裏母親在夏天穿着格子青灰色的薄棉旗袍,跟着外婆領着毛毛頭的他去灣仔的上海裁縫工場去做衣服。他最喜歡的如絲般柔滑涼快的直紋三個骨睡褲就是外婆讓裁縫阿公做的,質料之佳一直可以穿到上了初中,然後手工量身定做就被自動化千篇一律取代了。外婆和母親隔三差五會一起穿起式樣穩重的旗袍,左手臂彎各自掛着一個殷實的黑色真皮女包,右手要麼拖着聽話靦腆的他,要麼提着黃皮紙袋包裹着的新奇士橙子,瞪着黑色高跟鞋,端莊優雅的上門逐一收租去。

母親是軟心腸,或許小時候的她曾經目睹過這個小島上劫後餘生的慘況,能夠體面地活下去已然不容易。所以她經常讓住在駱克道大廈裏的一個租客太太拖欠房租。每次領着詩君走進去一個白天都拉上窗簾,陰深壓抑的客廳裏,都無功而回。隱約也知道母親被外婆批評得落淚。

除了母親,他有時候也會想起在汪洋上的父親。

天下間不缺有才華或成功的男人,而背後聰明而優秀的女人就不常有。他一直認爲寧波外婆就配當上一席位。

小時候的詩君不覺得他的父親是一個成功的男人,因爲跟別人的父親不一樣,他的父親沒有每天穿上西裝道貌岸然的去上班,沒有機會下班回家訓教子女。從看到父親離家上班到下班回家往往是幾個月甚至半年或更長的等待。想說的話吞進肚子裏,思念慢慢變得麻木。

母親的小資情調更凸顯父親的勞動個性,在遠洋輪船上做輪機長,雖然是甲板下的總指揮,畢竟還是blue collar。就像英國文學作家 D.H.Lawrence 所描繪的階級矛盾與人性弱點。當詩君讀到查理斯狄更斯的 The Great Expectations 的時候,總爲主人公Pip 沒能夠擁有一個體面的養父而感同身受。

幸好這種歪念很快就被父親的優良遺傳所戰勝。父親健壯的身軀,紳士的風度,愛家的責任,一一默默地滋養着孩子的正向價值觀。

父親總是衣服整齊筆挺,清爽潔淨。皮鞋穿後馬上用抹布抹塵,幾天後塗上鞋油,用力地刷️得亮麗直能照出身影。連在陽臺上晾曬剛洗完的衣服,都會拉得平平整整的。他看到過父親的工作記錄本上面書寫的英文字體都是按着一把尺子一行一行工整的排列出來的。就是對工作一絲不苟才能夠讓船上的工友在遭遇到波濤洶湧裏時能活命。

詩君有時候想在進化過程中,男人還是沒有女人優越。

倘若沒有生理問題,男人願意的話都可以讓女人懷孕,但不能保證他以後會是一個好的父親。在那個子女成羣的年代,父親擔當的是養家餬口的角色,而母親就待在家裏管教孩子侍候公婆。

但朝夕變幻,男人的生理退化了,女人卻覺悟了。歲月流逝,時代究竟是進步了還是沉淪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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