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随想安乐死

1

深秋,葱茏了一个季节的树叶已经感知生命的圆满,纷纷褪去绿色开始渐次泛黄,在一场如约的风中,以一种自由洒脱的晚妆翩舞,完成它生命华丽而深情的谢幕。

在洄游了上千公里之后,阿拉斯加鲑鱼溯流而上,无论山高水远,终于精疲力尽地回到它出生的地方,来托付生命轮回里的临终夙愿。

大象在临死前会孤独地离开象群,到一个无人知道的神秘地方,去安静迎接自己的末日。

我常常惊叹于大自然生命谢落时所呈现的尊严之美,不去、更不愿想那些生命死亡过程背后的不堪,但,命运的无常,总让长河落日一般壮丽的生命画面无法完成最后华彩一笔,有时甚至涂鸦得让人不忍卒睹。

2

一个查扣黑屠宰场窝点的视频,看得心惊肉跳。

幽蓝灯光下的屠宰场,刚被肢解的牛胴体被挂上肉架子,砍下的牛头怒目圆睁。一边手法娴熟的雇工正往即将被屠宰的牛的鼻子插管里灌水——它也将在水被身躯吸收之后被屠宰。

镜头拉近,木讷牛的眼睛里满是无助的哀悯,听由自来水汩汩往自己肚里灌,它流下了眼泪。

终于,承受不住鼓胀身体的重量,匐然跪下,头颅僵垂……

“既然是屠宰,为什么要虐待它?!”

但我发现,我这近乎愤怒哀求的颤抖声音,被屏幕里老板一个邪魅玩逗的表情揶揄了,他需要的,是一个水慢慢渗透牛全身细胞的过程,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不可否认,人类进化已经让自己雄踞于食物链顶端,西装革履,睥睨天下,甚至拥有了上天入地的神通和规范完备的制度体系,似乎早已迈入了高度的“文明社会”。但,另一个不可否认,战争、掠夺、虐灵等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依然在牵扯着整个社会的神经,这与以树叶蔽体的原始人精神形态相比,万年跨越又进步多少?

当有一天我看到另一幅视频画面时,心里瞬间涌入了温暖与感动。

战场硝烟余烬里,一排士兵向顽强战死的敌人尸体敬礼。

曙光闪耀在士兵冷峻眼睛里,镀上一层平和的、神性的、对生命敬畏的金色光芒——文明正从野蛮中走来。

3

我常常想,这世间在面对灾难或不幸时如若缺失了最终关爱,生命的尊严,又何从谈起。

那年,像天下所有护犊母亲一样,远房表妹抱着因出生缺氧而脑瘫的可怜孩子走上了救赎的艰辛路程。这一走就是三年,家产荡尽,但所有答复都令人心碎。

以泪洗面的她终于在那个春天选择了放弃。她再无力承受越来越大的儿子在怀里的折腾,和因此而陷入的生活绝境,她看不到孩子的未来,甚至一度有抱着孩子一同归尽的念头。

法律是绝不允许遗弃孩子行为的。

孩子被送走那天,她哭晕在床上。她不是个好母亲,她愿意接受法律和良心的双重谴责,她已活得毫无人样。

稍能宽慰的,是孩子被送到外省大城市的安全岛上,政府会照顾他的。也许,这是唯一能给她和孩子出路,和这个社会伸出挽救之手的一许温暖吧。

生有多艰,死亦多难。

我的一位同事,父亲植物人已卧床多年,他很孝道,侍候老人无从怨言。但他还要生活和工作,所挣工资大部分给了雇的保姆做薪水,且来回雇保姆费用的逐年增高只能让苦水强往肚子里咽。

而我们能给予的,除了深深的同情和苍白的鼓励,却无从援手,只能眼睁睁看他陷入无法挣脱的泥淖。

有一天他没来上班,却传来了惊人消息,他于前天晚上的痛醉后跳楼了,他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解脱了自己。生命有时竟如一张白纸,还没好好着色,就那么轻,那么轻地从高楼间飘零、陨落,无声无息。

而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离去,被政府安排进了福利院。

留给我们的,只有五味杂陈的叹息和沉思。也许,今天我们经历的所有不幸,都会累砌成生明天通往敬畏生命祭坛的每一步台阶。

4

中国是个以家庭为单位以孝道为纽带传承养老的国度,但在三口之家取代四世同堂家庭结构的冲击里,这种孝悌观念也变得微妙和复杂。

一个静谧的下午,我和一位文友聊起了孝顺这个温暖话题。他坦言这些年一直在外打拼,很少和在老家的父母相伴,直到父亲患上癌症进入晚期。心有愧疚的他把父亲从偏僻的家乡接到了上海,但也无力回天。

每当看到被各种仪器管子五花大绑捆在病床痛苦不堪的父亲,他心里很难受,可除了维持生命,又能怎么样呢?他不能见死不救,更不愿在父亲临终时刻揹负不孝的骂名。

“没办法让老人无痛苦地解脱吗?”我小心翼翼,毕竟这话题很敏感。

“唉,也不想让老爷子受罪,可是…老人辛苦一辈子,哪个做儿女的能舍得他就这么走了?能挽留一天是一天吧。”

我仿佛看到了面临屠宰被插管子的牛的眼泪。

我沉默了,子非鱼,焉知鱼之痛?那一刻,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一直秉持的孝道是否在绑架另一条生命的尊严。

那天我们聊起了国人喜说生、忌谈死传统习俗,很自然聊到了安乐死。他说如果自己走到临终的那一天,他会早立遗嘱,决不让医院为毫无意义的人造生命续命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尊严扫地后,才离开人世。

“即使人生不圆满,何苦把自己弥留之际再弄得那么不堪呢?”

我深以为然。老人一生折腾,临终还是折腾,而且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来对抗这种被授予的豪华折腾。我心里暗暗叹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咋这么矛盾呢?

5

作家琼瑶有一篇写给儿子和儿媳的遗言,阐述了她对失能失智状况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惧和对安乐死的臻爱向往,“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这样豁达的生死观,何尝不是每一个智慧的人的理想境界与不懈追求?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在风光旖旎的欧洲西海岸荷兰,发生了一个真实动人的故事,那种向死而生的努力和视死如归的坦然,让所有珍爱生命的人都为之动容。

2017年6月4日,一对91岁高龄的荷兰老夫妇深情互吻之后,在医生的帮助下一起实施了安乐死,共同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丈夫尼克和妻子特丽斯一生恩爱、相濡以沫。随着年龄增大,尼克不幸患了中风,雪上加霜的是没多久,特丽斯也得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夫妇二人在饱受病痛折磨的同时,生命质量每况愈下。

他们仍然互相关怀、深爱着彼此,但也清楚如果执意延续生命,就意味着随后的时光里将要承受更大痛苦。于是,在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夫妇二人立下了同意一起安乐死的遗嘱。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女儿并没有反对此事,她选择了尊重父母的意愿。

于是,在亲人的陪伴下,尼克和特丽斯手牵手互诉衷肠之后,在医生的帮助下一起去了天堂。

这对老人用爱再次演绎了人生谢幕如鲸落一般,予自己和这个世界最后温柔的壮丽与华美。

当我们为一个新生儿降临的啼哭奉以热烈的掌声时,也理应为每一位生命落幕的绝唱,报以深情敬畏的喝彩。

生得荣光,死得尊严,这本该是生命基本,而我们还路途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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