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雪之光

雪域是童年的天地,純淨無瑕。

進入年末大雪季節,萬類蕭索灰色空茫間,大雪讓世界一夜間變得潔淨、雍容而典雅,了無塵跡。天空通明澄澈,大地玉樹瓊花,間或一兩處蘑菇垛。

那時的雪真大呀,大雪封門。頭一天傍晚的冰霰,像上帝在撒冰糖,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孩子們歡呼雀躍或搶或接,小手立馬捂到嘴上,冷絲絲,不甜,卻呵呵愜意。

夜裏聽到風的呼嘯,父親早晨開門,刺眼的亮光裏,一股冷氣逼入門來。父親站在門口像一堵門板,一聲嘆息“雪真大呀,好,好,瑞雪兆豐年!”

當我們聽他喃喃自語時,驚喜歡呼,趕緊蹬上棉褲溜下牀來,蹦跳着隨大人揮鏟舞鍬,幾個踽踽黑影,鼴鼠一樣剷出一條通往外面的蜿蜒深道。

樹上不時有不堪積厚的雪掉落下來,發出輕微的噗、噗聲,孩子們呼叫一聲,奔入雪地,在咯吱咯吱奇妙聲響裏用小腳踩出一溜大人一樣規則的拖拉機輪胎印…

真是江山一籠統,井口黑窟窿,大雪以一種鋪天蓋地的霸氣,毫不客氣地將美的醜的高興的不情願的不留犄角旮旯全覆蓋,慷慨地只給孩子們留下黑白兩個世界。

大道上早有挑擔的趕集人,歪戴棉帽趔趄行走。影影綽綽的幾個婦女黑點,像雪原裏蹣跚的企鵝,田裏的大白菜頭頂厚帽,呲牙咧嘴露着頭,像鬧人的大娃娃等待人們抱回家去。

第二天天褪去了晦色,太陽無力卻燦爛,深空碧澈,梅溪河早已結了厚厚的堅冰,閃耀着白青色光芒,早有頑皮的孩子們,身披被單,拿着樹枝當槍,像林海雪原的戰士一樣嘰嘰喳喳在冰上掠過…

那時人們很單純,老人蹲了一跤,也笑得像孩子。平野都是一帶矮房,偶有三四層高樓便像童話裏的皇宮。

到了晚上,意猶未盡的我們被母親趕進被窩,偷看煤油燈下母親在煤爐上烘烤我們玩溼的棉褲時映紅的臉龐,一聲驚呼頭縮進被窩,幾條腿瞬間又在被窩裏幹起仗來,直到父親一聲沉悶拳頭擂在躁動拱起的被窩上,“兔娃子們,被子都被你們蹬爛了。”瞬間,簡陋溫暖的皇宮屏息寂靜。

渴望長大,又害怕長大,充滿爛漫情趣的童年就這樣過去了,青春時的大雪更多了浪漫詩意和憂傷,如花如絮,繁密而囂張。尤喜歡臘梅爆雪和鐵骨紅梅景緻,常一個人跑到公園去,呵着熱氣,在雪香凌冽裏發呆,凝眸那歲月枝頭慘烈的綻放。漸漸,一種梅花謙美、堅韌和不屈情愫潛入骨髓,暗自成長。

記得有一次我騎車從白河荒灘回家,漫天大雪前仆後繼落入茫茫蕭索的蘆葦蕩中去了,唯剩孤蓬小船。

雪花紛紛,迷離雙眼,我挑簾進了一處酒家,頗有一番林沖雪夜上梁山的悲壯。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一個人不孤獨,兩三盞劣酒落肚,便率性衝進皚皚雪中,胸中燃起一團火焰,像雪山飛狐。

無羈青春伴隨風花雪月,美妙初嘗又驚心動魄,那該是人生浪漫到極致吧。

和她挽手去臥龍崗踏雪,尋找皚皚淨土上的雪泥鴻爪。

不知是冷是熱的臉頰紅撲撲像蘋果,掛着冷雪初融露珠。長髮之上斜戴一頂乳白絨帽,活脫脫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在沒膝深晶瑩的雪被裏追逐、嬉戲、打鬧,兩個白色玩熊蕩入一個冰清玉潔、純情無瑕的世界,沒有世俗,一塵不染。

我想,和我去她車間勾引她心情一樣,隔着玻璃窗,看到我作出打勾手勢,她馬上笑靨如花,傾國傾城,丟下手頭的活和班組長咕噥兩句,便燕子一樣歡脫地飛出車間,留下肥胖的女班長在背後,大臉氣成了紫茄子。

美好總是短暫,在組成新家庭後不知不覺中翻篇了,開始忙於生計,漸漸消磨去了季節變換的多情憂傷。

我那時在地建公司野外作業,朔風來時,站在高樓之上迎雪而立,白眉白鬚如天神一般。

有時拖着疲憊身子乘夜色歸來,剛到城邊,便覺一種蝸居溫暖撲面而來,地上溼漉漉,氣息溫馨濡潤像愛人的脣,全然不覺此時野外黑茫茫里正是冰霰世界。

上世紀90年代,實在忍受不了建築工地那人間粗糙、單調的磨礪,我和鞋廠下崗的三哥一起學做倒爺,從廣西千里拉回一車皮甘蔗。

因保管不善,甘蔗大多黴變。那幾天下着冰霰,料峭刺骨的北風夾雜着堅硬冰糲,刀子一樣打在臉上。當我們裹着大氅站在垃圾填埋場,眼見卡車上譁喇喇傾倒下成堆變質甘蔗,三哥皴裂的臉上劃下淚來,我的心裏也瞬間下雪。

天不佑人,雪花有情,隨後的日子雪也下得輕柔起來,似在慰藉我們,簌簌而舞,翩如蝶花,而閃爍我們眼睛裏的,是怨毒。

三哥決定遠走新疆出去碰碰運氣。

我們都心知肚明,他這一走幾時能回來,甚至還能不能回來,誰又能預料?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不去外邊世界闖蕩,又能如何。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童年的拖拉機輪胎印在一片灰茫茫中,再次深一腳淺一腳,伸向遠方。

生活給了我們許多可嘗滋味,眼見有的高樓起,有的遠方流浪。恰如少年輕狂今日愁,卻道天涼好個秋!時令就在這悲欣交集裏無聲輪迴,四季如歌。

氣候好像變化了,連年暖冬。兒時澄淨暖厚的大雪再沒出現過,巨大的冰凌也沒出現過,不顯貧富每家屋檐都懸掛的晶瑩剔透捲簾珠,也不見了。偶爾下點淺薄的雪,也被早早清掃或被吟風弄月的人踏爛。

一切變得熱燥起來,包括人們心裏也越來越煩熱,一切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年一如往常,進入大雪季節,許是城市太過珠光寶氣,雪花仙子無意魔棒點化妝扮,所以姍姍來遲。

忽然一個激靈,天若有情天亦老,大自然真的是老了?雪花終有一天要絕然退場離我們而去?迷茫間,開始懷念起雪來。

我們再回不到雪下種子雨霽玫瑰那個孕育生命的靜謐、純潔、寥廓的冰雪世界去了嗎?

陰陽平衡,物極必反,人們在越來越物質的路上也變得乾涸起來,萬水千山不再關情!似乎不再關心那些人和宇宙的基本樸素,任由像熱鍋上的螞蟻,疲於奔命上爬和躺平,完全遺忘了有一雙生存法則的眼睛在威嚴盯着人類。

天下紛攘,一羣叫蒼生的最樸素,對大雪的祈盼,已由初始的瑞雪兆豐年,守望成靈魂對大自然的皈依。大雪一樣的公平磊落,大雪一樣的潔淨簡美,大雪一樣的寧靜慰藉。雪,會來嗎?

多想幻化一雙雪花翅膀,潛入黑夜,去擁抱久違的白雪公主和賣火柴的小女孩,抹去歲月蒙塵和苦難,洗亮曾經童真、善良、晶瑩的靈魂,讓她們擁有幸福,歡樂,平安。

雪亮的天光裏,多渴望一場紛紛揚揚的瑞雪,能重回故園,覆羽我們的童話世界,孕育雪中玫瑰。中國雖沒童話,但從不缺民間想象和孩童靈趣裏,正孕育着嶄新童話。

大雪時節,已定居新疆多年、沒多少文化的三哥讓侄女給我發來幾張圖片,那是當地美麗的人文自然景觀。我定睛凝視,天空湛藍,大地明澈,玉樹瓊枝,雕欄玉砌,還配了一幀紅樓夢文字: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