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号楼502室

                              ( 一)

    晚上她又听到那哀哀的抽泣声,薄凉的声音在无尽黑暗中匍匐爬行,丝丝瑟瑟叩击她的耳膜,让她久久无法安睡。

    新生陈冉被宿管员,一个容嬷嬷似的老女人,安排在6号楼503寝室1号床下铺,像个看门狗。这是一间朝北的混合寝室。十平米的空间一下子塞进了六个同学,且来自三个班级,其中有一个个不高、长相平庸的异乡人,她陈冉。

    这其实都无所谓,习惯就好了,她暗暗告诉自己。初中时她读的是一所可谓高大上的市属中学。后来她才被那个叫爸爸的人托关系转入一所寄宿制私立中学,那里呆到了毕业。在那里她一下子懂得了许多,也耳濡目染学会许多。那些日子算什么呢?从那里离开后她常常在想;不过,没有人告诉她;其实,她也从未打算别人可以给她什么狗屁答案。有些路,必须要走的,她也这样安慰自己。

      6号楼是女生宿舍楼,外观造型别致,而规制上还是传统筒子式的,大概这样可以装进更多的人。一楼的玻璃大门一左一右张贴着八个红色粗体割胶字:女生宿舍,男生莫入!而有几个字早不甘寂寞了,奋力挣脱束缚,张牙舞爪,远望去,却像一条条被扼住喉咙而伸出的猩红长舌头,试图舔舐每天进进出出的人。

    这是一所地处城乡结合部的普高,就如它所在的那片区域一样,它往往只在六月升学季才被人们从记忆中捞取。而她陈冉对自己考上普高本不抱什么希望,但并不代表她不想。问题是她觉得自己只是污水中蹦哒的泥鳅,不是什么鲤鱼,职高才是她这样的唯一合理归途。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擦着市普高最低控制线而溜进这所学校,而同班同学中考进普高的一只手大概就能数得过来。这让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不已。

    这是天意吗?当她蹦蹦跳跳准备把消息告诉她爸爸时,恰好他不在家。她知道,他忙于应酬,忙于生意。只是她有时觉得,他好像在有意无意躲避她,甚至不愿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呢?想了好久也没结果,她干脆就不再想了,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吧。其实有了结果又怎样,可能更让你失望,这个世界往往就是这样。这个道理是她后来才领悟到的。

    擡腕看表,绿荧荧的指针嘀嘀嗒嗒,划出一个又一个空虚的圆圈,现在已近午夜。这块表是她小时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那天爸爸好像也不在。现在它已没了往日光泽,但她一直有佩戴,因为这是妈妈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妈妈消失了以后,她曾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希望来往的汽车将它压个粉碎,再来一阵风吹个干干净净,然而下一秒她哭着跑过去又把它捡了回来。

    现在其它人早已坠入梦乡,磨牙的,打鼾的,说梦话的,一时异彩纷呈。她不停换着各种姿势,像一条躁动不安的狗,却始终无法入睡,所以她听到了那女生的哭泣声,哀婉,深沉。听声,像是从对面没有编号的房间那传来的,又像是来自走廊尽头。这是谁呢?这么脆弱!她一度想去劝劝她,一条腿刚放下去,她又放弃了。她该说些什么呢?熄灯前一楼公共电话处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像一群蝌蚪。她们手握电话,一个个“欲语泪先流”,简直泣不成声。经过时她看了会才慢慢走上去。

    后来,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具体内容记不得了,但那个哭声一直爬到她梦里,牵扯着她的心。第二天早上聒噪的起床铃声响了许久才把她从梦里惊醒,别人一个个早走了。谁让她最后一个呢,不得不留下打扫宿舍卫生。

    那天恰好是班主任的早自修课。当她手拿着一份早餐百米冲刺到教室门口时,依旧被守株待兔的班主任逮个正着。除了狂风暴雨的一顿训斥当早餐而真正的早餐被扔进垃圾箱外,她又隆重写下一份保证书,若再违犯,将叫家长来校共同教育并停宿。又是那一套,然而现在她怕了。

    那天上午,她依稀感觉又回到熟悉的初中生活。中午放学后午餐也没吃,她急回宿舍拿东西,大姨妈来了,乱了。上午大课间跑操时她就感觉到了,下腹坠痛;不过还是咬牙坚持到结束。寝室里有几个也在,正坐在床边悠哉游哉吃着零食,边叽里呱啦用土话聊天,听不太懂,好像在对各自任课老师评头论足,很嗨的样子。她俯身从床底拉出箱子,拿出几片日用姨妈巾装入口袋,然后又把箱子拉上慢慢推了进去。她们聊得愈发欢快了,花枝乱颤,眉飞色舞,还不时口吐芬芳,瓜子皮、鸡骨头也扔了一地。她很想加入她们,问问她们昨晚有没有听到门外的哭声。然而,最终她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高中的科目几乎不同于初中,不仅多,而且许多课程对于她而言,显得尤为艰深。她坐直身躯努力听讲,想融入其中,但她发现实在太难了,阵陈睡意汹涌澎湃,一次次拍打她发涨的脑袋。她就使劲掐自己大腿,才勉强使自己没去爪哇国。然而一节节课下来自问到底学到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然而一个念头在她心头终是扎了根:晚上如果那哭声再浮现,她一定一定要出去探个究竟,如果可以,给她来一个温暖的拥抱或者什么的。然而,那哭声接下来的两晚并未出现,她有点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听,由于自己睡眠不足。

                              (二)

    学校大发慈悲,第一周没连读,周六下午全年段放假,大家在家可以休整一天,周日晚自修前须返校。头天晚上她还是给爸爸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低声问她有什么事,她停了三秒说没什么,就把电话挂了,然后低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刚才她有听到电话里还有一个女人发腻的杂音。于是她决定不回去了,饭卡内的生活费再撑一星期也没绝对问题。在钱上爸爸的他从来不含糊的。

    现在关上门,宿舍里只她一人,整层楼整栋楼也像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一个人的。没有了老师没有了同学没有了室友没有了爸爸,她可以自由畅快地呼吸了,像雨过天晴后湖中的一条吐泡泡的鱼。她特想拉开窗帘窗户冲着外面大喊大叫,然而外面明亮的路灯光像是对她发出的警告。她呆坐了会,啃了一袋康师傅,弯腰从床下箱子里拿出一本未开封的书,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如果有人了解她,会发现她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爱好,她也这样认为。当然,如果非要说有一点,那可能是看书了,看别人眼中所谓的无用书。

  10:00分焦躁的熄灯铃声准时响起,整个校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从远处看就像一头蹲伏着的野兽。她这才慌忙摸黑到公共卫生间简单洗漱擦洗了一下,然后爬到木板床上躺下。实在睡不着呢,还是把书看完了吧,至少卫生间还有鬼火似的的灯光,就凑合一下。她这样想着,从床上翻身下来,夹着书悄悄走了进去。卫生间的外间一水龙头竟还在哗哗地流水,地上已一大片。她记得自己洗漱时是全部关上的。她走过去伸手想把它关上,但无论她怎么拧,丝毫没用,她只好放弃了。她是来看书的,斜靠在贴满白磁砖的墙面,打开了书……

  “你在这看什么书?”啊!她擡头,不由吃了一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校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我就随便看看,这部,日本的。”陈冉把书的封面向她扬了扬,不由后退一步。自己原来不是孤家寡人,还有人没走?!

  “对了,你说书中美丽的直子为什么会上吊自杀呢?”她走近了一步,像是在逼问她。

  “这个,我———我真说不好,可能也许是她因为太过孤独吧,毕竟恋人木月死了。”陈冉开始慌张起来。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自杀吗?”她又走近了一步,森森地一笑。

  “啊?!也许会,也许不会。这个问题我真没想过,说不好。这是部伟大的作品,我可能根本就没读懂。”陈冉差点滑倒,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起,低头才发现脱鞋湿了,自己站在地上那汪水中。

    “告诉你,死并不能摆脱孤独与痛苦,反而让你是坠入更深的孤独。”这句话她像是在对自己说,陈冉还是礼貌地点点头。

  “你这本书可以借我看看吗?别担心,我们离的不远,我也曾住在这一层。我也有过这个版本的书,但现在找不到了,什么都找不到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她说着,突然流下泪来,苍凉的脸颊上有两道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可见。陈冉莫名也产生一种想哭的冲动,但她还是捂住嘴忍住了。

  “没问题,我已看完了,给你。”陈冉把书皮整理好,递到她直直伸过来的手中。只是她的手指好冰,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要解冻似的。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一个人还在这磨蹭什么!校规难道要重学一遍?”容嬷嬷拿着手电筒,一脸怒容地站在门口。

    “老师,不是,阿姨,我——我刚才在上厕所,肚子有点不舒服,那个来了。你不信的话,她可以———”陈冉忙扭头求救,咦,那个女生竟消失不见了!而借她的书摆放在水槽沿上颤颤巍巍。

  “你应该回家的,这层就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万一有什么———”容嬷嬷欲言又止,口气也缓和不少。

  “我知道了,阿姨。”她书也没拿,就仓皇逃窜了。

                              (三)

    睁着眼再次躺在床上,咀嚼着无尽夜的黑凉,她几乎一夜无眠。

    周日下午室友们都大包小包、欢声笑语归来了。她坐在床边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她看到对面床下铺的那个胖胖的女生从箱子里拿出一包香烟塞进书包中,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学校生活周而复始,三点一线,漫长的夜自修结束后又回到宿舍,熄灯后又开始共享各种渠道挖来的奇闻异事。她把自己身体缩成一团,她不想听,甚至宁愿自己不存在;不过那胖胖女生的一则消息让她放低了呼吸:旁边那间502寝室,原本编号是501,后才被改成502,但也一直空着。那么问题来了,学校住宿条件如此紧张,为什么还会空着呢?那胖胖女生在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被再三催促才洋洋得意地说,只因那里死过人,阴气太重!这是高二一个学哥亲口告诉她的,还让她保密,且代价是买一包香烟孝敬他。其详情是去年也是刚开学没多久,差不多这个时候,高二有个漂亮的女生夜半时分从501北窗一跃而下,被发现时人已砖头般硬了,鲜血流了一地,还有一滩脑浆,就像二楼食堂卖的豆腐花。自杀的原因她也知道,据说是父母双双出轨,都不想要她这个拖油瓶,她得了重度抑郁症,选择了不归路。那件事情最终被政府压了下来,学校偷偷赔了一大笔钱才算了结。3号床上铺爱磨牙的那位听了嗤之以鼻,说刚才讲的全他爹的是胡扯,胡编乱造吓唬人。这层根本就没有501,只有502。而502之所以空着,真正原因是房间漏水严重,三番五次总修不好。这是楼下宿管老阿姨告诉她的,有兴趣的明天可以当面求证。

    她没再听下去,身体一颤,不由想起昨夜不期而至的那个人,那个一身整齐校服、向她借书的女生。这个世界真有鬼吗?也许有吧?但她不太信。若真有鬼魂,妈妈为什么从未找过她这个女儿呢?妈妈是那么爱她!

    第二天她特意起个大早,像个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来到502寝室门前。擡头看门头,好像有涂抹的痕迹。房门紧紧地关着,拧上了粗铁丝。通过门上的瞭望口,大致可以看到有张高低双人床,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杂物。突然,瞭望口中闪出一张死灰色的脸,流着血,在冲她不停地狞笑,越来越近!啊,她大叫一声,顿时瘫倒在地。

    猛然醒来,她发现自己原来从床上滚落下来,躺在水泥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刚才她做了个噩梦。窗外,天已蒙蒙亮。

    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去看看。走廊上还没什么人,她快步走到502寝室门前,正像梦中一样,502房门紧紧地关着,且拧上了几根粗铁丝。瞭望口光线不足,看不太清室内的摆设。一股呛人的霉味从猛然里面冲出,她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心里竟有些怅然若失。

                              (四)

    测试成绩下来了,不出意料,她几乎门门功课都在贫困线以下,除了语文还好点。班主任把成绩排名张贴在教室公告栏里,她排名垫底。她觉得那张纸像贴在自己脸上。于是她想痛快地哭一哭,竟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她所在一班教室在五楼,视野开阔。那天的天气难得的好,就像她小时候看到的一样: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微微的风。她坐在最后一组,捧着下巴痴痴望着窗外,心想如果她能够融化在这片天空中,那该是多么美好!可是她知道办不到,眼前的天空太高远了。

    一天的学习又结束了,她有气无力地躺下来。今晚她们的卧谈会草草地结束了。她猛然想起中午看到的一楼处的寝室红黑榜,黑榜上503赫然在列,理由是熄灯后有人经常讲空话。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房门时不时在她面前带着恼怒,但她什么也不想解释。那个声音今晚还会出现吗?现在她的心头只有这样一个念想。盯着腕表,她觉得自己在随着指针一圈又一圈旋转。

    那声音又出现了,她听到了,只有她听到了,就在门外!她翻身下床开门,赤脚来到外面。声音是来自502室,是透过门上瞭望口飘出的。她慢慢走了过去,未到门前,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借助外面的清冷的月光,她发现是上次厕所里遇到的那个女生,一样的衣着,人看起来轻飘飘的;脸上泪痕犹在,像两条曲折的沟壑。

    “你是来看我的吗?”她轻轻问道,理了理头发。

    “应该是的。”陈冉说。

    “你哭过吗?”

    “我以前哭过,在妈妈不见的时候,只是现在不会了,哭不出来。”

    “你妈妈哪去了?”

    “死了,也可能是离家出走了,爸爸说。”

    “你,你不怕我吗?”

  “不怕。世道人心才会让我害怕。”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需要人告诉?”

  “不知道,也许吧。”

  “呵呵,你来看这天上的弯月,”那女生走到东边阳台处,手臂缓缓擡起,“你看它像什么?其实,你觉得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认真看的。”

  “嗯。我现在就要走了,我也谢谢你!”那女生说完,向她摇摇手,像一只展翅的鸟儿。她目送那个女生的离开,然后站在那个位置,擡头细细看着天上的那轮皎白的月亮,站立许久。最后,她哭了。

    那一夜,她感觉自己睡得很好。早上起床后,她主动打扫好寝室卫生,在食堂点了份甜汤,然后来到教室,还没多少同学。擡头看窗外,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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