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做虧心事
半夜敲門也不驚
林平半癱在牀上,迷迷糊糊地說:影子…影子…到底是…誰的影子?
餘英於心不忍,吩咐兒子幾句,便去廚房裝上一碗米,又帶了些草紙和香油掩門出去了。
一股青煙騰起,顧式娘迅速抓起一把米,灑在平鋪的草紙上,口中唸唸有詞。屋子裏到處披掛着紅布,層層纏繞又低下來,遮住餘英的眼,那些神像,在香霧長期繚繞中,肅穆地俯看着這塵世裏的香客。
“你們家最近一年可死了人。”
“嗯”
“他有心願未了。”
餘英默然,心下明白,林平看見的影子,可能就是她的父親。
01
這事還得從一年前說起。去年三月初,餘英的父親查出癌症,已是晚期。得知這一消息,她便和林平從外地趕回來,重拾農具,種起了莊稼,只爲守着父親盡最後的孝道。
林平本是個浪蕩子,這些年,在她監管下,好歹攢下了一二十萬塊錢。本來是預備給兒子的結婚彩禮,這時候也顧不得這麼多了。1萬多一支的止痛針,對剛修新房的哥哥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可當餘英去銀行取錢的時候,卻被告知,卡內餘額只有十萬。在餘英和兒子,再三逼問下,林平耷拉着腦袋,說出了實情。
原來這林平,自打回到村子,便和無業遊民的三賴子混在了一起,一來二去,在他的慫恿下,趁着餘英回孃家看父親,偷偷跟着賭錢去了。
幸好,餘英還偷偷存了5、6萬塊錢,加上卡里的錢,也還夠應付一陣子。
眼下治病要緊,也顧不得生氣,只一雙眼睛,總是紅又腫。
02
都說久病牀前無孝子,自回家來,餘英每天早晚都過來一趟,跪在父親牀前,一口一口給他餵飯。有時,看父親痛得難受,就在心裏就把林平罵一通。
六月裏的這天,餘英剛在家喫完午飯,想趁着太陽毒,去地裏拔草。剛收拾完,還沒出門,就接到哥哥德水的電話:
“英兒,快回來!爸爸…爸爸…快不行了!!”
原來,老人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這天在牀上痛得爬上爬下,實在熬不住,就在家裏大罵兒女們不孝,數落他們不出錢帶自己去大醫院治病。鄰里的人,也都聽不下去了,就偷偷地告訴了他實情:
“餘大哥,你得的這個病,是癌症。”
餘老頭一聽這話,像一下被戳穿的皮球,心裏的怒火一寸一寸地縮回肚子去了。隔了好半晌,才說:
“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得的是這個病…”
“要早知道是這個病……”
“早知道…”
一連幾個早知道,卻沒有一個說出來。只是慢慢地閉了嘴巴,不再嚎,眼神也黯淡了,彷彿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從他的身體裏散去了。
看到這副光景,餘老頭的大兒子德水,馬上給妹妹打電話,叫他們趕快過來。
等好心的鄰居,慢慢散開,餘老頭靠在牀頭,疼痛如餓魔,一陣陣噬咬身體各處,直到心口。
他喫力地擡起頭,從新修的鋁合金窗櫺看出去,那裏有一排果樹,太陽的光在樹葉間跳躍着——該打藥了。
03
接到哥哥的電話,餘英心急如焚,叫上兒子火急火燎地往家裏趕。
“爸爸,今天感覺好點了嗎?”聽到餘英的聲音,餘老頭努力點點頭,想開口叫女兒,卻發現自己已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喉嚨裏“咕嚕”一聲,仿若被聲音噎住了。
他擡起手,指了指牀對面的木箱子,又指了指堂屋。餘英知道那木箱子裏裝的是父親給自己準備的老衣。他這分明是說,讓他們給他換好去另一個世界的衣服。
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餘英背過臉,把眼淚順到一邊眼角,然後用袖子擦掉。
“大哥…”
餘英壓着生疼的嗓子,喚來德水。
“去叫幺姑來,給爸爸把衣服換上。”
德水望了一眼,牀上的餘老頭,他的臉糾成了一團,想必又痛起來了。可是,這次,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彷彿,痛在別人身上,他只是在配合做表情。
幺姑來了,還帶來兩個麻利的婆子。不一會衣服換好了,餘老頭靜靜的躺在牀上,曲着手指,用嘴巴咬住,似乎不想失去意識。一屋子的人,都掩過臉去不忍看,幺姑問德水:“家裏的人,還有誰沒到?”
“我家那口子還沒到。”餘英,忍住怒火,“大哥,你再給他打個電話。”
德水說:“他在與賴狗喝酒!”
原來這林平因爲錢的事,被老婆兒子痛罵了一頓,心裏本不痛快,這會連帶着把老丈人也埋怨了一通。等餘英和兒子走遠了,他這才慢悠悠地出門。
剛出村口,又遇到了提着酒的賴三,他想也沒想,就說:
“走,去我家喝。”
於是,二人便有說有笑的到了林平家。林平從冰箱裏拿出剩菜,又從倉庫裏抓了幾大把生花生,兩人便開始豪飲起來。
“爸爸,不管他了。從今他也不算咱家裏的人了。”
餘老頭的身體一陣陣的舒軟,他低垂着頭,而後又猛地撞向牀榻,喉嚨裏“咕嚕咕嚕”,不知在說些什麼,也似乎在掙扎,不想嚥下這最後一口氣。
餘英一邊在心裏罵林平,一邊抹眼淚。
04
德水打電話催的時候,林平和賴三正喝在興頭上,只見他右手扶着手機,囉囉的應着。眼睛遊離,一看就只是應付。突然,他看到屋外樹下好像有個影子,在往屋子裏張望。
“誰在哪裏?”林平趁着酒勁,大呵了一聲,院子裏的狗被驚醒了,開始狂吠起來。
“不會是你家丈人吧。”賴三頭也沒擡,開玩笑地說,“你哥剛纔不是說,他快不行了嗎?”
林平一聽,酒意頓消。轟走賴三,便匆匆往丈人家趕,葬禮上,也始終心神不寧。他清楚記得,當年結婚時,丈人對他說的話:
“林平,你要敢對不起英兒,我定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半年後,林平從山道上摔到半山崖下去了,落下個半身癱瘓。他後來跟餘英說,當時他看見有個影子,擋在他的摩托車前面。
自醫院回家後,他總唸叨“影子…影子”,餘英每天忙完地裏活兒,又要張羅兒子的工作,也沒有功夫多理會他。
只是,近段日子,他總說,那“影子”在窗戶前晃,硬要她和兒子房前屋後去檢查。
05
從顧式孃家回去,餘英按照指示把紅黑黃的符紙裝進林平的枕頭裏,又帶着兒子去父親的墳頭化了紙錢。
林平總算安靜下來,不再拉着她一直說“影子”的事。餘英心想,這下總算能睡個囫圇覺了。
半夜裏,林平起身,對着餘英說:“英兒,我要走了。”便起身下牀,打開門往外走去…
餘英一下驚醒,見林平好端端躺在旁邊,原來是夢一場。可又覺得這夢太真實,忙坐起來,用手一探,發現林平已經沒了呼吸。
餘英復又慢慢躺下,心裏了無波瀾,曾經爲了跟這個人結婚,百般忤逆父親…
如今,一切都結束了…
今夜的月亮,真圓呀,餘英側着頭,從窗戶看出去,一院子的清輝,把樹葉兒照得清清楚楚,婆娑娑一一映在窗前。
突然,她像明白了什麼。一滴眼淚,順着臉頰,悄悄滑進夜風裏…
影子,因光而生,隨心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