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室衆生相——無處安放的同情(三)

盯着科花曼妙離去的背影,哭笑不得的我對着餐盤嘟囔了句,“她只是個孕媽,因孕生嬌罷了,又不是事關生死的複雜的合併症併發症,有什麼不好對付的麼?”

“那兩個人的病不是你們婦產科教科書上的病,”科花悄無聲息的又站到我身後,“我被你不以爲然的超長髮射弧召喚回來的,直覺告訴我那兩個人不簡單,起碼不是巨嬰症或公主病這麼簡單,直覺告訴我,必須把我的直覺告訴你

科花就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換了一臉的慎重其事,

“那女的完全把自己當成皇太后,候診大廳是她的慈寧宮,穿白大褂的是低等宮女,只配給她打雜,近身侍候還嫌我們不乾淨!當時有好幾個病人出言勸阻,並請那男人約束,男人都無動於衷。日常中,這個年齡的男人,爲人夫也必爲人父吧,如果三觀正常,能任由自己的老婆在候診大廳如此那般?就像你說的,奇葩天天開,她也不是第一朵,但是,第六感,來自女人的第六感告訴我,這兩個人,往輕了說,肯定憋着壞水,往壞的說就是包藏禍心。”

“那你不直接讓他們轉院,還讓我帶《說文解字》到科室?”

“拜託哈,我就是有那膽子也沒那權限啊,但同袍之義我算盡力了,不過,安慰今天被虐的小護士也是同袍之義,算等價互換!”科花再次給了我一個白眼,再一次款款離開。

我卻是個不爲沒有發生的事情煩心的寬心人,更何況,還有那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老話。這麼些年醫生做下來,不能說降妖伏魔,面對病情的時候,任何一個醫生都是孤膽英雄,一隻簽字筆在手,就有單刀赴會的豪氣!兩個行爲逾矩的中年人,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尋常而已,我就不相信還需要搬《說文解字》去對付!

填飽了胃,就得滿血狀態開始日常工作了。

      ……

說來還是怪,這兩個人再次回我辦公室的時候已經快到下午班的尾聲,男人哈着腰客氣的把報告單交給我,陪着笑解釋,

“醫生,對不起了,我們出去吃了飯,逛了兩家嬰童用品店,忘了時間,不耽擱你下班吧?”

我也維持着必要的客氣和寬慰。

他們的寶寶卻是個省心的,孕21周,超聲診斷中各指標都正常,我把報告單還給男人,邊補充病歷邊說,“寶寶目前挺健康挺好的,恭喜你們啦。”

“一滿頁紙,你不過就掃兩眼,就說寶寶挺好,會不會是不負責任的敷衍我們呢?”女人高冷如前

“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明說,這樣醫患間能更好的溝通,醫生權責內的事,必盡心盡力去做。”

科花胡的警示還在耳邊,爭辯只能讓診室成爲菜市場,直切主題應該是最有效的方法。

女人瞥及我的面不改色,又看她身邊的男人,沉默低頭,男人艱難的接過話題,“你剛纔說寶寶目前健康正常,我可以理解爲聰明健康的寶寶吧?”

“你心目中的聰明健康如何確切定義呢?”

“簡單說吧,會讀書,不會三天兩頭的生病,長大有好工作,還知道孝順父母……”

這個問題很普遍,還有許多更遙遠更浪漫的問題,比如:“能長多高”、“會不會遺傳不良習慣”、“長大了跟我不貼心”、“一定是雙眼皮白皮膚”……這些問題多半來自將要放棄的小生命的生物學父母之口。這類問題的本身會令醫生頭疼,掌握好了,熱心開解很容易收穫感恩和友情,如果掌握不好,一廂情願的爲寶寶說話,惹惱的就是以“上帝”自居的發問者,醫生要被嫌棄多管閒事不說,由此必生的沮喪和凌亂還得自己收拾。眼前的這對男女,我沒有信心掌握。

“那就實在是對不起了,我只是個婦產科醫生,學識有限,非專業的問題不敢回答,”

“那她懷的男孩還是女孩,是你的專業吧,可以告訴我們吧。”

“對不起,醫生眼裏只有胎兒,不會也不允許有男胎和女胎區分。”

男人的眼神由熱切轉爲沮喪,丟個眼色給女人,女人猶豫了一下,虛握着拳頭伸到桌面上來,第一次以卑怯來開口,“醫生,一點意思,請你幫幫我們!”

我紋絲不動,不轉眼也不伸手,女人見狀想把紅包往桌面的文件裏面塞,我伸手把文件全收進抽屜,那個紅包就單薄的蜷在我的辦公桌上。

“我們倆都是打工的,賺不了多少錢,家裏還有兩個孩子要讀書,這還是我們的生活費,”男人的眼神閃爍在我面前,“我知道這點錢對你不算什麼,但你們都有同情心的,當做一件善事,幫幫我們吧!你放心,我們就想再生個女兒,是女兒我們才高興……”

“首先,我確實不知道胎兒性別,其次,這是醫生職業操守裏不可爲之事,我幫不到你。”

“他將來是不是聰明健康不知道,是男是女還是不知道,如果是這樣,那我們不生了,引產吧!”男人耐心不夠,先氣惱起來。

計劃生育政策有規定,14周以上的妊娠終止手術,無論醫學必要還是個人意願,必須由計生部門簽發許可手術的通知文書,再由醫務科查證覈實,醫生纔可以接手處理,這種查證堪比警察辦案,不嚴謹不行。

“如果要引產,你們帶着這病歷到醫務科備案,證明文件如何辦理他們會告訴你,行政科室到時間要下班,你們趕緊去吧。”

“什麼證明文件,我的孩子我說不要就不要,要什麼證明?”

這類的蠻橫類似於面臨勁敵的兔子,知道倉惶兩個字的意義,不如齜牙咧嘴一回,多少換回一點孤勇和悲壯來。只是,他們的這腔孤勇終究要消弭於高懸的政令中的。

“抱歉了,不是我要什麼證明,是計劃生育法規的要求,這是行政部門的事情,醫務科的工作人員會給你解釋。”

“醫生,你好冷血啊,五個多月的孩子,我說要引產,你一句勸阻的話都不說。”

……

“你不要以爲你不說話我就能原諒!我都快40歲了,這麼大年齡懷孩子有多辛苦,作爲醫生,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們這點要求算人之常情,對你們而言就是不能再簡單的一句話,你爲什麼不能幫幫我們?”

……

“我男人害怕再生個女兒被村裏人笑話,逼我引產,可是這孩子有五個多月了,引產的痛苦,不值得你們同情嗎?”

……

女人的指責不無道理,特魯多醫生傳世的墓誌銘“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中文翻譯簡潔又極富哲理

“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幾句話不只是刻在特魯多前輩的墓碑上,不只是刻在所有醫生的心裏,相信很多人病人也是默唸着這句名言來醫院的。

所有醫生都知道,醫學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有缺陷的,醫書雖不是普度衆生的佛經,但健康所繫生命相托的誓言的奉行者——醫生,醫生的心懷真可比肩佛家的慈悲心懷。醫生同時還是人,會有自己的小心思,會有職業操守內的個性化思維和處事方式,就比如這會兒我這個醫生,更願意同情尚在母腹裏的胎兒,而不是他的生物學意義的父母。只是有胡科花的告誡在前,一些激烈的言辭只能翻騰在胸口,

“我確實學識有限,不敢妄言未出世的孩子的未來,更不敢公然違反工作紀律,確實幫不了你們,抱歉耽擱你們這麼長時間,抱歉不能讓你們滿意,我們交班時間也到了,不能再陪你們,還請你們諒解。”

那女人本來一臉冷笑的低頭摳指甲,看我拿了病案起身,也站起來,一臉嘲弄卻衝男人說開了

“你不是說你有辦法說服醫生嗎?你倒是說服一個讓我學學啊!”

“你不一樣啊,過年在家裏把我媽收拾的躲在廚房不敢出來,把我姐鬧得不敢上門,你那麼大本事,醫生理睬你了嗎?”

“你媽就是賤人!兩個女娃被她帶成什麼樣了?……你算的時辰,說那時行房懷的一定是男孩,你姐喫飽了撐的,非說看肚子就是女孩,你不是也說她咒你嗎,你自己把她罵走的,關我什麼事?”

……

我實在無心看這種原生態的家庭鬧劇,更怕這把火燒到我身上,擡腿要溜,男人反應超快,立馬移身站到門口,直覺一股陰風颳至耳邊了。

“醫生,我們實在沒辦法,你行行好,幫幫忙吧……”

“你行行好,讓我去交班吧,全科室的人等着呢!”

“醫生,你再聽聽我的意思哈,我一直認爲醫生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也都有醫德,救死扶傷,濟世安民的天使,只要你告訴我,這胎是男是女,我家的所有問題就全部解決了,我老婆也不會跟我吵架……”

進退不得的我只能三緘我口,滿心驚悚滿無處可逃,只有面無表情僵立着。

“你這樣很讓我生氣,我確實給不了你更多的錢,但你不能因爲錢少就不說啊,你的醫德何在,你做人的良心又在哪裏,你不配當醫生,我讓我老婆去你領導那裏投訴你,告你,你就是不配當醫生,還交什麼班……”

我以爲我會哭,但是我沒有,一口老血噴薄在喉頭!我索性回到桌前坐下,掏出手機撥通了醫務科主任的電話,波瀾不驚的對着電話說

“主任,我辦公室裏有一對夫妻要投訴,麻煩您來現場瞭解,我交完班就回來接受處罰,但你讓他們先放我去交班吧……”

“你想跑,沒門,今天不跟我們說清楚,我就跟你們沒完……”

女人幾近咆哮了,確實與胎教無益,只是不用我安撫,門口已經出現了兩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女人氣焰終於低了一點,聲調降了七度,男人自動側身讓開些位置,我得以滿臉堂皇,滿身冷汗的離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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