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下午一般比上午輕鬆，所以偶爾輪個下午出門診，會比拿半天假開心。我上下午班的時候喜歡帶本書，新舊不拘，內容不拘，開卷總有益，而且我還執拗地迷戀紙質書，手指和紙張一相遇，便覺有靈氣灌入心田，這是電子書上找不來的感覺，不能捨棄。
是金庸大師永辭江湖後的一天下午，我揀着個下午門診，帶了本《書劍恩仇錄》帶過來，處理完幾個病人，繼續看我的武俠小說。其實是重讀，當時已經看到近尾聲了，正是香香公主和陳家洛在烽火臺下生離死別的關口。少時讀這些書，看到所有所謂的“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內容，總無一例外又不自禁爲主人公送一抔熱淚，而現在中年心境，更多的時候會爲女主不值，對男主不屑了。我一邊看書，一邊腹誹着大師的用心，一邊羅列大師筆下那些丰神俊朗的渣男，有人走進來——青年男性，有着我須仰視的身高，白白淨淨，整整齊齊，拿着文件袋。第一印象很舒服。我放好書籤收起書，他放下文件袋坐了下來。
“醫生，這是我女朋友前幾天在你們醫院做的孕前檢查，報告我都拿來了，你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女性盆腔超聲，生殖道微環境分析，宮頸防癌篩查，例行檢查而已，報告上未見異常。
“報告上沒有異常。”我在病歷上記錄好，把文件袋還回給他。
“你確定這些檢查都是沒有問題了？”
“是的。”
“那麼我想請問醫生，爲什麼花這麼多錢，卻什麼毛病都檢查不出來，這些檢查是孕前檢查的必須嗎？”
其實他有這樣的疑問我很理解。首先孕前檢查就是個相當模糊的概念，而且孕前檢查範圍又相當寬泛，堪比婦科大病歷；而且，孕前檢查應該是計劃生育工作的衍生產品，記得最早的口號是“提高出生人口質量”，醫院委派一個醫生或護士，在民政局結婚登記處擺個辦公桌，給每對登記的新人抽抽點血，查什麼優生四項，後來增加了“艾梅乙”等其他項目，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醫院接了這項工作，那麼被打上醫生專業標籤的醫學行爲，就會有所拓展，但遵循受檢者意願的原則。
“孕前檢查屬於預防醫學的概念，有時候等同於婦科例行檢查，爲排查某些疾病的存在。”
“那這些檢查是必須項目嗎？”
“算吧，婦科基本檢查。”
“你們隨口的‘算吧’，讓我整麼理解？”
“小學語文老師怎麼教的，你就怎麼理解！”
我們都不假辭色，給彼此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後，他沉默，我也收回了鋒芒。
“我對這些檢查不滿意，你們最好把費用都退給我。”
這纔是他真實意圖所在吧，可是他如何能這般理直氣壯的呢！
“抱歉，這不是這個辦公室或我個人能解決的問題，還有，受檢者本人有來嗎，法律層面，得她本人親自陳述，親自辦理吧。”
“醫生果然厲害呀，都懂討論法律了”他輕嗤一聲，“那你在給她做檢查的時候，有給她充分的知情權嗎？”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法律和醫生執業規範裏，口頭醫囑和口頭告知都不具備法律效力，所有患者的所有診療都必須形成文字記錄，包括知情告知，所有患者都有病歷，她的病歷就在那文件袋裏。”
“醫生寫字都是鬼畫符，我們看不懂。”
他說的也是實話，所以許多財力雄厚的醫院門診都用電子病歷，白紙黑字打印出來，可是我們門診病歷還是手寫。其他同事寫字是不是鬼畫符，我還真不敢保證，但本寶寶，好歹小時候也是認真臨過帖的，再怎麼糟蹋，字亂但有形，從業到現在，在病歷書寫記錄上還沒有栽過跟頭。可是三十多歲的他，寫過鉛筆就用簽字筆的一代人，可惜了。且這位仁兄也不像知道轉、收、引、提、頓的雅士我突然就起了頑興，擺了紙和筆在他面前
“我們各寫一行字，如果我的字比你的字更難辨識，我當爲我們的鬼畫符向你道歉。”
他沒有應戰，反守爲攻，直切主題
“醫生，我沒這麼多時間跟你掰扯，就問你一句，這些費用，你們給退還是不給退，退了，事就完了，少退一分錢，”他看我一臉安靜，放慢語速，一字一字吐着“我是自由撰稿人，也是記者，可以在任何媒體發消息，醫院醜聞正是熱賣新聞，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們都掛了一臉的似笑非笑，彼此審度，各自思量。
70年代的“水門事件”後，記者就被冠以“無冕之王”的美稱，法力無邊了，可是眼前這位，自報家門，不是“名記”的做派，也不是“黑記”的手段啊，那麼娛記嗎？可就算你是名記或黑記，甚或又名又黑，姑奶奶我一不違法，二不違規，三未謀財，從事的是救死扶傷的崇高職業，更不可能做任何娛記的炮灰，你能耐我何！還真把醫生當軟柿子捏呢？
從抽屜裏拿出手機，我當着他的面開了錄音，跟他的手機放在一條直線上。他臉上有許多的不可置信，眼神卻始終冷漠，
“爲你工作方便，今天你和我在這間辦公室的事情，我單方面做個陳述，保證惟盡惟實，我們都有權利用電話錄音，各守證據，”
“……
***受檢者，有一記者稱是受檢者之男友，因爲不滿意檢查結果，並在拒看病歷的情況下，質疑受檢者未能獲得充分知情權，兩情並舉，要求醫生退回所有的檢查費用，否則予以媒體報道以維權。
“三份檢查報告上有規範的診斷意見，結果，還有附註和解釋，除了特殊代號，皆爲通用簡體中文，該記者溝通對話時，用的是普通話，醫生爲其解讀檢查結果時，也只用普通話，該記者表示完全聽不懂，醫生就這兩個情況做以下總結：
“醫生語文水平可能不過關，空餘時間要找語文老師補課，力求達記者先生之水平；
“費用退回一事，實非我的工作權限，記者先生應該找行政部門瞭解，至於是否能上升到媒體報道或曝光的級別，看記者先生的寫作技巧而定，作爲當事醫生，我拭目以待，並且接受所有可能的結果。
陳述結束。”
我不掩飾我的示威，他不掩飾他的不屑
“現在的網絡是我們的天下，你這種看紙質書的老古董不知道厲害……
“老古董知道網絡的厲害，也知道網絡的無恥，那個看感冒的段子很形象很經典，你們那個前輩柴某人，早就風光不再，但是以你現在的道行，離風光還遠着呢……”
“網絡效應堪比核彈裂變，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黑醫新聞出爐嗎，沒見誰被問責，而你們的頭兒們，道行還比不上我吧，”
我的內心有憤怒，更多的是厭煩，還有阿Q式的自我安慰
“我只是個醫生，你的要求我已經給了你明確回覆，你犯不上在這裏浪費時間，浪費口舌了。還有一句話，當着你面說出來安慰我自己，正義可能會遲到，但是正義永遠不會缺席，而跳樑小醜永遠沒機會坐上正義之席，而且，清者自清，也不是跳樑小醜的唾沫能污損的……”
眼見此人要勃然變色，我收了話頭，收起手機，揚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