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見,山河已逝,賈樟柯的《山河故人》隱藏着這些重要信息!


粗糲、灰度、人文關懷、接近真實的紀實性,是賈樟柯的電影作品一貫的藝術風格。




從“青年電影實驗小組”的《小山回家》開始,一直延續到《小武》《站臺》《任逍遙》中。


與80-90年代流行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相比,賈樟柯的電影敘事顯得沉穩和內斂許多。


在他的電影中從來沒有上帝視角的道德預判,始終以真實粗糲、個性鮮明的紀實性風格,讓觀者以平行視野審視影片,也打量現實世界。




在中國電影集體向以好萊塢爲首的西方電影市場投降,大搞“鄉土批判”,沉浸於虛無縹緲的非現實主義題材時。


我們很容易就會看到,他的電影從來不迴避現實和人關係,對現實生活的人文關注,也使得他的電影與國內其他導演徹底區分開:


賈樟柯從來不搞玄乎虛無的東西,傾盡全力去記錄中國社會發展過程變遷的真實情況。


展示着歷史從不告訴我們的細枝末節和溫度,在冷酷嚴峻的現實中,始終保持着一種別樣的溫暖格調。




在過去的10年時間中,他用獨特的鏡頭語言,記錄了一個高速轉型發展的中國。


也描繪了在巨大的社會變遷時期,時代施加在一個普通人身體上的代價和命運。


賈樟柯的電影鏡頭,正逐漸成爲西方理解中國的一種全新的方式,他也在重新去定義中國電影的現實主義。




儘管很多國內的影評媒體人,都習慣站在同一立場上,指責他用電影作品揭露社會的黑暗面,向西方國家的人邀功獻媚。


但是賈樟柯電影的粗糲紀實和人文主義,反而讓他成爲國內導演羣體中的特行俠,牢牢坐穩第六代導演領軍者的交椅。

在作品《天註定》中,賈樟柯以村民大海、殺手三兒、按摩店小玉的故事,給觀者講了一個手起刀落、報仇雪恨的故事。




如果把《天註定》的觀感形容爲任性狂野、立馬抽刀、乾淨利索、酣暢淋漓。


那麼賈樟柯明顯在《山河故人》中更加隱忍含蓄,用沈濤、樑子、晉生、到樂的長達半個世紀的分崩離析,抒發了山河不再,故人已逝的一聲落寞嘆息。




1999年末,山西汾陽縣城的樂觀女孩沈濤,正在進行年末的慶祝彩排,此時她很明顯不只一個煩惱:


煤礦工人梁建軍、小老闆張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追求她。


三個人的不穩定關係,隨着沈濤選擇晉生而告終,沈濤和晉生歡天喜地結婚時,失魂落魄的晉生提着揹包永遠離開了生活的土地。


2014年,由於長期在煤礦井下工作,樑子生了重病,他的身體健康幾乎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在生命的最後歲月,他帶着妻子兒女又回到汾陽老家。此時晉生與沈濤早已離婚,晉生帶着他們的兒子到樂在上海常住。


沈濤在汾陽老家做起了加油站的生意。人到中年,他們無可避免地走到了生死離別的界限。




2025年,晉生的兒子張到樂長大成人,此時的他不會說母語,與只能用谷歌翻譯與他交流的父親情感隔閡越來越深。


長期與母語環境的疏離,使得他和中文老師米婭互相吸引,關係越走越近……


這部電影中賈樟柯收起了粗糲和針鋒相對,用相對緩和安穩的節奏,將個人與國家的命運,以電影作爲時光的臍帶牽連糅合,


用世紀交替、故人不再、隔洋望鄉,這三幕歷史的舞臺劇,爲觀者呈現出國家高速發展下,社會巨大轉型時期的空間圖景。




世紀交替

幾何問題還是代數問題


電影中沈濤對樑子問道“咱們什麼關係,代數關係還是幾何關係?”




初聽之下觀者都是雲裏霧裏,但我們如果細細想,就會明白她的這句話,成爲三個人未來命運的預判。


羅蘭巴特認爲符號中隱藏着重要的信息,我們想搞懂他們的關係,就必須瞭解幾何和代數的深層次含義。


幾何代表空間結構,代數代表數字與增長,而沈濤則是異體同構中的中國,她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其實就是中國已經選擇的方向。


樑子和晉生的家庭條件天差地別:




晉生經營着石油生意,甚至還可以買下一整個煤礦。樑子家裏只有一個人,形容爲家徒四壁也不爲過。


實力差距如此懸殊的兩個人都爭奪一個人,沈濤毫無意外地選擇了家境富裕的張晉生。


我們看到這裏會有些不解,電影中明明顯示沈濤與樑子更親密,情節爲什麼會突然發生轉折,使得沈濤徹底偏向張晉生。


如果我們將90年代的國情代入,就會發現十分合理:


樑子對生活沒什麼大的規劃,他的願望就是在煤礦幹一輩子,哪怕晉生讓他去當廠長,他都以不能勝任拒絕,樑子代表的其實就是過去的那個保守、貧窮、落後、木訥的貧窮國家。




晉生對金錢有着不可撼動的野心,迫切想要富起來的願望,讓晉生不怕折騰敢於闖蕩。


90年代中國的舊有能源迭代時期到來,煤礦的利潤連年減少,石油成爲新晉能源寵兒,中國石油公司也在臨近千禧年時上市。社會的各行各業都迎來新的生機,只要是掙錢的行業都會有中國人涉足,這股闖勁兒也爲自身帶來豐厚利潤。


張晉生也如同勤勞的中國人那樣,開煤礦、開石油站,風險投資,他代表着活力、富裕、開放、野心、方向、機遇的未來新社會。




從本質上講,沈濤的個人命運、中國的未來走向,都在千禧年的最後一個春節發生變化,他們面對同一個分叉路口,毫無意外地趨利避害,做出了最優的選擇:


沈濤選擇張晉生,中國選擇了未來的機遇,他們的關係也從三角幾何,變成代數式的經濟增長!


故人離散

沈濤的中年失意與社會的陣痛


時間來到2014年,這一幕舞臺劇的絕對主角是沈濤,中年失意的她已經離婚多年。



自己一個人在汾陽開加油站,晉生早就帶着兒子在常住上海,不出意外移民是遲早的事。


她的境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要面對的不再是千禧年左右的欣欣向榮,而是不斷的離別和逝去。


首先跟她告別的是樑子,下礦積累的病症讓樑子的生命徹底走到盡頭,最後一面可能就是永別;


接着是她父親,她父親本來準備去赴戰友的約,卻在火車站候車室內倉促過世,她甚至都來不及跟父親說最後一句話。


親友的相繼告別,讓沈濤意識到故人逝去的加劇,她這次見到兒子張到樂,在葬禮上的歇斯底里,是對失意落寞的宣泄。




最後當幼年張到樂問她“爲什麼我們坐的火車這麼慢?”的時候,她纔會說出意味深長的這句話“車慢一點,媽媽陪你的時間就會長一點。”


從張到樂衝她喊媽咪,再到列車裏戴着耳機的母子相對無言,沈濤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哪怕是至親血肉,也有關係疏離的那一天,她已經被兒子遠遠甩在了後面。


1925年,貝爾德在英國首次成功研製出世界第一臺電視機;


1954年,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位於紐約市的分臺WNBC成為全球第一家開播彩色電視節目的電視臺。


1969年,美國因軍事阿帕網產生,初代互聯網雛形初具規模。


1973年,施樂奧托公司爲個人使用而設計的第一批電腦出現、美國摩托羅拉公司發明了個人移動通訊設備-大哥大。


1994年世界上公認的第一部智能手機-IBM Simon產生上市。


2016年,Google公司VR眼睛面世。


世界科技的飛速發展,超乎人類想象,千禧年以來中國社會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隨着經濟的快速增長,曾經的歷史遺留問題和新產生的問題層出不窮(你們懂得),社會在享受經濟快速發展的成果時,不免也要承受社會轉型之陣痛。




在巨大的社會轉型時期,有時代得益者,自然就會有失意者。


更通俗現實地說,大部分人都屬於被時代裹挾的普通人,我們就像是在混沌模糊中涉水而過。


不知道該如何安放對生存的焦慮,也不知道社會會引導我們走向哪個方向的未來!


網絡上一直有個殘酷的調侃,當時代拋棄你時,都不會跟你打一聲招呼。


賈樟柯在這裏卻給出了截然相反的說法: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不能因爲要往前走,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就是被時代撞倒的人,她趕上了千禧年的經濟騰飛,也遇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社會轉型之陣痛,與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在未知的焦慮情緒中患得患失,失意惆悵!


這場列車上的對話,與其說是她對兒子的留戀,不如說是她在感知到故人逝去後的盡力挽留。




她想要所有人都記住她久一點,再久一點,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她也希望社會走得慢一點,讓她好有機會喘息歇腳。


隔洋望鄉

張到樂的母語文化缺失


2025年後,從小在澳洲長大的張到樂早已不知母語爲何物,以至於他跟父親張晉生無法用母語溝通,只能用谷歌翻譯輔助交流。




這種血緣都無法彌補的文化隔閡,最終讓父子兩個走到對立面: 從小母愛的缺失,促使張到樂喜歡上自己的華裔中文老師-米婭。




電影中米婭與到樂的歲數至少相差二十歲以上,這種忘年戀情在中國傳統文化環境下是極其少見的。


很多人都在說賈樟柯安排這一段,是爲了歐洲觀衆的骨科傾向,但我認爲他在2025年的未來設置這一段情節,更多是寓言未來社會道德的重建。




到樂,doller美元,賈樟柯在電影中已經暗示得夠清楚了:


沈濤與晉生結合,誕生了下一代的張到樂,中國社會因選擇機遇,帶來了美元和經濟的發展,也催生了留學熱、旅遊熱、國際通婚和投資移民。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第二代乃至於第四代華裔,就會發現他們除了膚色與中國人一致外。


生活習慣、處事方式、甚至精神面貌都會與陸生中國人截然不同。


這份不同就是個體長期與母體文化的疏離造成的顯性現象。


張到樂成年後仍然保存着母親給他的一把鑰匙,仍然想着有一天返回中國跟母親團聚。


遺憾的是,電影結局他沒有等到返回大陸看望母親沈濤,最後米婭問他“如果我們見到她,你怎麼向她介紹我,你的老師 ? 朋友 ? 姐姐?”。




張到樂一時語塞無法回答,他不知道該怎麼跟數十年不見的母親,提起自己的新女朋友。


在航天技術已經發達的今天,距離早已不是問題,讓他無法再淡然與母親會面的,只剩下因文化環境造成的疏離。


他的情況也正對應現實情況下大多數移民華裔的真實境遇。


母體文化的長期缺失早就讓其脫離了中國人的範疇,但是在他們的靈魂深處,卻又冥冥之中存在某種文化的感應。


張到樂在海浪翻湧的潮汐中,感受到母體文化的存在,同時這也是新一代移民對祖國文化的一次感應聯結,它是跨海牽連的血脈遊絲,也是隔洋望鄉的悠遠執念。




4:3 16:9 2.39:1 ,這幾十年來電影熒幕的畫幅不斷擴寬,賈樟柯以三種寬度在世紀之間譜寫出中國社會巨大變革的舞臺劇。


雖然電影海報slogan是約故人相見,看山河不變,實際上電影的結局與現實中國一樣,緩緩走向早已預定好的“山河不再,時移事易”。





濤的落寞與孤寂,以及時代的迷失和焦慮,在結尾80年代迪斯科舞曲《Go west》中被撫慰,這是一次個體與時代的精神聯結,也是悲哀又釋懷的世紀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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