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馴服的文字(網絡文摘)

範承剛:被馴化的《新華字典》

  寫在前面的話:最近整理了幾個故事,來自於《新華字典》這篇報導的邊角餘料,俺想探討的是:人在面對所謂體制時,爲何總不能Hold住?

就像我在蒐羅1971年版《新華字典》的修訂時所看到的,這是一本如此怪誕併成功將怪誕傳播於世的字典,但它的怪誕卻並非源於嚴令。更多的,是草木皆兵下讀書人的自我催眠與自覺作惡。

  1、1970年,文革已有四年,接到修訂《新華字典》的任務,北京大學青年教師安平秋很緊張,就像“流放已久的戰士重新被徵召”。

  當時,歐洲最小的國家——摩納哥的國王訪華,贈送給中國一部多卷本的《摩納哥百科全書》,周恩來總理則只能尷尬地回贈一本小小的老版《新華字典》。

  這般“小國送大書,大國送小書”,深深刺痛了黨國的自尊與驕傲。更讓人難堪的是,就算是周總理送出的這本1965年版《新華字典》,也因文革的衝擊遭到了被封、被毀的厄運,平民老百姓甚至無緣得見、無書可讀。

  爲了來日有一本更“像樣的書”送給外賓,也受困於當時中小學沒有字典可用的窘迫,周恩來下令重新修訂《新華字典》。

  小小字典的修訂,成了“國家工程”。一個30餘人的修訂組迅速成立,成員均來自北京大學、北京第一師範學校等單位。那時安平秋已做了多年的中文系“黑幫爪牙”,其他編撰人員也大都屬於“反革命小集團”。修訂組的總領導,是工宣隊、軍宣隊派來的兩個“工農兵代表”。安平秋的老師、時年69歲的教授魏建功,則作爲北大“反動學術權威”,成了“最爲幸運的一個”。

  魏建功是1953年第一版《新華字典》的編撰者。1948年,國民黨敗局已定。語言學家魏建功邀請金克木、周祖謨等人,商討編撰一本屬於“新中國”的字典。金克木如此講述那時的情境:“人民解放軍已經包圍北平,我們在魏家的大廳屋中草擬新字典的構想……城外傳來的炮聲彷佛給我們打擊節拍。炮聲使我們的信心增長。”然而,魏建功在文革中因“反對魯迅”而歷經多年批鬥,患了嚴重胃下垂,餘生每餐只能喫軟爛的麪條。

  更讓學生安平秋有“莫名的悲哀堵在心間”的,是當重被召回修訂字典,魏建功仍像“一個老兒童”那樣的認真和得意。安平秋回憶,魏先生聽慣了直呼其名的訓斥,會因爲在修訂組裏聽到一聲“老魏”,而“十分滿足和高興”。

  於是,這羣暫離了牛棚與批鬥的教師們,就這樣揹負起了如“國家形象片”般盛大而艱鉅的字典修訂工作。周總理批示,國務院科教組領導,張春橋、姚文元、郭沫若等“重要領導”校正——安平秋有時半夜驚醒,會感到“喘不過氣”。

  2、在修訂1971年版字典的日子裏,魏建功和安平秋師徒倆常會到八寶山革命公墓漫步。有時,魏建功會喃喃地對學生說,對他的批判有些很有道理,“自己從舊社會過來,因襲太重,該當掃蕩掃蕩”。

  事實上,從1953年第一版《新華字典》問世開始,每一版的編撰者們就已主動作別舊時代的“老語言”,轉而擁抱嶄新的“社會主義語言體系”。布爾什維克、三反運動、單位、合作社等國家新詞登堂入殿,大獲褒揚;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國民黨、蔣介石等詞,則是每一個解釋及例句猛烈抨擊的“靶子”。

  比如“慘”字的例句:“資本主義國家的工人生活太慘了”。“苦”則被排除在社會主義新生活之外,因爲它多指“在舊社會壓迫下所受的痛苦”。我們也不能再相信“命”,那是“剝削階級騙人說人的貧富、壽數等生來就註定的……”甚至要嚴格區分“愛”,因爲“愛是有階級性的。”

  當時十分流行的四角號碼查字法,就被視作“污穢”而摒棄了。因爲發明此法的原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王雲五,後來成了國民黨的官員,叛逃去了臺灣。

  1962年版的字典上,還進行了一場“字面上的抗美援朝”——《各國面積、人口、首都一覽表》上,美國被列在倒數第三,朝鮮則被排在前列,並註明有兩個首都:一個是漢城,一個是平壤,並用括號提示是“臨時首都”。翻遍字典,找不到“韓國”一詞。

  過往傳下來的詞,如紳、儒、丞、伶,也都在字典裏戴上了“舊社會”、“封建時代”、“剝削制度的產物”的帽子。

  3、字典修訂初期,曹先擢和同事們都是“待罪之身”。當時曹先擢的腦子裏就一個聲音:“知識分子算什麼?臭老九,掃廁所的,需要被工農改造教育的,大家都唯恐自己在思想上達不到高度,跟不上工人階級的思想境界。

  因爲沒有標準和規範,於是“拼命往左靠”成爲唯一安全的堡壘,“無產階級專政要落實到每個詞條上”的原則,也迅速被每個組員所遵循並恪守。

  那時,修訂組每一天的工作是這樣的:將1965年版新華字典一頁頁剪開,貼在中文系教研室的牆上。面對着滿牆字詞,大家開始逐個找“封資修”,並“事無鉅細地作政治檢查並加上政治套語”。

  一切以“去封資修,工農兵佔領上層建築”爲準繩:“清官”不許要,要改成“清廉”,因爲“清官”是吳晗提出的;例句裏提到的“外號稱“二諸葛””也要刪掉,這是趙樹理小說裏的人物;“利人利己”不符合主流價值觀,要換成毛主席語錄裏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當然也有“難辦”的時候:在修訂《化學元素週期表》時,有兩種元素在命名上有爭議,一個是“蘇修”命名“美帝”不承認,另一個是“美帝”命名“蘇修”不承認——美國曆來反動,老大哥也不那麼親了,怎麼辦?輾轉反覆,修訂組最終採取了“在表上列出但暫不寫名”的“兩全辦法”。

  修訂組也想請一些專業領域比如科技、經濟界的學者參與,但“不講專業性、只講政治性”的門檻還是將其阻隔其外。整本字典關於“業務”的修改,僅有兩處:一個是改了一個生僻字“炁”,另一個則是請人重畫了“頭”的示意圖,好使其“眼睛更堅毅,眉毛更濃密”,這樣更符合當時“典型的工人階級的模樣”。

  字典的初稿,最終修訂了“接近一兩千處”。但當70年11月修訂組將初稿遞交中央後,意想不到的情況接踵而至——周總理看到字典,有些氣惱,要求的是“小改應急需”,怎麼成了這番模樣?

  安平秋說,那時他才慢慢明白:言論的籠子並非如想像般密不透風,他開始試圖扭轉“神經過敏、政治性太強”的頭腦,讓字典重回“小改”的軌道上。

  然而不幸的,他接着發現了另一個事實:“大家當時都瘋了。”

  安平秋回憶,編到“茹”字時,舉了一個例子“茹毛飲血”。有個張編輯就說:“這個很敏感,不能要呀,刪掉!“茹”是喫呀,“毛”是毛主席呀!”魏建功先生驚詫莫名:“你怎麼能這麼想?”她更火了:“你是不是攻擊我,想攻擊我想歪了?”

  類似事件接連發生,安平秋總會搬出“總理的要求”來解釋。有一次,一個教授怒了,大叫:“我管它周總理還是李總理!就是要突出政治,就是要刪!”

  而最讓安平秋唏噓的,來自於被囚禁的一羣人。當時他拿着修訂好的字典,來到一所五七幹校,請那裏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分子提提意見。一個在新聞出版系統從事了幾十年文字工作的幹部,指着“屈”字下的“屈原”一詞,拍着桌子,怒吼道:“怎麼能把屈原放進字典裏!屈原哪裏是好人了?”

  4、多番爭論,修訂組確立了折中的規則:“儘量做減法,減去封資修,儘量不多加法,言多必失。”當時很紅的詞條,如大躍進、大字報、三面紅旗等詞條,都未收錄。曹先擢說不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誰敢給這些字詞下定義呢?這是要報中央政治局批准的。”

  然而,當我們今天翻開這本字典仍會發覺,政治話語猶如生長在每一頁紙的癬症,依附在每一個字詞上並角化結疤。修訂者劉慶隆說,這版《新華字典》成了在文革期間,中國在“政治上唯一合格的字典”。

  這本字典的影響有多大?

  曹先擢回憶,1970年,大學停課,中小學還在勉力維持,但當時社會上已幾乎沒有出版物,包括一本小字典。就算是1965年曾計劃出版一本“農民版字典”,也在文革後不久被徹底銷燬。

  於是當1971年《新華字典》出版,即迅疾得到推廣,發行以千萬計,成了整個文革年間唯一流通的字典——也或許是十餘個版本里最爲“左傾”的。於是,這本字典所構建的話語系統,如章魚般向四方伸出觸角,深入到每一個咿呀學語的兒童、每一個社會主義新人類的頭腦中。

  無數的人們,從這本字典獲得對世界的最初認知。比如,人們懂得了使用“階級”劃分敵我,學會了規範嚴肅的腔調去交談,並用小心謹慎且四平八穩的語言去評論世界。“羣衆”或“黨員”成爲人最基本且選擇不多的身份,“社會主義”也被所有褒義詞競相環繞。

  直到90年代初,字典的修訂才嘗試着重返常識,但人們發覺,這一套話語體系,已如魂靈般在中國揮之不去,你輕易地就能在報紙、電視、廣播中發覺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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